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想着,張紹眼皮開始打架,沉沉睡去,穿越的第一天,他這小小的身體實在是經歷太多事情了。
次日一早,夏侯霸還真派了個醫者過來,但張紹沒急着讓他幫自己看腿,反而先將小劉娣推了過去。
“家妹從小話多,但從昨日起,竟未曾再發一言。”劉如玉心疼地看着自己的異母妹妹,昨天經歷太多昏了頭,竟到今早才發覺不對,不管她怎麼哄,劉娣仍是半句話不講,只點頭搖頭,張口則發出呀呀聲。
那醫者試了試,發現劉娣神智似乎並未受損,又伸手在她手臂上狠狠掐了一下,劉娣立刻發出哭聲,撲進姐姐的懷中,但不管如何誘導,她仍是一個字說不出來。
醫者武斷地說道:“應是在戰場上被嚇到了,休養幾日便好。”
劉如玉滿是愧疚,只後悔昨日伏在車下躲避時,自己曾叮囑妹妹萬萬不要出聲……
接下來輪到張紹,醫者讓他走兩步看看,接着又要求原地跺左腳,問他麻不麻?
“麻。”
“麻就對了!”醫者在他左腿上隨便摸了摸,只丟下一句“看來未傷骨頭,休養幾日便好”,遂又急匆匆走了,連藥都沒開下半副。
這是要讓他和劉娣自愈啊,張紹心裡很不踏實,嘀咕道:“這位不會是訓練有素的醫生吧?”
雖然腿上的痛感沒昨日明顯了,但傷筋動骨一百天,張紹便儘量躺着。
這牢房之中,雖然吃喝都會供應,可這裡最讓人擔憂的還是衛生狀況,人是要拉撒的啊,一天下來,尿騷味漸漸濃郁起來。
幹稻草雖然能勉強禦寒,但裡面也有不少臭蟲跳蚤,將幾個孩子咬得渾身是包,紅疙瘩襯得劉如玉肌膚更白了。
三人從小雖談不上錦衣玉食,但哪經歷過這架勢,倒是徐老夫人頗有經驗,嫺熟地爲幾人抓蝨子,逮到後用指甲掐死時,還發出嗶嗶啵啵的清脆聲響,劉娣被逗樂了,咯咯的笑,但還是不說話。
張紹則擔心地摸着自己頭皮上的包,生怕感染上什麼要命的傳染病,他開始思考稍後要不要將頭髮絞短。
劉如玉從小被教着守禮,哪怕在牢獄裡也正襟跪坐,她時常望着透光的通風口怔怔出神,徐老夫人問她,她才說是在擔心母親和弟弟阿斗的安危……
當時張紹正要迷迷糊糊睡着,聽到後隨口提了一句:“你放心,有趙子龍將軍保護,阿斗絕不會有事。”
熬到第三天清晨,一聲聲呼喚驚醒了張紹的睡夢,他從稻草裡鑽出來,卻見夏侯霸正站在柵外,招手喊自己出去。
出了牢門,拐過狹窄的過道,夏侯霸在那等着他,手中還拿着一樣東西:“張紹,此物可是你兄長的?”
張紹心裡突突一跳,那是一巾用來包頭的赤幘,他接過來後,發現它上面繡着黑色的飛燕細紋,還沾着點血跡……
張紹反覆確認幾遍:“正是兄長所佩巾幘,死時正好戴着它。”
原來這兩日,夏侯霸負責監督強徵的丁壯們打掃長阪戰場:將堵路的輜車挪走,倒斃的馬匹割肉,砍下劉軍死者的腦袋,若遇上不幸陣亡的曹兵屍體,也就近收斂埋葬了。
就這樣一點點清理開來,便找到了張苞的屍首——確實不難尋,畢竟還有兩具曹騎與他同歸於盡呢。
“能殺我虎豹騎兩名勇士,汝兄確實不俗。”夏侯霸也不由讚歎,他兌現了對張紹的承諾:“我親自看着張苞入土埋葬,除了一座小墳頭,
還替你豎了木牌,上書‘兄張苞之冢’,日後或許還能尋到……”
這已經遠遠超出了張紹的期待,夏侯霸辦事真是妥帖啊,這二舅看來沒有白叫,他將張苞的唯一遺物小心疊好塞在襟內,又朝夏侯霸行了大禮:“二舅厚德,小甥絕不敢忘!”
