不管陸家上下是甘願還是不甘願,定遠侯府的花轎還是在聖旨上早已經擬定的良辰吉日來到了陸尚書府。
拜別老淚縱橫的父母和淚如雨下的嫂嫂們,一身鳳冠霞帔的陸拾遺被她的長兄陸廷玉揹着一步一步往二門外的八擡大轎走去。
“妹妹,就算到了侯府也不要害怕,大哥會經常讓你嫂子去侯府看你的。到時候在侯府你甭管是受了什麼委屈,都要和你嫂子說,等你嫂子回來告訴大哥,大哥再幫你出氣。”
陸廷玉說話的聲音帶着幾分從喉嚨裡摳出來的澀啞意味。
陸拾遺知道他這是在自責,自責自己的無能爲力,自責自己明知道前面是一個巨大的火坑還要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妹妹跨進去。
“大哥你就把心放回肚子裡去吧,我是個什麼性格你還不清楚嗎?”陸拾遺故作俏皮地伸出手像小時候一樣拽了拽陸廷玉的耳朵——由於陸拾遺比幾位兄長都小了一大截的緣故,小時候的她沒少坐在自己幾個哥哥的肩上拽着他們的耳朵逼迫着他們扛着自己到處撒野。“再說了,我可是定遠侯府的老太君親自求娶回去的未來冢婦,又是在這樣一種情形下嫁過去的,他們要是不好好的對我,外面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們給淹死!”
“就算是這樣,妹妹你也不能放鬆警惕,”陸廷玉被陸拾遺輕鬆的口吻感染,凝重的面上也帶出了點點笑意,“不管怎麼說,定遠侯府於你而言,都是一個從未接觸過的陌生環境,誰也不知道你會在那裡遇上些什麼。”
只要想到全家人捧在手掌中的乖乖兒就要這樣嫁出去了,陸廷玉這心裡就怎麼都不是滋味兒。
“放心吧,大哥,我知道怎麼做的。”陸拾遺不耐煩地又摸索着揪了下哥哥主動往後仰了仰臉,讓她更好拽一點的大耳朵,嘟嘴道:“怎麼我都要嫁出去了,你還這麼嘮叨呀,就不知道說兩句好聽的話哄哄我嗎。”
“我也想哄啊,可是我怕我這一鬨,某人的小淚缸子就徹底繃不住了,到時候哭花了臉可怎生是好?”這回陸廷玉是徹底的被自己的妹妹給逗笑了。
“哼!我纔沒你說的那麼沒用呢!”陸拾遺從鼻腔裡哼出一聲,把臉扭到陸廷玉的另一邊肩膀上,擺出一副‘你小看我,我懶得再和你說話’的姿態出來。
哪怕腳步放得再慢,也一點點接近垂花門的陸廷玉用力抱緊了趴在自己背上——輕盈得彷彿感覺不到重量——的妹妹,刻意壓着音調對她道:“齊元河那小子現在被我們關在柴房裡,對他,你心裡可有沒有什麼章程?”
陸廷玉的話讓陸拾遺眼底閃過一抹了然之色。
果然,在接收原主記憶的時候,她就覺得奇怪,陸家九子在京城向來以機敏睿智著稱,以他們的能耐怎麼可能會連自己的妹妹跟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私奔都沒有絲毫察覺——可見那晚分明就是他們大開方便之門,寧願冒着違抗聖旨株連全家的風險,也要把妹妹給放走的。
只可惜,原主選錯了託付終身的人,他們也看走了眼,如此,才造成了原主的終身憾恨和激發了拾遺補闕系統的感應。
“那天我被皇上突如其來的旨意弄昏了頭,急病亂投醫纔會被他蠱惑,現在我已經全想明白了,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那麼他就必須要承擔意圖拐騙名門閨秀與他私奔的後果了。”在自己的親兄長面前陸拾遺沒有故意做出一副羞愧的恨不能自殺的難堪姿態以作懺悔,而是語氣格外鎮定的甚至帶着點頤指氣使的嬌橫模樣把她的心裡話說給對方聽。“不過爲了陸府和我的名譽着想,大哥你就算是想要做點什麼,也暗地裡行動罷,免得將來有什麼不好的流言傳到你家未來姑爺的耳朵裡,惹出不必要的風波。”
陸廷玉默默的聽妹妹把話說完,良久,纔在定遠侯府世子翻身下馬大步朝這邊迎過來的關頭,聲音沙啞而帶着些許哽腔地對陸拾遺道:“妹妹,直到這一刻,大哥才真切的認識到你確實就像爹和我們所說的那樣一夜長大了。”
早已經守在垂花門口的陸家其他八子見大哥揹着妹妹過來,一個兩個的趕忙圍簇過來,鐵青着一張臉警告英姿勃發的新郎官要他以後一定要對他們妹妹好,否則可別怪他們做大舅子的拳頭硬,揍他個鼻青臉腫、滿地找牙。
儘管明知陸家所有兄弟合起夥來都未必能傷到他一根毫毛的定遠侯世子嚴承銳誠意十足的羅圈拱手作揖,擲地有聲的表態說一定會對陸拾遺好。
陸家兄弟即便心中還是滿心的不捨和擔憂,但到底吉時已到,耽誤不得,只能緊咬牙關的看着妹妹被喜娘攙扶進被裝扮的珠光寶氣的大紅花轎裡,晃晃悠悠的跟隨着她翻身上馬的新婚夫婿,駛向另一段嶄新的人生。
定遠侯世子的婚禮在京城人的眼睛裡是帶着些許悲愴和慘烈意味的。因此,衆人幾乎可以說是自動自發的過來爲新人祝福。他們把早已經準備好的福字香囊往新郎和新娘身上拋——香囊裡面是他們從京城郊外各大佛寺道觀求祈來的百合花——希望藉由這樣的方式,讓新娘能夠藍田種玉,讓新郎能夠凱旋而歸。
京城百姓們的表現讓定遠侯府上下滿心感動,同時也爲自己能夠守護這樣一羣擁有感恩之心的人而倍感自豪。
在戰場上丟了一隻胳膊一條腿的定遠侯拄着柺杖背脊挺拔的向每一個過來參加婚禮的人表示感謝。哪怕身已殘疾,哪怕唯一的獨子即將代替他走向戰場,他的臉上也瞧不出半點傷心難過的跡象,相反,眉宇間滿是堅定毅然之色的他對前來道賀賓客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定遠侯府深受皇恩,能爲陛下征戰沙場,自當死不旋踵,無怨無悔!
