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氏王朝覆滅後的一個月,奔襲的馬蹄踏起滾滾紅塵,一隊身穿金甲的騎兵浩浩蕩蕩地衝進一處山谷,在一間草廬前停了下來。
爲首一身披紅袍,燕頷虎鬚的男子看着草屋,猛地擲出一個火球,看着燃燒的草廬,男子憤憤地說了句,“走!”
待衆人走後,距離草廬不遠處的一棵枇杷樹扭曲着撐開了一個洞,範禾從樹中走出來,拍了拍身上零落的的枝葉。
“你看看你”看着被燒得焦黑一片的花卉,綺羅氣道。
縱然可以用自己的能力迅速開出花來,但是她更喜歡看着那些花兒從幼苗開始,破土而出露出新芽,然後經日曬雨淋,最後用盡所有積攢下來的能量盛麗綻放,如此往復。
像極了這些人類,從蹣跚學步,到懵懵懂懂,再到厚積薄發,最後癡癡呆呆,油盡燈枯。
範禾不好意思地撥開焦黑地土地,小心翼翼地處理起埋在地下地根莖,“呼…還好還好,根還在。”
“你也不早些說,好讓我做些準備。”綺羅自從來到這片山谷便被這裡的植物所吸引,便甘心當起了一個平凡的花農。自從和範禾一起隱居,便鮮有再使用過巽風。
今天一早範禾冷不丁地說有人要來抓他們,讓綺羅將他藏在枇杷樹裡。
“你可識得剛纔那人?”範禾沒來由地問道。
“不認識,怎麼了?”綺羅脫口而出道,說完一愣,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懶散了?換做是以前,絕不會這麼懈怠,敵人都到眼前了還未察覺,“小主,我…”
看着幾爲灰燼的草廬,綺羅羞愧地低下了頭,作爲式神未能保護御主安危,實在失職。
範禾笑着搖搖頭,道,“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他令我想起了一個人。”
北方姬氏朝堂上,姬恆聽着次子的彙報,皺眉道,“讓你請人家過來,誰讓你放火燒他房子了?退下,本王親自走一趟。”
“主上,局勢未定,不宜…”一名下臣擔憂道,姬恆揮一揮手,“孤意已決,此子對我朝非常重要。鄴兒,此番你隨孤一同前去。”
“是父王。”一名身穿紅黑緞袍三十左右的男子答道。
那名諫議的大臣不可察覺地和姬鄴交換了一個眼神,便沉默下去。
退朝後,衆人紛紛走出大殿,姬焐一把拉住姬鄴,以他自己以爲很輕的聲音,‘偷偷摸摸’地說道,“皇兄,你說父王這是不是有病,一個前朝餘孽而已,殺了便是。用得着大費周章地請他過來麼?”
“傳聞範氏一族曾請得魂族協助因而風光一時,因兄弟鬩牆,那位最小的範家皇子帶着魂族遠走,我族才得以輕鬆滅範。父親應是志在於此。”姬鄴不急不慢地答道。
他也好奇,那個魂族到底是什麼能力,那位範禾又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直至範朝覆滅那位範禾都都沒有出現,姬鄴猜想或許是對宗族懷恨在心,所以纔會這般鐵石心腸吧...
那麼興許還真可爲我朝所用…
又或者,那人不過是個貪生怕死之輩,所以纔會躲在山谷之中避世不出?
姬鄴原本這麼想着,直至他看到範禾的漠然的眼睛,心猛地顫了顫,那雙眼睛,在某個午後他也曾看到過...
那一個晴朗的午後,父親坐在院中的涼亭,用同樣冷漠得不似人的眼睛看着他,對他說,“未來終究會是你的,但是孤給你的纔是你的,孤不給你,你不能搶。”
那時候自己榮登太子,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卻被這一句嚇得如墜冰窟...
哪怕心頭僅僅只有那麼一個模糊念想而已。
瞥了眼一側父親難掩興奮而微微翹起的嘴角,姬鄴的心一直往下沉,落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水中,濺起的水花拓在純白的幕簾,像是黑色的鏽斑。
回去後,父親不眠不休,丟下了朝政,同範禾聊了整整一晝夜。
代爲處理完國事的姬鄴來到書房外,直勾勾地看着門窗也已兩個時辰。
“鄴兒嗎,進來。”屋裡傳來姬恆的聲音,姬鄴用力眨了眨眼睛,好讓自己的眉頭鎖得不那麼緊。
推開門,只見姬恆和範禾相對而坐,正下着一盤棋。
紅白各行了一子,顯然剛開始下。
父親年少便以棋力著稱,自初學之日起未嘗一敗,後因遺憾找不到對手而封棋多年,不料今日竟然唯一素面謀面的前朝遺孤破了戒。
“孩兒已處理完政事,特來像父親稟告。既然難得父親興致正好,便不叨擾了。”姬鄴感覺若在這裡多待一刻,便要瘋魔成疾病,極力維持平時的神態一作緝便要退下。
“無妨,棋已下完,得償一敗,此生已是無憾。”姬恆看着範禾笑道,姬鄴從未見過父親這般的表情,似是再看一位多年未見卻心有靈犀的摯友。
“範禾這便告辭,再見怕是要在不相見的另一頭。”範禾緩緩起身,作緝告別,姬恆微笑着點了點頭。
看着範禾悠然走出,姬鄴強行壓下紛亂地思緒,正要向姬恆彙報,姬恆卻用往日的語調平靜地說道,
“不用匯報了,朕已知曉,除了對南用兵還需緩一緩,其他的沒有什麼大問題。這幾年你日趨成熟,爲父甚是欣慰。”
對於父親雖處內室,對外一切卻瞭如指掌的情況姬鄴早己見怪不怪,父親似有一種能力可以洞穿一切,這世間的萬事完事都逃不過的眼睛。
姬鄴恭敬地拱手道,“父親謬讚,兒子還有很多要向父親學習。”
姬恆不置可否地看了這個帝國未來的執掌者,“將來這天下終究還是你的,兒子啊,你對自己太沒自信了。”
緻密的汗水瞬間佈滿了姬鄴的耳後跟脖子,經過一瞬的考慮,姬鄴幾乎是脫力一般雙膝跪下,誠惶誠恐地作揖道,“兒臣萬死!”