夏侯霸擺擺手不置可否,就在這時,監牢裡卻生出了爭執,卻是夏侯霸帶來的什長第五弘在沒好氣地催促徐老夫人:“快出來!又不是押你去殺頭,是換處更好的居所。”
徐老夫人卻執拗地坐在地上不動,只將劉如玉姊妹攬入懷裡,昂首道:“侯女和阿紹不同去,老婦死也不走!”
第五弘也不敢動粗強迫,只無奈地看向夏侯霸:“屯長,這……”
夏侯霸看了一眼張紹,說道:“也好,便讓彼輩同行,一併搬過去。”
……
夏侯霸押解幾人去的地方倒也不遠,就在縣寺對面,是個一進的小院落,青瓦白牆,過去應該是當陽縣某位官員的居所。但在戰亂中這戶人家匆匆離開,曹軍佔領縣城後又進來搜刮了一通,使得這院子一片狼藉,木桶傾倒於地,到處都是陶罐碎片。
張紹等人抵達時,院內的幾名僕役正奉命打掃,但僅是將零碎堆到牆角。
可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比起苦寒的監獄,也已好到天上去了!麻雀雖小,但廚房、旱廁、水井等一應俱全,裡屋內的榻很寬敞,還鋪開了皺巴巴的被褥……
夏侯霸指點着院中說道:“今日汝等便在此居住,院內可隨意走動,院外有人守衛,不可出入,吃食會有僕役送來。”
說完後他就下令關閉大門,將四人鎖在了裡頭,而徐老夫人、劉如玉等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將目光望向了張紹。
“別看我,我也不知。”張紹也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呢,他只敏銳地感覺到,過去兩天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導致夏侯淵對他們待遇驟變。只恨消息閉塞,曹兵嘴巴還緊,這幾日張紹費盡心思,卻沒能套到什麼有用的信息。
“既來之則安之。”張紹安慰幾人,又指着那水井笑道:“我可要抓緊洗個澡,這幾日身上都要成臭蟲窩了!”
標準提升的不只是住處,連吃的也從薄薄的稀粥,換成了實實在在的稻米飯,居然還烹了一條魚!
看到這魚,徐老夫人又想兒子了,唏噓道:“老婦好魚,而元直不喜,但在新野時,他卻每每親購好魚與我佐餐,自己在旁忍着腥味……”
張紹和劉如玉又少不得寬慰了徐老夫人幾句,這纔開吃,雖然這魚入口一股子土腥味,讓張紹很懷疑廚師的水準,但好歹是肉啊,四人你一筷我一箸的分食,總算吃了頓飽飯。
更離奇的事發生在飯後,門從外面被打開,又進來兩個女僕,捧着一套細葛布織成的體面女裝,說將軍希望徐老夫人換上……
“老婦不換。”徐老夫人剛纔吃飯時就心不在焉,此刻更加疑竇從生,追問女僕,曹軍究竟是何意?但她們只是當陽縣令的家僕,奉夏侯霸之命辦事,其餘一問三不知。
看來對方的殷勤,主要針對徐老夫人,這下就好猜多了,張紹回憶演義裡的情節,又與自己遭遇的現實比較,還真讓他找到了華點!
和演義裡截然不同,徐老夫人在這個時間居然和自己一同被俘,而她兒子徐庶還在劉備那,等等,莫非……
徐老夫人則是往反方向上想,只硬氣地說道:“要殺便殺,何必如此消遣老婦,若欲讓我勸元直背棄左將軍,歸附曹賊,絕無可能!”
話音未落,門再次被推開,卻是夏侯霸引領一位風塵僕僕的中年士人進院。那人望見徐老夫人,一時竟涕淚交加,三步並作兩步過來,重重拜伏在地。
“兒不孝,讓母親受累了!”
張紹一瞧,卻見來人三十餘歲年紀,葛巾布袍,皁絛烏履,頷下短鬚數縷,正是劉備帳中謀主,徐庶、徐元直!