在熱鬧的跨火盆和拜堂儀式結束後,當今皇帝的聖旨和陸拾遺的四品誥命服就如同他私下裡向陸尚書所承諾的那樣來到了定遠侯府,雖然比起原本承諾的要慢一點,不過總比沒來的要好。
畢竟有誥命還是沒誥命對陸拾遺這種還沒有升格成侯夫人的——很可能要守寡的未亡人——新嫁娘來說完全就是本質上的區別。
一心盼望着新郎官今夜能夠‘大展雄風’的賓客們當然不可能在這個時候不識趣的灌嚴承銳的酒,他們幾乎是推搡着把新郎官推到新房所在的院落裡去。
而過來賀喜的女眷們也和他們的想法一樣,哪個都沒有提出鬧洞房見見新娘子的意思,一個兩個的對老太君馮氏和侯夫人蘇氏說着“以後有的是時間”之類的各種祝福話,就接二連三的告辭去和自家的父兄或夫君匯合去了。
不過即便如此,嚴承銳到達新房的時間也已是二更初刻。
只是陪着賓客們淺酌了幾口的嚴承銳此時的大腦依然保持着絕對的清醒,他步履迫切中帶着幾許剋制地緩步走到正容端坐在婚牀上的婀娜女子面前,隨後從喜娘奉上來的托盤中間拿過綁了紅綢的喜秤,一點一點地將遮住新娘子臉容的龍鳳呈祥蓋頭挑開了。
只覺得眼前瞬間一亮的陸拾遺下意識擡頭,就和一雙漆黑深邃的烏眸對了個正着。
兩人默默互望了彼此半晌,嚴承銳揮退了喜娘和衆丫鬟,轉身走到桌前端上早已經準備好的合巹酒遞了一杯給陸拾遺,隨後一撩袍擺在她身邊坐下道:“娘子,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雖然你是被迫嫁進我們家的,但是隻要我嚴承銳還活着一天,就會讓你過得舒坦體面,不受任何委屈。”
“我信你的話。”陸拾遺看着面上強作鎮定卻依然能夠從眼底看到些許緊張和歉疚之色的嚴承銳微微一笑道:“不過比起讓我過得舒坦體面,我還是希望你在戰場上能夠努力活得更久一點,畢竟……”她主動而大膽的率先與他的手臂交纏在一起。“夫妻一體,只有你這個做丈夫的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我這個做妻子的纔會真的如你所保證的這樣——不受任何委屈。”
原以爲陸拾遺即便是面上不表露出什麼仇恨情狀,但內心深處也會對他滿懷怨憎心理的嚴承銳在看到陸拾那滿溢柔情的明亮眼眸時,頓然整個人都怔愣住了。
“怎麼?相公你連這樣的承諾——”眼見着他發呆的陸拾遺眼底閃過一抹促狹的笑意,故意揚了揚眉毛用自己捏在手裡的酒杯撞了一下對方的。“都不願意許爲妻一個嗎?”
“娘子說得極是,比起我所做的那些保證,確實再沒有什麼比我自己好好的從戰場上活着回來對娘子、對我們這個家更爲重要了。”嚴承銳如夢初醒一般的從怔愣中醒過神來,他望着在燭火下越發顯得明媚可人的新婚妻子,一股無法形容的火熱自他內心深處一點點的蔓延到了整個四肢百骸,讓他渾身上下都不受控制的戰慄起來。“還請娘子放心,”將杯中酒與妻子一飲而盡的年少將軍緩慢湊近他的新娘,試探性地在她小小的櫻桃口上啄吻了一下。“等到邊關後,我一定會小心保重自己,爭取早一日回來與你團圓。”
“那我也會在家裡好好的孝順老太君和公公婆婆,等着你、等着你回來與我重逢的那一日。”明亮的眼眸中有淚水瞬間奪眶而出的新娘子也忍住羞赧,鼓起自己的全部勇氣在他的嘴脣上不怎麼知道輕重的也咬了一口,仿若宣誓一樣鄭重虔誠。
也是在這個時候,嚴承銳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他的小妻子心裡是多麼的害怕、無助又是多麼的渴盼、希冀着他此行一去能夠平安順遂的歸來,能夠安安穩穩的回到她身邊。
默默把面前哭得像小花貓兒一樣狼狽的嬌俏少女烙刻進自己的心裡、眼裡、靈魂裡的新郎官一把撲倒了他還在不住落淚的新嫁娘,微微輕顫的手也在同時生疏而緩慢地扯開了她腰間精美繁複的珠翠玉帶……
接下來的時間,自然是被翻紅浪,一晌貪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