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龍吟

水龍吟

蒙哥跳下馬來,望着地上焦黑木炭,目光如三冬冰雪,掃過跪在地上的數十名守糧官員。

蒙哥瞧了半晌,忽地呲牙而笑。爲首的官員壯起膽子,顫聲道:“臣、臣下昨夜午時,還、還巡視了一遍,安排好守衛回營睡覺,剛剛睡着……”

蒙哥不耐,五指一張,喝道:“全都砍了。”侍衛們刀劍齊下,數十顆頭顱滾得滿地,鮮血在凹地聚成一窪小小的血池。蒙哥又回過頭,陰沉沉地道:“巡夜的是誰?”

只見一將出列,拜道:“末將那不斡失職,唯有一死以謝大汗。”拔出腰間彎刀,引刀割頸,頹然倒地。

蒙哥點頭道:“此人敢作敢當,不失好漢本色,賜他厚葬。”又向史天澤道,“剩下的糧草能支用幾日?”

史天澤拜道:“這一次約莫是出了奸細,宋軍似乎深知我方屯糧之所,一入營中,便拼死衝往該處,我方全然不及阻攔。是故除了兩三處因對方匆忙不及燒燬,多數已遭火劫……”

蒙哥不耐揮手,冷冷道:“你們這些漢人官兒就是羅裡羅嗦,但說能吃幾天便是。”

史天澤額上汗出,忙道:“僅夠三日之用,抑且川西糧草均已在此,籌措不及。川東諸城未下,糧草不足,更兼蜀道艱難,後續糧草若要運到,就算不恤牛馬,拼死趕路,也當在一個月之後。”

蒙哥皺眉道:“三天麼?”又掃視衆將道,“你們說呢?”衆將面面相覷,不敢答應。伯顏正要出列,身旁的史天澤忽地伸手,將他拽住。

伯顏瞧他一眼,正自納悶,忽見一將挺身出列,他識得此人名叫安鐸,與自己同列馬軍萬夫長,只聽安鐸朗聲道:“糧草關係軍心士氣,如今接濟不上,還請大汗回軍六盤山,將來再做計較。”

蒙哥一拂袖,不置可否,望着天空喃喃道:“三天?三天嗎?”忽地掉頭,飛身跨上駿馬,揚塵而去。

伯顏待蒙哥離去,對史天澤埋怨道:“史世侯,你爲何攔着我說話?”史天澤嘆一口氣,將他拉到僻靜處,四顧無人,才嘆道:“我真定史家經歷蒙古國三朝,三朝大汗史某均也見過。說起來,如今這位大汗,與前面兩代大不相同!”

伯顏訝道:“如何不同?”史天澤道:“成吉思汗起於微末,親身攻戰,創業艱難,其智略深沉,用兵如神,何時攻,何時守,何時智取,何時力敵,均是瞭然於胸,這般能耐,放眼百代無人可比。”

伯顏點頭道:“那是自然。”史天澤又道:“窩闊臺汗是守成之主,性情寬任,凡事無可無不可,不喜深究。他自己打仗不多,但對帳下名將均能人盡其材。滅金靠的是拖雷大王,西征靠的是拔都大王,故而窩闊臺汗雖不親身征討,也能攻必克、戰必取,不墜他父汗的威名。”

伯顏容色一正,拱手道:“史世侯高見,伯顏受教了。”史天澤擺手苦笑道:“貴由汗早逝,建樹極少,且不說他。至於這位蒙哥汗,稱汗之時,大蒙古已歷經兩朝武功,拓疆數萬裡,天下馬蹄所及,除了南方宋國多已囊括,國勢之強,絕於千古。因之大汗甫入金帳,便是盛世天子,只見疆土廣大,人民衆多,卻不知祖上創業之苦。更兼他剛毅勇決,兩次西征所向披靡,自負才具了得,決計不肯後人。你想想,今日阻於合州城下,他能善罷甘休麼?”

