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代這位兄長?
聽到這話,臉上本就帶着苦澀的方琇頓時更爲無奈了,不說這世道對女子的約束,就說這位兄長本人,又豈是那麼好取代的?
方氏一族隱隱爲江南望族的魁首,族中出過數位三公一望,方琇的祖父在致仕前曾爲內閣大學士,在致仕後更被皇帝親封爲太師,三年前,祖父逝世,皇帝更是賜下諡號,‘文正。’
祖父他老人家爲官四十餘載,見過多少的青年俊才,可在某次見過兄長的策論之後,還是不得不稱讚一句,吾家有奇才,方氏一族百年之內無憂矣。
這句話被流傳了出去,然後迅速的獲得江南世家的認同。不僅僅是因爲長離是方家未來的掌家人,更因爲他們早已見識過長離的才智之盛。
三歲與淳慧和尚論玄,淳慧和尚甘拜下風,六歲與江南第一才子論詩,江南第一才子黯然拜服,九歲寫下太虛辭,江南文壇心折首肯,自那以後,方氏慧童之名傳遍江南。
可在之後的幾年,他卻突然收斂了鋒芒,埋首於經史子集之中,潛行修習,可即使是如此,也無一人敢小瞧於他,甚至,在方家祖父傳出這句話之後,外界之人都在好奇,究竟是何等精彩絕豔的文章,能讓閱文無數的方閣老傳出這等讚語。
在這其中,還傳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趣事,一位江南有名的才子爲了窺見那篇文章,甚至用出一些不怎麼光彩的手段,結果被方家的丫鬟識破,丟了一個大丑,那才子最後沒見到策論,反倒是將那丫鬟帶了回去,收做妾室。
而在此事過後沒多久,新一輪皇位爭奪戰開始,方家祖父也隱隱插入局中,雖然最後結果不盡如人意,方家祖父甚至因此黯然離世。
可接過方氏一族的方氏長離卻沒有選擇韜光養晦,他反而重新整合方家與隱有頹勢的江南士族的力量,與皇位尚未坐穩的那一位扳手腕子,最後的結果是,皇家下旨爲方閣老賜下諡號‘文正’,並追封太師之銜。
經此一事,方氏正式奠定了江南魁首的地位,方氏長離也隱隱爲江南仕人之首,讓那些執掌家族數十年的老狐狸都不得不嘆一句,後生可畏。
而這樣的人,又豈是那麼容易取代的?
雖說方琇對最後一件事僅僅知道些皮毛,可這並不妨礙她知曉這個兄長如今的地位。
看着他少年成名,看着他藏鋒養晦,看着他在家族風雨飄搖之際站起身來,一力扛起家族的重擔,看着他讓方氏之名重新響徹江南,方琇心中的敬仰與震撼又豈是那麼短短的一句話就可以說清的。
她清楚的知曉,自己還可以如此輕鬆自在的活着,就是因爲這個兄長,可也正是因爲如此,她才更想要離開這個家,無他,是有這樣一位多智近妖的兄長,壓力實在是太大了。
想她堂堂方氏大小姐,也曾被江南仕女贊爲冰心內藏,靈韻無雙,可旁人在聽到她的名姓之時,說的永遠是一句,原來這便是方家主的妹妹……
就連那位盛讚她的人,也在後面加了一句,不愧是方家主的胞妹……
作爲一位胸中韜略不輸男子的奇女子,方琇心中自有傲骨生,可這些傲氣在面對這位兄長的時候,實在是太無力,以至於她自己連比較的心都不敢有。
所以,面對這位兄長,方琇一方面敬佩着,尊崇着,一方面畏懼着,惶恐這,另一方面,則是羨慕着,嫉妒着。
此時,她聽着兄長輕描淡寫的說出這句話,心中的複雜就可想而知了。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對着長離施了一禮:“兄長,小妹現一顆心完全繫於何郎之上,今生再無法斬斷,若不能嫁與何郎爲妻,小妹寧可剪髮截衣,老死庵中。”
她直直的看着長離,眼中似有一團烈火升起,語氣更是萬分的堅定。
長離正視着她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眉眼一鬆,冷漠的神情突然變得溫和起來,他道:“既如此,那你便嫁吧,從此,你便不是我方某人之妹,而是何易之妻。”說罷,他就擺了擺手,示意方琇出去。
在長離表情發生變化的時候,方琇心中就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果然,她成功的從長離的口中聽出肯定的話語,可得到應允,她非但沒有產生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反而有一種空茫茫之感,整個人如同行走在雲端之上,無處着力。
她神情茫然了一瞬,然後,心中的苦澀再也忍耐不住,流露到臉上,讓她那張妍麗的臉失了幾分顏色。
她終於如願了,可她不知道這之後等着她的又是什麼結果,從兄長的話中,她也悟出了幾個意思,今後,她依然可以方氏女自稱,可她卻休想獲得方氏的支持。
這對於一個大家族出身的女子是何等的殘酷?對於結親爲結兩姓之好的望族來說,身後沒有家族支持的女子還有何用處,而沒有了用處的女子又會是何等的下場?
她身體僵硬的站在原地,腳下如同生了根一般,這便是忤逆兄長的後果?
她想起了幼時意外受寒,被無聲無息的剝奪了掌家權的叔母,想起了及笄之後,一次一次被推拒的婚事,想起了家族風雨飄搖之際,站在廊檐下那個挺直的背影,心中就有一股酸澀之意升起。
可她又想起了春日踏青之時,那個莽撞的郎君看她的那一抹驚豔的目光,想起了那郎君使勁手段送進來的辭賦,想起了那一句,今生只此一人……
最終,她還是堅定了心念,語氣中帶着一種釋然的對着長離道:“如此,便多謝兄長了。”
說出這句話之後,她整個人都鬆快了不少,臉上帶着一種塵埃落定的欣喜感,這不僅僅是因爲得嫁如意郎君,還是因爲能夠脫離這位兄長的掌控。
多謝兄長,多謝兄長的成全,也,多謝兄長的……放過。
長離看着那個步履輕快的人影,輕輕的坐了下來,他打量着桌上的那一幅字:“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然後,隨意的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