“哎...你呀...快快起來,爲父並沒有怪你什麼啊...”
出門後,綺羅自範禾身側現身,招手喚出了風障,將二人圍進結界,對着範禾說道,“那個皇子在調查你,還有調查他父親當年流浪在外的往事。”
“哦?知道了?”範禾停下來,眯着眼笑着對綺羅說道。
“那個皇子應該還不知道”雖然姬鄴花了大力氣調查,畢竟時間倉促加上事關姬恆,調查起來沒那麼容易。
“嗯...我是說,你。”範禾問道。
“嗯...”綺羅沉默下來,往日的種種不禁浮現在腦海。
結合幾處蛛絲馬跡的信息,綺羅隱隱約約推理出了個大概:範禾是姬恆之後。
不過看那皇子緊張的樣子,幾乎已經是確信了,就差證據讓自己解脫或者絕望罷了。
“不留下來麼?”綺羅問道,
範禾看着綺羅的臉,良久,道,“嗯...還是回谷裡吧...”
“爲什麼?”綺羅不解道,她甚至已經做好了爲這位小御主重新沾染鮮血的準備。
“因爲谷裡的花兒更美啊...”範禾笑着說道。
“你、你在說什麼啊…”綺羅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如此失態,只覺自己臉頰發燙,心頭亂撞。
伸手撫住綺羅的右臉頰,冰涼的手讓綺羅稍稍平靜了些許,然後她看見範禾笑得像個孩子似的,對他說,“你啊,還是這樣子好看。”
回去後的夜晚,住在綺羅變換出來的木屋內,範禾說出了自己的秘密,一個綺羅早已知道的秘密。
範禾的能力不是巽風,也不是八大權限中的任何一種,而是預見未來。
準確的說,是當下所對應的未來。
範禾走的每一步,每一次呼吸,甚至是一次眨眼或者一個念想的變幻,看到的未來都會發生改變。
就像和姬恆下的那盤棋,明明兩人只動了一子,卻早已在未來交鋒了無數盤,最終姬恆敗在了他看到的未來。
是的,姬恆也可以看到未來,不過範禾看得更遠些。
當晚,難得地,範禾攀上屋檐倒上了一壺清酒,慢慢地品着,靜靜地看着綺羅在院中打理着花花草草。
直至月上柳梢,綺羅忙完花事飄然而至,二人一齊擡頭看着正當峽谷中間的朦朧月色,範禾的左手悄悄地攢緊了些許。
“你知道爲何他會放我走麼?”範禾低下頭睜開眼,眼神微醉,似要把綺羅的樣子永遠記住,看得綺羅一陣促狹,不禁又想起白天自己的情形。
小主今天是怎麼了…
“爲、爲什麼?”
“綺羅啊,你知道嗎?荊棘是發育不完全的芽,只是他們爲了保護自己不被傷害,於是變得越來越硬而已。
如果給它們一個比較好的土壤和環境,就會變成繁茂的枝丫。
你看,原來所有的刺,只要呵護好,本應該都是溫柔的葉與花呀...
如果我呆在那裡,你會死、會變得鐵石心腸、殺人如麻、會傷心難過…
而我也不會再是現在的我。”說道這,範禾頓了頓,眼神變得溫柔起來,似是陷入了回憶,又似看見了遙遠的未來,
“綺羅啊…你知道嗎?在我看到的無數個未來裡,沒有你的未來我一刻都沒有笑過。”
綺羅看着慢慢緊張起來的範禾,忘記了思考,耳畔繼續傳來範禾極力保持平靜的聲音,“我啊,爲了讓你在未來能夠多笑幾次,每一步都走得異常小心,怕你殺心太重,怕你爲我付出太多,怕你…”
綺羅就這樣靜靜地聽着,臉頰滾燙,卻又似被範禾的眼睛定住,動彈不得。
“…綺羅啊…吶...嫁給我可好?不是因爲看見幸福的未來,而是因爲…我喜歡你。”
待到範禾說完,綺羅早已哭成了一個淚人,一頭栽進了範禾的懷裡。
聽着範禾同樣快速的心跳,綺羅捶着範禾的胸,哭着說道,“你總是這樣,不聲不響,一個人擅自就把事情給決定了。”
“我有說啊,在未來啊,有個叫夏目漱石的人說,表達喜歡一個人,應該說成‘今夜月色真好’。花不是比月亮更好看麼?我以爲白天說的已經很明白了呢…”範禾開心的笑着。
雖然已經‘排演’過無數次,也看見了無數個肯定的未來,但當畫面真正上演的時候,佳人入懷,那一刻還是幸福無比、難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