伯顏聽史天澤評點當今大汗,似乎略有微辭,正覺心驚,但聽到後面幾句,卻是默默點頭,爭辯不得。

史天澤又道:“伯顏將軍文武雙全、氣度恢宏,放在蒙古人中也是人傑,來日無論平定四方,還是治理天下,都須仰仗將軍的雄才,但如今時不同,則勢不同,將軍還須深潛自抑,不可貿然出頭。”

他說得隱晦,伯顏仍覺不解,還要再問,忽聽胡笳聲起,二人聽出是蒙哥召將之號,不及多言,雙雙上馬趕去。

來到胡笳起處,兩人放眼一瞧,均是吃驚,只見大營之前,不知何時搭起了一座高臺。蒙哥手持白毛大纛,立身臺上,目如冷電,顧盼自雄。

此時旭日初露,霞光滿天,白毛大纛在晨風中獵獵作響,胡笳三聲吹罷,十餘萬蒙古將士齊刷刷立於山水之間,神色肅穆,衣甲鮮明。

蒙哥望了一眼四周,驀地厲聲道:“我們是成吉思汗的子孫嗎?”

諸軍齊聲應道:“是!”萬人同聲,震撼天地

蒙哥道:“成吉思汗的子孫有打不贏的仗嗎?”

衆軍又道:“沒有!”

“有攻不下的城嗎?”

“沒有!”

蒙哥見衆人回答整齊,氣勢雄壯,不禁問道:“宋狗有這樣威猛的戰士嗎?”

“沒有!”應答聲勢如滾雷,長江怒水爲之絕流。

蒙哥大聲說:“宋狗派人燒了我們的糧食,想餓死我們。你們害不害怕?”

衆軍均是憤怒起來,大叫道:“不害怕!”

蒙哥點頭道:“說得好。我們如今還有三天糧食,三天之中,能夠砸碎宋狗的烏龜殼嗎?”

衆軍鬨然大笑,紛紛嚷道:“砸碎宋狗的烏龜殼。”

蒙哥將手一揮,萬衆無聲,只聽他說:“古時候有個將軍,渡過河水,燒了船,砸了鍋子,只留了三天干糧,卻打敗了比他多幾十倍的敵人。我的大軍比他多上十倍,精銳十倍,三天之內,一定能攻破合州,殺他個雞犬不留,用宋狗的血肉,填飽我們的肚子。”

這一下,臺下將士的士氣澎湃到極點,齊聲叫道:“對,用宋狗的血肉,填飽我們的肚子。”

蒙哥從箭囊裡取出一支羽箭,單膝跪倒,仰望蒼穹,揚聲道:“我,孛兒只斤蒙哥,向長生天、向大地、向偉大的祖先發誓,不破合州,就如此箭!”他雙手高舉,奮力一折,羽箭斷成兩段。

一時間,蒙古大軍寂靜如死,唯有山谷幽風,捲過將軍們帽上的長纓。突然之間,一名蒙古戰士跪了下去,隨即十餘萬大軍如大海波濤,帶起一陣讓人窒息的呼嘯,從山間到谷底連綿拜倒,齊聲高呼:“不破合州,便如此箭。”

史天澤跪在地上,滿心憂鬱,側目瞧了瞧伯顏,只見他也濃眉緊鎖,不覺暗歎了口氣。念頭還沒轉完,蒙哥已然站起,掃視衆將道:“安鐸。”安鐸遲疑一下,漫步出列。

蒙哥獰笑道:“你今早對我說了什麼?不妨再說一遍。”

安鐸面無血色,澀聲道:“臣下胡言亂語,罪該萬死。”

蒙哥冷笑道:“刀斧手!”一名上身**,梳着三塔頭的壯漢舉着大斧應聲走出。

蒙哥一字一頓:“安鐸胡言亂語,亂我軍心,斬他頭顱,祭我大旗。”安鐸不及分說,已被按倒在地,那壯漢手起斧落,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滾落在地。祭師託着金盤,盛起頭顱,向着蒼天高高舉起。蒙古大軍見了,一片歡呼。

伯顏回望史天澤,面色煞白,忽地低聲說道:“史大人,救命之德,伯顏終生不忘。”史天澤苦笑一下,搖頭嘆道:“待你這一戰留下性命,再說這話吧!”