……
“大人當真了得,略施小計,便讓我家又立一功。”帶徐庶進門時,夏侯霸心中對父親滿是敬佩。
衆所周知,丞相愛才是出了名的,不但對轄境內的士人、武將想盡辦法挖掘徵辟,連對家的謀臣良將,也常恨不能爲己所用。
尤其劉備的麾下,曹公更是格外在意。
夏侯霸聽父親說,當初劉備被呂布打得拋妻棄子投奔許都時,曹公不但將受過劉備察舉之恩的袁渙、陳羣等賢才盡數納入幕府,連名不見經傳的麋竺、麋芳二人,都願意授予二千石太守之職。可惜這倆兄弟愚鈍,鐵了心追隨劉備,竟棄官而走,連帶着鉅萬家財也不要了。
最典型的還是關羽,建安五年,曹公親征徐州,將劉備像攆兔子一樣趕去河北,又擒關羽以歸。因愛其武藝勇略,曹公拜關羽爲偏將軍,禮之甚厚。關羽倒也不負厚遇,在白馬立下陣斬顏良的奇功,不想後來他竟然盡封丞相所賜,拜書告辭,又去袁軍那投劉備去了……
連夏侯淵都不得不承認,劉玄德這老革,身上似乎有某種難以言說的魅力,不管輸得多光,敗得多慘,竟仍能引得文武賢才捨命相隨。
而曹公也是有性格的,越是得不到的人,他就越感興趣!快十年過去了,還常嗟嘆關羽不爲己用。
這些年雖忙於征討河北,誅滅烏桓,曹公卻仍不時詢問南方守將官員:“玄德近來北上葉縣,於博望坡大敗夏侯元讓、於文則,此定爲有能者爲之謀劃,是誰人也?”
那也只能是徐庶了,這位潁川流士過去五六年間一直是劉備的智囊,正是他幫助劉備外擾宛葉,內收荊州士心。徐庶是屢屢出現在邊情奏報裡的名字,也是曹公牢牢記住的人,但想來就算擊敗劉備,欲得徐庶歸附也要頗費周章。
可如今夏侯淵只靠擒母爲質這一招,就將徐庶成功賺來了!
早上從遊騎處得知徐庶返回長阪尋母的消息,夏侯淵便火速下令,將徐老夫人從監牢裡挪出來,待遇從囚犯提升到賓客,又讓夏侯霸去城外迎徐庶來見。
這徐庶看上去確實不似俗士,但他最大的軟肋便是孝順,徐庶愛母心切,纔剛拜見夏侯淵,話都沒說幾句,就提出要見到母親,確認其平安。
這不算過分的要求,可讓夏侯霸沒想到的是,這對母子竟當着他和張紹的面,鬧出一番風波來。
卻見徐庶泣拜於堂下,而徐老夫人則大爲驚訝:“吾兒,你不在左將軍身邊,何故至此?”
徐庶擡起頭,啞着嗓子應曰:“母親啊,前日禍起時,兒只顧得與主公潰圍而出,竟將母親落在亂兵之中,真是不孝至極!”
“吾等斜插漢津,主公乘船渡到漢水對岸,這才暫得喘息,但兒因母親未歸,就一直在渡口等待。天黑之後,陸續有家眷歸還,兒一夜沒閤眼,翹首而望直到天明,卻仍不見母親,自知吉少兇多,當時就有北返之念。”
“昨日清晨,又有難民逃至江津,說母親爲曹軍所獲,囚在當陽。夏侯妙才放話,說若我能北詣曹公,母親便可得免,兒這才辭別主公,星夜至此……萬幸母親安好,否則,否則兒真是百死尤悔啊!”
“伱!”
沒想到他這一說完,竟氣得徐老夫人雙眼一白,向後踉蹌幾步,差點跌倒在地,虧得張紹有提防,和劉如玉從後面撐住了老夫人。
徐庶見母親暈厥,立刻匆匆向前,接手將她抱住,不料徐老夫人那邊剛清醒過來,就揮起手來,一個巴掌重重打在她兒子的臉上!
“我兒糊塗!”
徐老夫人斥道:“你年少時喜好擊劍,曾爲學劍的老師報仇而殺人,又披髮塗面而走,爲官吏所擒,問你姓名不答,官吏便將你縛在車上,擊鼓行於鬧市。”
“我當時亦在市中賣筍,見你被抓,心如刀絞,但又見你寧可受羞辱捱打,也不吐露姓名,更別提出賣同伴。我知道你殺人是仗義之舉,不言是爲了不連累同伴老母,便也只能忍耐着不與你相認,直忍得手中十指入肉流血,到了日暮後纔去找你的遊俠同伴,祈求彼輩能救你……”
“此事之後,你雖然被迫隱匿姓名遠走外地好幾年,我也因此過了一段苦日子,但心中,卻仍頗爲我兒驕傲,忠義立於身,雪恩師之大恥!是好男兒,舉縣誰不稱讚?”
