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成維泰利斯先生雜耍班的演員——我指的是狗和猴子——的確是些很有才能的喜劇演員,可惜這種才能不是多樣化的。
演出三、四場之後,觀衆對它們的節目就全摸了底,除了重複那一套外,它們再也翻不出新花樣來了。
因此,不宜在同一個城市停留很久。
到達於塞爾三天之後,我們又不得不重新趕路了。
我們上哪兒去呢?
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我在師傅面前算是夠大膽的了。
“你熟悉這地方嗎?”他瞧了瞧我,反問道。
“不熟悉。”
“那你爲什麼問我到哪兒去呢?”
“想知道唄。”
“想知道什麼?”
我瞠目結舌,連一句話也答不上來,只是望着面前伸向林木蔥寵的山谷深處的白晃晃的道路。
“如果我告訴你,”維泰利斯繼續說,“我們先到奧里亞克①,然後動身去波爾多②,再從波爾多向比利牛斯山③進發,這能告訴你什麼呢?”
① 奧里亞克;法國中部高原城市。
② 波爾多:法國西南部城市、港口,位於加龍河下游。
③ 比利牛斯山:歐洲西南部最大山脈。
“那您是知道這些地方的囉?”
“從來沒有去過。”
“但您是知道我們要上哪兒去的吧?”
他久久地瞧着我,似乎要從我身上發現某種東西。
“你不認字,是嗎?”他問我。
“不認字。”
“你曉得什麼是書嗎?”
“曉得。人們帶着書去望彌撒,當背不出祈禱文的時候,好照着書念。書我見過,裝潢很漂亮,裡面有圖畫,封面是皮的。”
“好。那你知道人們可以把經文裝在書本里囉?”
“是的。”
“書裡還可以裝其他東西。當你背誦祈禱文的時候,就是在默誦你母親裝在你耳朵裡的詞句,這些詞句從你的耳朵進入你的腦子裡。然後,當你召喚它們的時候,它們又回到你的舌頭上。嗯,那些拿着書本祈禱的人,他們的禱詞不是從他們的頭腦中喚出來的,而是用他們的眼睛去取出早已裝在書本里的禱文。這就叫作唸書。”
“唸書我見過,”我以自豪的口吻說。我並不是一個笨蛋,別人講的,我全理解.
“不但祈禱文可以寫成書,所有的一切都能寫成書。等一會休息時,我給你看一本書.我們可以在書裡找到我們要經過的國家的國名和歷史。到過或者在這個國家居住過的人,已將他們耳聞目睹的事寫在這本書裡了。因此,我只要翻開書讀一讀,就可瞭解這些國家.象我親眼見到的一樣。我學習這些國家的歷史,就跟別人給我講述的那樣。”
我是被當作一個野孩子撫養長大的,對於文明生活沒有任何概念。維泰利斯這席話,對我來說簡直是段啓示錄,開始糊塗,漸漸就清晰了。
我的確上過學,不過只有一個月的學歷。在這一個月期間,老師沒有把書本發到我手裡,既沒有閱讀課,也沒有寫字課,類似的任何課程從來沒有教過。
不要根據現在學校的情況而斷定我所講的是奇談怪論。我所說到的那個時代,法國很多小城鎮都還沒有學校。就是有學校的地方,掌管學校的老師常常出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或者因爲他們是草包,或者因爲他們雜事纏身,對送到他們那裡去的學生,根本不教他們唸書。
我們村裡學校的老師就正是這樣的。他肚裡有點貨嗎?也許有。我不願意譴責他不學無術。然而在我待在那裡的這一段時間,他不曾給我和我的同學上過哪怕是最短的一堂課;既然他的真正職業是製作木屐,他就有別的活兒等着要做。因此從早到晚人們只看到山毛櫸和胡桃木的木屑在他周圍飛揚。除了對我們說些關於我們的父母、冷熱和颳風下雨之類的話以外,他從不多說一句別的話,根本不提閱讀和算術。爲此,他把這兩門課程交給了他的女兒,由他女兒代他給我們上課。可是,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她的真正職業是裁縫,當她的老子緊握刨子或者鑿子的時候,她正在賣力地做針線。
總得活下去呀!我們一共是十二個學生,每人每月交五十生丁。總共六法郎的學費在三十天內要養活兩口人是萬萬做不到的。做木展和裁縫的收入可以補充學校無力提供的費用。
因此,我在學校里根本沒有學到什麼東西,連宇母都沒有學會。
“讀書難嗎?”我走了很長一段路後思索了半天才問維泰利斯。
“腦子笨的人學起來是困難的,尤其對缺乏意志的人更難。你的腦子靈不靈?”