樑文靖胸中不平之氣奔涌起伏,似乎只有放足狂奔才能釋出。趕到城門前,忽見城門堅閉,守衛森嚴,不由一怔停步,心想:“我真是糊塗了,如今正在打仗,怎麼出得了城?”他想到‘糊塗’兩字,不覺悽然一笑,想起那晚,在逼仄石室中,正是自己這“糊塗人兒”用“糊塗點心”喂那女子,那情那景歷歷如生,那分溫馨還在心間裊繞未去,只是,那人、那笑、那些嬌癡言語,從今往後已不可再得了。

想着想着,樑文靖望着高大雄偉的城樓,不知不覺滿臉是淚。這時一名校尉正缺壯丁,見他叫道:“你這廝哭什麼?還不過來扛土。”樑文靖一愣,拔腿就跑。校尉在後面大呼小叫,十來個宋軍士兵挺起刀槍攔他。樑文靖“三三步”展動,那幾個人撲了個空,你推我擠,撞得頭破血流,待得爬起來時,已不見了樑文靖的影子。

樑文靖轉入一道巷子,躲在一堵牆後,偷眼望去,外面無數民夫被槍矛捶打前進,男女老少均在其內,號哭聲震天動地,更有幾個無恥宋軍,趁機上下其手,調戲姑娘媳婦。樑文靖平日要麼在城頭觀戰,要麼在府邸休息,素日進出,也自有馬車侍候,城內情形極少親見,忽見如此情形,當真目眥欲裂,恨不得衝將出去,大打出手。

這時間,忽聽身後一個沙啞的聲音嘆道:“你也是逃抓夫的麼?”樑文靖吃驚回頭,卻見一個空雞籠後露出一張橘子皮似的老臉,混濁的雙眼在他臉上來回轉悠。

樑文靖點了點頭,那老人嘆了口氣,從雞籠後挪出一隻瘦腳,那腳不知因何沒了腳掌。樑文靖忙道:“老先生,我扶你起來?”

老人擺手道:“不必了。只是,我想你不該逃的。小老兒腿腳不便,那是動不了啦,又沒有銀子給官爺買酒喝,也沒有漂亮女人給官爺暖被窩,只好躲在這裡等死。你還年輕,遇上這種事不能逃的。”

樑文靖握拳怒道:“這些官兵欺凌弱小,強人所難。這等人也要爲他賣命嗎?”

老人搖頭道:“天下烏鴉一般黑,宋人的官兒縱然壞,但總與大夥兒同宗同族,雖然趁着打仗,搶錢、搶物,拉壯丁,玩女人,但總不至於糟蹋了這一城人的性命。蒙古人卻不同,他和咱們不同種,不同宗,從沒將大夥兒當人看,若打進城來,這一城人只怕活不了幾個。唉,遇上這世道,保住性命也差不多了……”他大概躲得久了,好容易找到個說話的,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樑文靖聽了前面半截已是呆了,至於後面說的全然不知,隱約記得給了老頭兒一錠銀子,就懵懵懂懂地走開了。

他悶悶走了一程,腦子裡又浮現出蕭玉翎那張嬌豔無儔的笑臉,不覺胸中煩悶,一拳打在路邊牆上,牆壁霍然洞穿,樑文靖也是拳破血流。劇痛入腦,他的神志稍稍清醒,擡眼望去,不遠處一座廟宇巍然聳立,敢情無意之間,居然走到城東的藏龍寺來了。

樑文靖忍不住心想:“來也來了,城門又出不去,瞧瞧熱鬧也好。”他始終割不斷心中情意,當下快步搶上,正要入廟,忽聽傳來依稀人語,又想:“還是不見他們的好。”當下繞過影壁,見牆邊有棵大樹,當下縱身而上,將寺中的虛實盡收眼底。

凝神看去,正對寺門是一座大雄寶殿,殿前羅列石佛地藏、狻猊辟邪。一尊石辟邪前,白樸正挺身而立,蕭玉翎則雙手反剪,坐在地上不住辱罵,她嗓子脆快,性子又潑辣無忌,更兼這些日子聽樑文靖說了許多故事,更多了罵人的談資。罵了一會兒,忽罵白樸好比曹操,無恥下流,天天晚上挖人家祖墳,偷人家陪葬的寶貝。