說到這,徐老夫人失望道:“可爲何十數年後,我兒學問頗有長進,名望日漸隆盛,但在忠義上,卻反而不如當初了呢?”
這番話,直罵得徐庶涕淚橫流,沾到了鬍鬚上,他在地上頓首:“正因那件事後,兒才深知行爲偏頗,一時衝動,卻行事不慎,連累了母親,有違孝道。我輾轉反思,這才棄了刀戟,換上疏巾單衣,開始一心向學,既是爲了學做人,也爲能在故鄉謀一官半職,常侍母親身邊。”
原來他折節學問的初心,居然是對母親的愧疚和孝心?徐老夫人看向徐庶的眼神頗爲心疼,伸出手來撫了撫他被打紅的臉,但旋即又將手收回來,嘆息道:“但忠與孝不能兩全,我只希望你能選擇忠。”
“自從十多年前南逃荊州,你親見天下紛亂,百姓無辜受難,時常俯仰嘆息,我都看在眼中。你也曾四處尋覓明主,希望能一展胸中所學,但劉表等人名義上招賢納士,其實是葉公好龍,竟不能用你。”
“唯有左將軍,屈身下士,恭己待人,仁聲遠著,非但名士流民相繼歸附,連荊州的黃童、白叟、牧子、樵夫也知其名。你與他相見後,便大喜過望,對我說,‘左將軍真當世之英雄也,我今輔之,得其主矣’,既遇明主,自當有始有終。”
說完公義,徐老夫人又開始講私情:“自那之後,你帶我在新野安家,左將軍與甘夫人待我亦如叔母!每有佳饈錦繡,都第一時間派人奉於案前共享,君臣軍民宛如一家。這恩義老婦是還不上,唯望你能傾心爲左將軍謀劃。”
她話語間盡是懷念,在新野庇於劉備羽翼下的數年,是徐老夫人這後半輩子難得的安定生活。兒子也得到了重用,看到徐庶在劉備身邊指點江山時眼中洋溢的光彩,徐老夫人也爲他高興,織布都多了幾分勁頭。
是曹軍南下打破了這片寧靜,也釀成了十數萬荊州百姓的災厄,曹劉兩方孰明孰暗,自在人心。
徐老夫人被俘後,已做好赴死打算,她想:“只要吾兒能繼續輔佐左將軍, 實現他心中平定天下的夙願,老婦我縱死也值得。”
想到這,徐老夫人又動怒了,捶打着徐庶,恨鐵不成鋼:“卻不料,今日你爲了我這無用老婦,竟在左將軍最危難之際,做出背棄之事來。”
徐庶被母親一番話斥得滿面通紅,但仍試圖解釋挽回,他指着自己的左胸口道:
“並非是兒不效犬馬之勞,以報主公。我本欲與主公共圖齊桓晉文之業,全憑此方寸之地。奈何慈親被執,兒心中方寸大亂,這數日以來,連走路呼吸都只覺得恍惚,更別提出謀劃策了,無奈只得辭別。”
“主公也明白我的處境,這才許我北返……還說‘母子乃天性之親,元直速去,勿以備爲念’……”
孰料徐老夫人更氣了:“左將軍不負我家,而我家有負於左將軍啊!”
她開始攆徐庶走:“你既已棄明投暗,便快去見新主人討賞,還在此作甚?”說罷徐老夫人竟起身而走,哭着轉進院子裡屋內。
這一席話,罵得徐庶拜伏於地,不敢仰視。
這一席話,聽得夏侯霸目瞪口呆,不知該如何搭話。
這一席話,也讓張紹大受震撼。
作爲穿越客,他確實很難理解徐老夫人的忠義觀,反而對徐庶的選擇更認同些——自家母親安危,當然比老闆的事業更重要啊!
既然暫時難以理解,那張紹只能表示尊重,時機合適的時候,他甚至會利用這份忠義!
回憶着演義裡那段故事,張紹多留了個心眼,朝徐庶匆匆一拱手,旋即輕手輕腳跟隨徐老夫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