“不知道。可是我覺得,如果您肯教我,我是有毅力的。”
“那好,咱們以後再說吧,我們有的是時間。”
我們有的是時間!那爲什麼不立即開始學習呢?我不瞭解讀書到底有多難,在我的想象中,我只要一打開書本,就能掌握書裡面的全部知識。
第二天我們趕路時,我看見師傅俯身在路旁撿了塊滿是塵土的小木板。
“這就是你要念的書本。”他對我說,
這塊木板是本書!我瞧了他一眼,看看他是不是在譏笑我,結果發現他是一本正經的。於是我仔細觀察他撿來的東西。
這的確是塊木板,純粹是一塊山毛櫸木板,長如一隻胳膊,寬如兩隻手掌,光溜溜的,上面沒有任何標記和圖案。
怎麼能在木板上讀書?讀些什麼呢?
“開動你的腦筋。”維泰利斯笑着對我說。
“您是想譏笑我吧?”
“不,孩子。譏笑對於改變壞脾氣是有用的。可是譏笑一個由於沒有知識因而什麼都不理解的人,那隻說明譏笑者自己愚蠢。等我們到了那邊樹林,在休息的時候,你會看到我是怎麼用這塊木板來教你讀書的。”
我們很快走進了樹林子。我們的揹包在地上一放,便坐在重新變綠、遍地是雛菊的草地上。心裡美被解下鎖鏈後,便縱身跳到一棵樹上。它搖動樹枝,似乎非要打落幾顆核桃不可。幾條狗疲倦了,安詳地圍臥在我們的周圍。
維泰利斯從他口袋中取出一把刀子,從木板上削下薄薄的一片。削成後,他又將薄片的兩面從頭至尾磨得光光的,然後把薄片剖成大約十二個一般大小的小方塊。
我目不轉睛地望着他。可是我承認,儘管我的精神高度集中,我卻一點也弄不明白他將怎麼用這些小木塊去編成一本書。我再無知,也知道書是由許多印有黑色符號的紙頁組成的。如今紙在哪裡?黑色符號又在哪裡?
“在每一個小方塊上,”他對我說,“明天我要用刀尖刻一個字母,你就學字母吧。等你一字不差地學會了字母並且一看就可辨認的時候,你把它們一個個拼起來組成單詞。當你能夠用單詞組成我嘴裡說的話的時候,你就能唸書了。”
我的口袋裡很快就塞滿了小木塊,我也很快掌握了字母。當然會唸書那還是另外一回事。學東西不是那麼容易的,因此我也甚至產生過後悔讀書的念頭。
然而,我應當對自己說句公道話。我所以後悔,並非因爲我懶惰,而是我有自尊心。
維泰利斯教我認宇母的時候,他認爲可以把卡比和我放在一起教。狗既然能把鐘點的數字牢牢裝在腦子裡,它爲什麼不可以把字母也裝進去呢?
我們在一起上課,我成了卡比的同班同學,或者也可以說狗是我的學友。
卡比不會說話,當然,它是不會念眼前的字母的。我們的小木塊攤在草地上,卡比只會用它的爪子挑出主人唸的宇母。
剛開始,我比卡比進步快。可是,如果說我有更敏捷的智慧,那麼卡比有更牢固的記憶力:對它來說,學會了的東西是永遠記住了,再也不會忘掉。它不分心,不猶豫,從不出差錯。
因此,每當我念錯時,我們的師傅總免不了要說:
“卡比準保比雷米先學會。”
卡比這條狗,大概是聽懂了,它洋洋得意,搖晃着它的尾巴。
“在戲裡,你演得比動物還笨纔好。”維泰利斯又說,“在現實生活中,這就太丟人了。”
這番話刺痛了我的心,從此我就橫下決心,一門心思地學習。當那可憐巴巴的狗待在那裡,從所有字母中挑出組成它名字的四個字母時,我卻慢慢地學會念書了。
“現在你已經會念文字了,”維泰利斯對我說,“你還想識譜嗎?”
“我懂了樂譜後也能象您一樣唱歌嗎?”
“你想象我一樣唱歌?”
“喔!不是象您一樣,那是做不到的,不過反正是唱唱而已。”
“你喜歡聽我唱歌嗎?”