白樸堅毅善忍,但聽她罵得無中生有,也忍不住說道:“小丫頭胡說八道,白某何等人物,豈會幹夜裡盜墓的勾當?”蕭玉翎道:“你夜裡不幹,那一定是白天干的。”白樸暗自慍怒,卻又不願與這女子一般見識,正想故作不理,忽又聽蕭玉翎說他像諸葛亮,白樸不覺失笑道:“過獎過獎,諸葛先生一代賢人,白某螢火之光,豈敢與皓月爭輝。”

蕭玉翎冷笑道:“是呀,你和他一樣,不但是個吃飽沒事幹的閒人,還是個怕老婆的軟蛋,娶個醜八怪老婆,天天罰你跪搓衣板。”

白樸聽得滿心不是滋味,皺眉道:“誰說諸葛先生娶了醜八怪,天天跪搓衣板?史書上不見記載,必是市井謠言,污衊先賢。”

這些話本是樑文靖胡謅出來逗蕭玉翎開心的,蕭玉翎卻是深信不疑,當即說道:“死書上沒有,活書上卻有。”白樸啞然失笑,一時忘了決戰將臨,逗她道:“我從來只見死書,哪裡瞧見活書了?”蕭玉翎道:“原來你只看死書,難怪一臉死相,眼看便活不過今天。哼,至於活書麼,也是有的,但姑娘不告訴你。”心裡卻想:“呆子活蹦亂跳的,又會說書,又會念詩,不就是一本活書麼?有了活書,還瞧死書做什麼?”想着又覺疑惑:“那個呆子也不知死到哪裡去了,昨晚不來瞧我不說,今天也不見人。”

她念着樑文靖,不覺悵然若失,忽聽白樸冷笑道:“姑娘這話只怕未必,白某今日便死了,也難保姑娘不死在白某前頭。”蕭玉翎啐道:“你不死纔好呢,最好活一千年。”白樸一愣,拱手笑道:“承姑娘吉言,白某生受了。”蕭玉翎道:“我纔不說什麼雞言鴨言,你也不用伸手,縮頭纔好呢。”

白樸奇道:“白某昂藏男兒,七尺鬚眉,豈有縮頭之理?”蕭玉翎冷笑道:“常言道‘千年王八萬年龜’,你要做不死的王八,自然天天縮頭,年年縮頭,千萬不要露出來,要麼我師兄一刀下來,你就死定了。”

白樸被她繞着彎子一頓臭罵,只氣得臉色鐵青,欲要回罵,又覺有失身分,冷哼一聲,心想:“聖人有言:‘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我堂堂男兒,若是與她對罵,豈不歸於小人一黨。”當下來個眼觀鼻,鼻觀心,神遊物外,任憑蕭玉翎如何挑釁,只是冷冷不理。

樑文靖見蕭玉翎胡扯亂罵,反而大佔上風,聽到後面,幾乎忘了喪父之痛,險些笑出聲來,但那歡欣不過一閃而沒,苦惱更添了十分:“她的師兄殺了我爸爸,從此以後,我與她勢同寇仇,不共戴天,怎麼還能喜歡她呢?”一念及此,一顆心便似浸於千尺寒潭,再也無力自拔了。

天人交戰之際,忽聽一聲冷哼,樑文靖擡眼望去,大雄寶殿之前,不知何時多了一人,黑衣藍刃,修然而立。

蕭玉翎喜道:“師兄。”白樸卻不掉頭,摺扇輕搖,笑道:“來了?”蕭冷瞥了蕭玉翎一眼,麪皮微微一顫,說道:“是!”

白樸哈哈大笑,摺扇刷地收攏,指定蕭玉翎道:“足下既然來了,就該橫刀自刎,還站着作什麼?”蕭冷搖了搖頭,一動不動,

白樸笑道:“怎麼?要你師妹吃些苦頭,你才肯動手麼?”說着摺扇探出,抵上蕭玉翎玉頰,“這一扇下去,令師妹如花容顏可就不妙了。”樑文靖見狀,只覺血涌雙頰,一股悲憤之氣在胸中奔騰洶涌,右拳緊攥起來,幾欲一躍而下。

忽聽蕭冷道:“兩國交兵,各爲其主,你使這些陰謀手段,蕭某無話可說。”說畢,嗆啷一聲,“海若刀”丟在身旁,“但若我今日前來,不是蒙古金帳的勇士,而是黑水一絕的門人,你又當如何?”

