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紅的鮮血滴滴答答從夏凝裳的身體裡流淌而出,順着尖銳的石筍滑落,瞬間被石筍下的稀鬆土壤所吸收。
夏凝裳昏死在石筍上,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身上的血液幾乎都要流盡了。
陡然間,昏暗的石洞泛出一層璀璨的華光。
顧開元睜着眸子,望着鋪滿了石筍的地面,慘然一笑道,“泰和,我總算圓了你的心願。”
話落,那將整個山洞照的恍若白日暖陽的華光急劇收縮成一個圓球,朝着夏凝裳猝然砸去。
華光入體,夏凝裳只覺得頭疼欲裂,渾身的肌肉在這一刻驟然繃緊,腦海裡,突然涌入無數的片段,猶如汪洋大海掀起了狂風暴雨,那些記憶起先還只是那些細碎的片段,漸漸匯聚,擰成一股細流涓涓流入了夏凝裳的腦海之中。
那一年,她六歲,從吳王府滿地的死人堆中扒拉出一個長得猶如畫中之人的男童。他有着一張攝人心魄的俊彥,長如蝶翼的羽睫輕輕一顫,便讓她的整顆心都軟了下去。父親說,吳王世子上官子逸,本是他替她選的佳婿;父親說,吳王世子,日後定當會成爲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父親說,吳王世子,定會將他如珠如寶的乖女兒生生世世的護在手裡,疼在心裡……父親還說,藍兒,你與他到底是有緣無分!
她懵懵懂懂,頂天立地的男兒是什麼樣?總該眼見爲實,可這一眼,便註定了她與他糾葛不清的一生。
她護着他去了蓬萊,她爲了他在汪洋大海之中漂泊三月,她將他的那顆垂死之心生生攪起了一池的漣漪。
八年後再見,畫中男童已然長成了一個俊美無匹得猶如謫仙般舉世無雙的男子。
他清淺一笑,道了一句,“好久不見。我是上官子逸。”
一笑成永恆,瞬間定格在她的心間。
至此,東勝遍地洋溢着他們兩人的歡聲笑語。
她帶着他流連在都城街角那間百年老店,一回又一回得吃着桂花魚條。
他帶着她,一人一劍,在杏花微雨之中舞劍對招。
她帶着他登山觀日,在飄渺霧氣之中,一次又一次地背靠着背沐浴着第一縷陽光。
他帶着她,一人一馬,縱馬疾馳在茫茫草原之上,銀鈴般的笑聲灑落一地,引得麋鹿四處奔逃。
她衝他撒嬌,衝他嬉笑,衝他怒罵,衝他發狂;他只會微微抿嘴,溢出暖暖的笑。
只那般的微笑,她便會從心裡覺得春暖花開,彷彿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活着,是那般的幸福。
歡聲笑語的畫面陡然一轉。
她披着大紅嫁衣,長劍直指着他的心口,她道:“上官子逸,你我已經恩斷義絕,至此再無瓜葛!”
他一襲白衣,孤零零的站在大紅喜堂之前,滿目哀傷,他說,“藍兒,爲什麼?”
她只覺得天地旋轉,整個身子瑟瑟發抖,她幾乎要拿不住長劍,恨不得立刻飛撲上去,他的滿目哀傷讓她的那顆心徹底崩碎,她
想說,上官子逸你帶我走吧……可是,在心口的話破出喉嚨的剎那,卻是那般的狠絕,“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
在她答應嫁給納蘭容若的那一日,她對他的愛便被徹底凍結。她以爲即便是海誓山盟,也終究會被時光打磨得圓滑光潤,也會被歲月洗滌得蒼白愴惻,只要時間……她終究會忘了他,他亦是會找到一個能與他相伴一生的佳人。
那一刻,他那狹長黝黑的雙眸裡溢滿了絕望,卻仍是在轉身之前,微笑着對她說,“藍兒,爲了你,我苦苦釋懷那滅門的血海深仇,可爲什麼,你卻還要將我推開,無情的將我從你的世界裡狠狠得抹去?”
那一刻,她看着他形單影隻的落寞轉身,被大紅火燭拉長的悲傷絕望到極致地身影,瞬間將她的心狠狠撕裂,苦澀與無奈在心間流淌,他背後的她無聲的落淚,一滴又一滴散落於足下。
畫面倏然又是一轉,蒼山帝陵,散落於身前族人的屍體,到處瀰漫得濃重的血腥之氣,她雙眸赤紅,滔天烈焰從高空之中噴涌而下,她看着那些殺她族人的兇手一個又一個被天誅屍火之術焚燒,哀嚎痛哭的表情映入她的眼簾,她的心裡卻只有一個念頭,那個長的猶如謫仙般俊美無匹的舉世無雙的男人……
夏凝裳腦海中的記憶到了這裡,越發叫她呼吸紊亂,那些悲慘血色的畫面鋪天蓋地而來,在她的腦海裡無比的清晰深刻,她雙手扶着頭,嘴裡一口銀牙咬得用力,幾近粉碎,依舊抑制不住那種叫她全身痙攣的疼痛,五臟六腑在這一刻,也好似被那畫面裡熊熊燃燒的烈火焚燒得煎熬不已,她終究忍耐不住,痛苦得大喊起來。
那疼痛從腦後散發,向着夏凝裳的四肢百骸洶涌衝擊,一分分,一寸寸地蜿蜒而過,緊接着便是頭頂,丹田,前心,後心,一股氣流在她的體內猛烈旋轉,猶如猛獸一般撕扯着她的肌肉,經脈,骨骼。那氣流每每經過一分一寸,都似帶着鋒利的冰刃,撕扯拉鋸着,身體在石筍之上詭異的跳動,卻再無一絲血流噴涌而出,她的肺腑在抽搐,她的手腳在痙攣扭曲,心口猶如被千斤重物狠狠錘擊着,瘋狂的疼痛令她死去活來,可偏偏卻是不肯讓她昏過去,仿似故意折磨着她,要讓她體會那猶如地獄般的刑罰。
顧開元不敢眨一下的眼睛,生怕一個閃神,那姑娘便被奪去了性命。他看着,嘴裡忍不住唸叨,“你可要挺住呀,挺過來了,便是一場大機緣!”