“太喜歡了!黃鶯的歌聲果然動聽,可我彷彿覺得您的歌聲更美,再說這也不是一回事。您一唱歌,我就會隨着您的歌聲,時而想哭,時而想笑。我告訴您一件事,您也許覺得可笑:當您唱上一支輕柔而又悲傷的歌曲時,您把我帶到了巴伯蘭媽媽的身邊,我想念她,我彷彿在家裡見到了她。可惜我不懂您唱的歌詞,因爲歌詞是用意大利文寫的。”
說話的時候。我用眼睛望着他。我似乎看見他的眼睛被淚水封住了。於是我不再說下去,我問他,我這樣說話是不是傷了他的心。
“不,我的孩子,”他激動地說,“你不會傷我心的。恰恰相反,你引起了我對青年時代、那美好時光的回憶。放心吧,我一定教會你唱歌。你有一顆善良的心,你也會使人流淚的,你也會受到歡迎,你看着吧……”
他突然閉口不說話了。我猜想他不願意在這個話題上多說什麼,但是我猜不透他有口難言的原因,只是到了後來,經過很長一段時間後,我才瞭解清楚。當這些原因將出現在使我傷心和痛苦的故事中的時候,我再另作介紹吧。
從第二天起,我的師傅也象製作課本一樣,爲我做好了樂譜,也就是說,他削了很多小木塊,還用刀尖在上面雕刻。
可是,這是件更加艱鉅的工程,因爲樂譜所必需的各種符號需要組合,而這種組合比字母要複雜得多。
爲了減輕我口袋的負擔,師傅充分利用了木塊的兩個面。他在每一面上劃了五條線,表示線譜。他在一面刻上“索”的音符,在另一面刻上“發”的音符。
當一切準備就緒,上課開始了。說實話,音樂課並不比閱讀課容易。
一向對狗那麼耐心的維泰利斯竟不止一次地對我發脾氣。
“畜生嘛畢竟是畜生,我們可以忍耐點。”他嚷嚷道,“可你呢,真氣死我!”
維泰利斯接着就做了個戲劇性動作。他舉起雙手,又突然重重地垂落在大腿上,發出“啪”的一聲。
心裡美對它認爲滑稽可笑的一切,它都喜歡跟着模仿,它很快學會了維泰利斯的這個動作。由於我每次上課的時候它都在場,所以,當我支支吾吾,答不上來的時候,我總是氣惱地看到它朝天舉起前肢,然後落在大腿上,發出啪啪的聲音。
“連心裡美也笑話你。”維泰利斯大聲說。
倘若我有膽量的話,我真想反駁說心裡美既嘲笑學生,也嘲笑先生。可是,對先生的尊重和出於某種不可名狀的恐懼,幸好總是阻止我去作出反駁,我暗暗地把這種反駁嚥到了肚裡。以後每當心裡美做鬼臉拍大腿侮辱我的時候,我不再感到那麼難受了。
第一關終於過去了,我已能演唱維泰利斯在一片紙上譜寫的歌曲,真是感到非常滿意。
那一天,維泰利斯沒有用手拍他的大腿。相反,他在我的小臉蛋上親暱地拍了兩下,鼓勵我說,只要繼續努力,我可以一躍成爲一位大名鼎鼎的歌手。
當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爲了學成功,整整幾個星期、幾個月,我的口袋裡常常裝滿了小木塊。
何況,我的學習也不能象學校的學生聽課那樣正規,我的師傅只能利用空閒的時候才能給我上課。
我們每天都必須趕路,路程的長短,要看村子與村子之間的遠近來決定;我們必須到我們有可能掙錢的一切地方去演出;我們必須督促狗和心裡美排練;我們必須親自動手做午飯或晚飯。只有在做完這一切事情之後,才談得上讀書或學習音樂。學習常常是在途中休息的時候,在樹蔭下,或者在石子堆上進行。在草坪上,或者在路上,擺上小木塊,這就成了我的課桌。
這種教育與大多數孩子們受到的教育幾乎沒有共同之處,那些孩子只管學習就是了。可是,他們還老抱怨沒有時間去完成老師佈置的作業。
還須指出:還有一件比用於學習的時間更爲重要的事,那就是學習上的專心。裝進我們腦子中的知識不是用我們化在學習上的時間來計算的,而是由我們學習的毅力所決定。
幸好,我能夠增強自己的毅力,不常受走路幹活或周圍娛樂的引誘。如果我也必須象某些小學生那樣關在屋子裡,只用兩隻手寫宇,只要把兩隻眼睛死盯在書本上就行了,那我還能學到什麼呢?什麼也學不到。因爲我們沒有可以把自己關起來的房間,沿着大路行進的時候,還必須留心腳下的地,否則就有跌得鼻青臉腫的危險。
我終於學到了一些東西。同時我也學會了長途旅行,這種旅行和維泰利斯教授的課程一樣有用。我生活在巴伯蘭媽媽身邊的時候,是個弱不禁風的孩子,聽聽別人對我的評論就可證實這一點。巴伯蘭說我是“城裡的孩子”,維泰利斯說我的“手腳太細弱”;我和我的師傅生活在一起,經受着露天生活的磨練,我的胳膊和腿變得強壯有力了,我的肺發達了,我的皮膚變得象盔甲一般堅實;我已經能夠不覺痛苦地忍受寒冷和炎熱,日曬和雨淋,飢餓和勞累。
這一段學徒期對我來說是一種巨大的幸福,它使我在青少年時期不止一次地經受了落在我頭上的沉重、致命的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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