蕭千絕號稱“黑水一怪”,皆因他孤僻狠毒,江湖中人又恨又怕,故而呼其爲怪。蕭千絕對此並不在意,反而自認叫得貼切。但蕭冷視他若神明,對外只稱“黑水一絕”,絕口不提這個怪字。樑文靖聽得這話,卻是周身冰冷,望着蕭玉翎心想:“是了,她是黑水門人,自有黑水門人幫她出頭,與我又有什麼關係?說到底,她是武林大宗師的弟子,我卻只是一個適逢其會的鄉下小子,更何況,她師兄殺了我爸爸,此恨此仇,永無消解……”想着想着,他眼前淚影浮動,漸又朦朧起來。

白樸面色陰沉,沉默許久,忽地吐出一口氣道:“黑水門人?”

蕭冷道:“不錯,黑水門人。”

白樸眉頭舒展開來,眼中卻掠過一絲恍惚,似乎遇上了絕大難題。過得許久,方纔望着遠處晴空,淡淡說道:“當年我投身官府,甘爲淮安王幕僚,天天面對朝野紛爭、爾虞我詐,做下了許多違背天良的大事。”

蕭冷不料他突出此言,捉摸不透,不禁眉頭皺起。卻聽白樸續道:“自那以後,家師將我逐出了門牆。按理說,你還能以黑水門人自居,而白某福薄,已非窮儒門人也。”說罷不勝悵然,悠悠嘆了口氣。

蕭冷只覺心往下沉,蒼白的雙頰浮起一抹血紅。他本想白樸是窮儒公羊羽的弟子,公羊羽和蕭千絕一代夙敵,冤仇極深;自己若以黑水門人挑戰,白樸迫於師門尊嚴,勢必以窮儒門徒應戰,與自己單打獨鬥,不可再倚仗人質。不料白樸竟是公羊羽的棄徒,蕭冷算計落空,一急之下,背脊隱隱作痛,幾乎咳嗽出聲,但怕對手瞧出破綻,只有拼命忍耐,麪皮越來越紅,紅裡透出紫來。

白樸彷彿不覺,沉吟半晌,忽地擡眼一笑,緩緩道:“白某生平陰謀爲主,行事未必合於正道。只可惜,白某不才,就算墮入名利場中,污人自污,也始終看不透這師徒之義。”他說着,將摺扇從蕭玉翎臉上移開,雙目神光一凝,揚聲道,“家師雖不認我這個徒弟,但白某今生今世,都是窮儒門人。”

樑文靖聽得這話,不由心頭一緊,雙目大張。蕭冷也是面露詫色。白樸將摺扇從容插在腰間,一拂袖,揚聲道:“凌空一羽,萬古雲霄。”

蕭冷眼中冷電閃過,忽地一聲長笑:“黑水滔滔,蕩盡天下。”

剎那間,兩人各自踏上一步,一陣蕭瑟秋風捲起塵土、掠過樹梢,樑文靖只覺兩眼一迷,不覺打了個寒戰,揉眼再瞧,蕭、白二人已鬥在一起。

兩人各爲師門而戰,蕭冷不用兵刃,白樸自也徒手應敵,掌風到處,花木盡摧,“浩然正氣”與“玄陰離合神功”其性相剋,兩種真氣瀰漫空中,“噝噝”作響。黑水絕學講究先發制人,蕭冷展開“如意幻魔手”,真個霆不及發,電不及飛,直如風雲變幻,星劍光芒。

白樸則使“須彌芥子掌”,出手從容灑脫,絕似個柔韌萬端的氣囊,敵強則收,敵弱則放,守在方寸之間,卻不失瀟灑氣度。

樑文靖瞧了片刻,微覺疑惑:“蕭姑娘的師兄出手好快,白先生出手卻不快不慢,爲何偏能不落下風。”

他好奇心起,定眼細看,不料一旦神思凝注,場中二人的舉動似乎慢了許多,足端指尖如何變化,在樑文靖的眼中均是纖毫必現,瞧了一會兒,他發現蕭冷指間的變化十分奇怪,看似一掌劈下,一拳遞出,拳掌出到半途,十指往往忽然伸屈,時如鋼錐,時如鳳眼,忽彈忽戳,忽割忽刺,變化出奇,難以捉摸。

