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城東,漏澤園佛祠
地藏菩薩像開光事畢,共襄盛舉的工匠師傅們,用過一頓豐盛的午飯後,懷裡揣着護身符,心滿意足地各自散去。
破戒僧看了看破破爛爛,前胸後背滿是箭創口子的僧衣,仔細想了想,還是決定捨棄了,換上一身庫房裡尋得的粗布長褂僧服,逕自出了漏澤園。
走過兩條街,慈舟和尚經過悅來客棧時,一位臨街賣餛飩的小攤販,臉上樂滋滋的,不知爲何突然昏迷倒地,發出“噗通”重物落地聲,臉上的笑容就此凝固,附近客人紛紛起身離開,驚恐不安地選擇旁觀。
破戒僧卻是毫不避嫌,走過去看了一眼,發現小販臉上死氣鬱積,忍不住皺起眉頭,隨即俯下身體,伸出右手食中二指,放在小販口鼻前,試探其氣息若何。
結果大出意料,那位小販竟然身死斷氣,慈舟和尚忍不住心裡暗歎,拂掌合上亡者雙眼,默默地念誦着《往生咒》,祈祝其早日解脫,轉世輪迴去休。
“大凶星羅睺灑遍塞北的瘟疫大癧,終於開始了!”
恍惚之間,破戒僧看見周遭瀰漫着灰黑色斑點,對自己指指點點的路人,若是身體康健,還能豁免一二,若是體弱多病、體質虛乏之人,就不免被病魔滲透進去,旋即染上瘟疫。
若此天降病魔也不一定速發,令人當場暴斃,也有潛伏下來,暗中消耗人體元氣,直至氣血衰敗,再來發作。
附近的路人,包括剛纔在餛飩攤上用餐的食客,從頭到尾看完灰衣僧人的舉止,投注過去的眼神,多是疑惑不解、不安、驚恐,待到出家人誦唸往生咒,立即明白小販已然逝去。
儘管心裡猶疑不定,他們卻對慈舟和尚毫不避嫌,願爲一介市井小民誦經,超度亡魂之舉,佩服地五體投地。
畢竟,誰都希望自己壽終之時,能有一位出家人在場,願意出手度亡,令身後不留遺憾,安心地上路。
沒過多久,有些食客驀然想起,方纔自己在餛飩攤上用餐,指不定沾上了亡者的晦氣,就忍不住心裡膩味,伸手指扣喉,嘔吐不止,甚至還得扶牆。
破戒僧也不去理會恁多,左右環視一眼,發現合適的物件,立即上前,將餛飩攤上遮陽的篾席取下,將暴斃的小販囫圇捲住,毫不介懷地扛起,放在肩上,逕自迴轉漏澤園去了。
不少好事者尾隨其後,看見慈舟和尚走進園子裡,就近選擇一座墓穴安葬,封土、豎碑,旋即又以金剛指力,在石碑陽面上刻字。
如此驚世駭俗的武功,難得一副慈悲心腸,頓時叫佇立在園門外、攀附在牆頭上的好事者們,膽顫心驚不已,忍不住交頭換耳,嘰嘰喳喳,喧腦地有如草市賣場。
破戒僧忍不住擡頭,環視着看了一眼,每個人自覺被慈舟和尚瞪視了,當場閉嘴不言不語,漏澤園內外,就此鴉雀無聲。
不少膽小怯懦之輩,甚至掉頭就走開了,伸手捂住蹦蹦亂跳的心口,一副驚魂甫定的模樣,他們實在是被灰衣僧人嚇着了。
如此大德高僧之行徑,在好事者的耳口相傳下,消息自然是不脛而走,很快就被奪回怡紅院,恢復對傳統地盤的控制,金城韓家的外圍成員獲悉。
不久前,韓家軍於會獵煉鋒號殘餘的莊園一役中大敗虧輸,不僅折損了若干精銳騎士,甚至連建功卓著的劍童子方劍,也死在了某位僧人手裡。
韓家自然不甘願認輸,有專人覆盤推演,發覺勝負關鍵,正是那位紅衣僧人。此時,幕僚們接到線報,稱有一位和尚大發慈悲,爲一介無名小販度亡,甚至親自將其下葬漏澤園,就合謀着一盤算計。
劍童子方劍身爲天山七矮的老幺,曾經也是江湖道上,赫赫有名的劍客俠士,與其餘六位形象彷彿的大俠交好,義結金蘭,歃血爲盟,聲氣相通,可是塞北武林頗具聲望的組合。
若不是世道艱難,天山七矮不會搖身一變,要麼成爲一方綠林大豪,要麼賣身投效世家,要麼轉成沙海馬賊頭領,手中行俠仗義的利劍,驀然變成沾滿無辜百姓鮮血的利器。
現如今,劍童子方劍死在戰陣,天山七矮的其餘人等,豈會坐視不理,善罷甘休?
而金城韓家,自怡紅院之戰,就傷亡了不少嫡系勢力。緊接着,韓家軍遭受重創,還折損了一員大將(供奉),整體實力下挫不少,肯定會引起城中其它勢力的覬覦。
韓家若是想要鎮住局面,繼續保持強勢的地位,引外援進場,就成了必不可少的手段。正因爲如此,劍童子方劍之死,不僅不是危機,反而是金城韓家扭轉局面的轉機。
區區一個僧人,即便是親手殺了天山七矮的老幺,也成爲無關緊要的局外人,韓家纔沒有空閒去找破戒僧的晦氣。
更別說,根據外圍成員的線報,這位自稱慈舟的大和尚,一手金剛指力能在石碑上寫字,實在是令人驚恐不安。
只不過,金城韓家的嫡系人馬不動彈,經不住往日裡,與劍童子方劍交好,甚至受過其恩惠、點撥的護院打手,出於江湖義氣,決定私下前往漏澤園,去找“慈舟和尚”的晦氣,想要討回這筆血債。
孰不知,大凶星羅睺橫空出世灑下的瘟毒,已在潮溼悶熱之初夏生髮開來,金城其它坊市皆有人暴斃,至於城東漏澤園,原定就是這場大疫的發源地,也就是破戒僧能夠往來自如,其餘人進入,恐怕是九死一生的下場了。
這不,三兩結伴而行的韓家護院,不顧一切地悍然闖進漏澤園,還未與慈舟和尚打過照面,就有一人忍不住打起了擺子。
或是其不避嫌惡,從公共墓地逕自闖過,而不是貼着牆角走過有關,難免沾染上某座墓穴下面,被封鎮的殭屍之瘟毒。
與此同時,破戒僧正在佛祠前熬煮藥湯,專門闢除惡疫,清除餘毒的方子,即便聽到有人氣勢洶洶地闖進漏澤園,也是氣定神閒地蹲坐着,連眼皮都沒有擡一下。
這些個韓家出身的護院,都是貪慕世家的榮華富貴,賣身投效的外姓人,即便忌憚着公共墓地裡的刺骨陰氣,選擇貼着牆角走,還是不免沾上地氣昇華的烈性瘟毒。
於是,一個個面紅耳赤地往前走着,走着走着,就有人倒地不起了。至於能夠走到慈舟和尚面前的人,更是一個也沒有。
最後,還得勞煩破戒僧起身,將一個個口吐血沫,身子不停痙攣、抽搐,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的將死之人,肩挑背抗手拖起,走到放涼的藥罐前,每個人捏住牙關開了口,灌了一大勺溫熱的藥湯進去。
“諸位施主來意,貧僧早已知之。是死是活,就看爾等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