不知過了多久,夏凝裳仰面躺在石筍之上,身上的傷勢竟是奇蹟般的開始自動癒合,雖然身體猶自抽動着,頭髮亦是被冷汗浸透,仿若剛從水中撈出來一般,可是她的呼吸開始漸漸平穩,慘白的臉開始緩緩回了血色。
顧開元看着,眸中溢出難以言喻的激動,在他的眼中,那姑娘雖然悽慘至極,卻是悽慘得驚心動魄。此時的她,在渾然不覺間,正經歷着一點一滴的變化,猶如那蠶蛹化蝶,讓人嘆之。
時間緩緩流逝,漆黑的洞內,只有洞壁上附着的不知何物散發着微弱的
光芒,一聲嚶嚀,夏凝裳緩緩睜開了晶瑩的水眸,她有一瞬間的茫然,可不過片刻,便恍然一驚,一個鯉魚打挺,竟是直接彈跳了起來,足尖半點在尖銳的石筍之上。
夏凝裳愣了愣……此時,她竟然覺得自己身輕如燕,仿似只要她願意,便能一躍千里。
顧開元的瞳仁裡只餘下了笑意。他望着眼前的少女,就像是望着他的“泰和”一般。
眼前的少女,肌膚猶如天山雪蓮般晶瑩剔透,一雙眼眸明亮而又純澈,仿若蓬萊山上得那顆璀璨的碧雲珠,她柳葉櫻紅嘴,整個人清麗明透之中又透着一股動人心魄的妖冶與嫵媚,好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子,與他的“泰和”不遑多讓。
“恭喜姑娘,賀喜姑娘。”顧開元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泰和呀泰和,你將你的傳承交託在這個意志剛毅的女娃身上,該是得償所願了!
聽見顧開元的大笑聲,夏凝裳那澄澈的眸子裡劃過一道詫異的光芒,她擡頭望向石壁之中的顧開元,輕輕淺淺的問道,“前輩是泰和公主的駙馬顧開元?”
顧開元驚了驚,他有些駭然,連帶着說話得聲音都顫了顫,“你怎地認識我?”
那女娃雖說得了泰和的傳承,可沒道理連着泰和的記憶都得了吧?
夏凝裳垂了眸子,抿了抿脣,對着顧開元便狠狠得跪了下去,態度虔誠,恭恭敬敬的說道,“小女乃東勝藍氏族人。”
聽聞夏凝裳的話,顧開元的眸子驟然一縮,卻是久久不語,他有太長太長的時間沒有去想過東勝的那些人,那些事了。
在他久遠而又塵封的記憶裡,恍然浮現出一張稚嫩的童顏,那張童顏軟糯俊美,輕聲喚着他師尊。
顧開元的眸子驟然放大,不可抑制得顫動,“你是,你是,你是振羽的子孫?”
夏凝裳黯然,藍振羽,藍氏一族始於他。
“振羽,振羽他如今可還好?”顧開元激動得嗓音發顫,他的生命裡除了泰和便只有藍振羽這個弟子了。
夏凝裳慘然一笑,“千年已過,早已成了飛灰,除了始祖,我整個藍氏一族也只餘下了我一個血脈。”
顧開元愣了愣,他的弟子怎麼會只有千年的壽誕……玄靈之力八階,便有將近二千年的壽命,他一手教導的弟子,何至於連玄靈之力八階都邁不上?
夏凝裳知顧開元心中所想,緩緩蠕動雙脣,“始祖自玄靈七階之後便踏遍神州大陸,遍訪各地角落,只爲尋得師尊,荒廢了修煉之路,三百年前便已坐化。”
“那上官旭宏呢?”顧開元又問。
夏凝裳的眸子愈發黑沉了,腦海之中劃過一道謫仙般的俊彥,心口微微一痛,這才緩緩蠕動脣角,“上官旭宏,是泰和公主所收養的義子吧?上官一族,亦如我藍氏一族,已經湮滅在東勝歷史洪荒之中。”
顧開元只覺得眼前壓過一重烏雲,他的心神陡然劃過一道裂縫。
納蘭一族……終究還是在意那件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