但樑文靖犯了呆氣,便也鑽起牛角尖來,越是不易捉摸,越想瞧出其中的奧妙,琢磨半晌,漸漸發覺,蕭冷十指變化雖繁,但十般變化中九般是虛招,用來迷惑對手,唯有一個實着,直指對方要害,只是這致命一擊藏在那九般變化之中,變動不居,令人難以把握。

樑文靖一念及此,精神大振,心思越發敏銳,反覆琢磨蕭冷變化虛實,初時尚有對錯,但隨他心神專注,心間彷彿出現了一面極澄淨的鏡子,將蕭冷的招式變化投映其上,實則留之,虛則去之,漸能把握住蕭冷出招的神意,抑且十猜九中。樑文靖瞧到這裡,不由一陣狂喜:“這倒好,下次再與他交手,我先看穿他的實招,再以‘三三步’提前逃走,如此一來,便可立於不敗之地了。”

他只顧想着如何瞧破蕭冷的真意,以便逃命,全不知自己無意之間,已臻至“三才歸元掌”中“鏡心識”的境界。“三才歸元掌”以神遇敵,專一覷敵虛實,後發制人。所謂批亢搗虛,“三三步”不過是批亢之術,而“鏡心識”纔是搗虛之法。高明者只需先以“鏡心識”料敵先機,再以“三三步”避敵攻擊,最後方以“三才掌”予敵歸元一擊。

這數日來,樑文靖“三三步”已然精熟,如今又領會“鏡心識”,“三才歸元掌”已臻完滿,所缺者只是面對強敵的勇氣。瞧罷蕭冷,他又瞧白樸,但見白樸始終處於守勢,不曾進擊,不由尋思:“他這般只守不攻,又如何能勝蕭姑娘的師兄呢?這白樸肚子裡到底打什麼主意”

他思索不透,神思漸漸分散,遊目望去,蕭玉翎神色專注,凝視鬥場,妙目亮如寒星,雙頰因爲激動,罩上一抹嫣紅,嬌如春花,更添韻致。樑文靖瞧得發呆,恨不得跳下樹來,解開她的束縛,抱着她逃到天邊海角,將什麼仇怨、戰爭、武功統統拋在腦後。

思着想着,樑文靖的心中怨懟盡消,充滿溫柔之意。突然之間,蕭冷發聲疾喝,偌大藏龍寺似也隨之一振。樑文靖悚然驚悟,方又回到當下,想到自身處境,不覺心如死灰。

他無精打采,舉目望去,忽地目光一亮,只見蕭冷雙臂一沉,兩拳緊握,十指倏地彈出,指間隱隱迸出雷聲。樑文靖瞧得心驚,隱約記起,當日自己渾身火熱之時,蕭冷也曾使過這路指法,當時點中自己,陰寒徹骨,十分難受,而此時瞧來,蕭冷指間聲勢,勝過那日數倍。

白樸情狀更奇,只見他忽東忽西,使出“三三步”來。樑文靖心中釋然:“白樸既是公羊先生的棄徒,會這步法也不奇怪。”但瞧了半晌,又覺詫異,白樸移步雖快,落地的方位卻不盡正確,似乎學過步法,卻沒完全學會。

原來白樸飽讀詩史經傳、學問深湛,唯獨在“算學”一道上全無天分,設謀使計尚可,理財算帳卻非所長,計算一繁,勢必出錯。“三三步”取法“九宮圖”,其中的易數變化十分精微,不但算道繁複,還需計算迅捷。白樸天資所限,學這武功自然大打折扣。

他算道雖拙,計謀卻很深遠。蕭冷上次被他自後偷襲,身受重傷,須得調養大半月方能痊癒。白樸也深知此理,讓胡孫兒將蕭玉翎被擒的消息傳遍全城,並將蕭玉翎的短刀懸在城中旗鬥上示威。蕭冷潛伏已久,消息終於傳入耳中,當下顧不得內傷未愈,取刀傳書,約在這藏龍寺一戰。

白樸深知對手虛實,是以避其鋒芒、只守不攻,存心引得他內傷迸發,蕭冷落入圈套,內傷漸漸發作,情急之下,使出“輕雷指”來。“輕雷指”本是蕭千絕早年的絕技,威力雖大,但極耗內力。後來蕭千絕悟通更厲害的武功,再也不用。蕭冷練功雖勤,悟性卻弱了些,練到“輕雷指”便受阻礙。是故除了“修羅滅世刀”,這“輕雷指”是他當前最強的徒手功夫,十指一出,銳若刀劍,欲要一舉破去白樸的“須彌芥子掌”。

白樸但覺對方指力太利,不敢應當,唯有以“三三步”暫避,只惜所學未精,步法有誤。但如此一來,兩人武功均有莫大缺陷,一時又成僵持。

白樸設計在先,以全身對傷疲,已然立於不敗之地。“輕雷指”極耗內力,時辰一久,蕭冷漸覺背脊傷處痛如刀絞,不由厲嘯一聲,奮不顧身,猛地向白樸撞到。

白樸勝券在握,也不與他爭鋒,颯然飄退兩尺,蕭冷飛步趕上,大喝一聲,變指爲掌,疾拍過去。這招已在白樸料中,忽地微微一笑,雙臂圈合,波的一聲,兩雙手掌黏在了一處。

蕭冷只覺白樸掌心傳出一股粘力,一掙之下,脫手不得,不由心神劇震:“糟糕,這廝奸詐,要逼我拼鬥內力。”忽覺白樸內勁洶涌而至,轉念不及,唯有聚力抵禦。

二人各催內力,一時狀若石像,唯有鬚髮隨風,微微飄動。寺院裡一時靜了下來。

漸漸地,只見蕭冷臉上騰起一股青氣,鬚髮白氣氤氳,凝成汗水不絕滴落。蕭玉翎見狀大驚,心知師兄的內力運轉到了極致。再瞧白樸,卻見他雙頰白裡透紅,意態從容,顯然饒有餘力,心知二人高下已分,蕭冷喪命只在須臾,不由焦急起來,叫道:“師兄支撐住,我來幫你。”拼命挪動身軀,向二人站立處移來。

白樸應聲一驚,他雖穩佔上風,但這比拼內力至爲兇險,精氣神盡在體內流轉,再也無法抵禦外力,如果被蕭玉翎一頭撞上,外力相加,自己必受干擾,蕭冷趁虛而入,可謂大勢去矣。只苦於無暇他顧,唯有拼命催動內力,攻向蕭冷,要搶在蕭玉翎之前取勝。

蕭玉翎移動未足兩尺,忽見蕭冷麪上青氣轉濃,變爲紫黑,絲絲鮮血自口角溢了出來,不覺一驚:“不好,師兄要散功了。”可恨離得太遠,只急得眼中淚花直轉。

樑文靖見此情形,心中大痛:“她到底是蒙古女子,黑水門人,緊要時總是幫着她的師兄!”不覺意興蕭索,誰勝誰負再不關心,一按樹幹,正欲離開。忽見廟門前紫影一閃,端木長歌踱進門來,瞧着場上二人嘻嘻一笑,拾起地上的海若刀,朗聲道:“白先生,我來助你!”

蕭玉翎驚怒無比,破口罵道:“臭老鬼,下流坯,趁人之危,算什麼好漢……”話音未落,端木長歌身子微躬,手中藍光一現,忽向蕭冷腰間繞去。

眼看這大敵慘遭腰斬,白樸不覺暗歎一口氣:“沒料這賊子縱橫一世,竟死得如此窩囊……”念頭沒轉完,忽覺小腹劇痛,低頭一瞧,端木長歌笑容猙獰,死死盯着自己。白樸只覺頭腦一陣迷糊,脫口道:“你……”一字未出,口中鮮血如泉噴出,濺了蕭冷一臉。蕭冷苦撐已久,內力催到極致,忽覺對手內勁變弱,掌力頓如猛虎出柙,涌向白樸四肢百骸。白樸如被狂風捲起,砰的撞上殿前石獅,軟軟癱坐在地。

這變故十分突兀,除了端木長歌,其他三人均已呆了。過了半晌,蕭冷拭去臉上血污,冷冷瞥了端木長歌一眼,淡然道:“我與他公平相搏,你來摻合什麼?”他生平桀驁自負,今日得人相助、大失顏面,心中生出毒念,暗想唯一之法,便是藉口殺掉此人,以免污了自家名聲。

端木長歌見蕭冷目中生寒,殺氣畢露,忽地笑了笑,揚聲說道:“回龍嶺,鬼愁澗,神仙渡,驚鶴谷,橫絕峪。”

蕭冷一呆,真氣陡弛,皺眉道:“是你?”端木長歌笑道:“蕭先生竟還記得不才,不才榮幸之至。”說罷雙手捧着海若刀,遞到蕭冷麪前。

蕭冷不禁默然,忽地接過海若刀,斷去蕭玉翎手足繩索。蕭玉翎一躍而起,迷惑道:“師兄,這是怎麼回事?他又是誰”

蕭冷瞧她一眼,欲要怨怪,但見她容色憔悴,想必落入敵手多受折磨,心中生出一絲不忍,幽幽嘆道:“你還記得咱們在六盤山大營收到的鴿書麼?”蕭玉翎道:“記得,可你不讓我瞧,當天就說趕路,一走便是三天。”

蕭冷道:“那鴿書上就寫着六個地名:‘回龍嶺,鬼愁澗,神仙渡,驚鶴谷,橫絕峪’。”蕭玉翎咦了一聲,望着端木長歌,奇道:“豈不是和他說得一樣?”蕭冷道:“那是自然,只因那鴿書是他傳來的,這六個地名,正是大宋淮安王入蜀的路徑,我晝夜兼程,好歹在橫絕峪將那一行宋人截住了,只不過淮安那廝狡獪得緊,事到臨頭,竟被他用替身瞞混過去。”

蕭玉翎恍然大悟,正猶豫是否說出樑文靖身份,忽聽端木長歌冷笑一聲,說道:“什麼替身瞞混,不過是白樸這廝虛張聲勢罷了。橫絕峪喪命的那個淮安王纔是真身,如今這個淮安王,不過是一個鄉下小子假扮的罷了。”

蕭冷皺眉道:“假扮的?難怪了,瞧他土頭土腦,十分別扭。”心中一陣釋然,往蕭玉翎瞧去,卻見她鼓着兩腮,氣呼呼望着自己,便笑道:“師妹,你如今知道了,他不過是土頭土腦的鄉下小子……”

話沒說完,蕭玉翎已啐了一口,罵道:“你才土頭土腦呢。”蕭冷心往下沉,原指望樑文靖身份暴露,能叫蕭玉翎死心,如今瞧來仍是不能,不覺一陣焦躁,重重哼了一聲。

蕭玉翎揚聲道:“老頭兒,你怎麼做淮安的隨從,又給咱們送信,豈不是一個朝三暮四的小人麼?”蕭冷眉頭一皺,正要呵斥,端木長歌已笑笑,忽地嘰裡咕嚕說了幾句話,蕭玉翎聽得一怔,失聲道:“你、你會蒙古話?”

端木長歌微微笑道:“我來本就是蒙古人,當年奉窩闊臺大汗之命,作爲死間潛入宋國,打探大宋消息。可惜宋將孟珙用兵如神,大汗屢戰不利,尚未攻下宋國便已駕崩,以致我身處南朝,卻無用武之地……”說到這兒,他目視悠悠碧空,神色有些悽然,“二十年……二十年呢,這二十年,草原上不知枯了多少牧草、生了多少牛羊!”

說到這兒,他忽從追憶中驚醒,面色一沉,正色道:“蕭先生,如今雙方交兵,已到緊要關頭。今早我得了消息,蒙哥汗臨陣誓師,不破合州,決不還軍。”樑文靖聽得手足一軟,幾乎跌落樹下,慌忙按捺心神,雙手攥緊樹幹,幾乎快要喘不過氣來。

卻聽蕭冷道:“爲何攻得這麼急?”端木長歌嘆道:“全怪我一時大意,我原以爲那鄉下小子呆裡呆氣,草包一個,由他冒充淮安,不但於戰事無補,反而會擾亂宋人的陣腳……”忽聽蕭玉翎呸了一聲,道:“你才呆裡呆氣,草包一個。”端木長歌不覺皺眉。樑文靖聽到這裡,心中卻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別人兩次辱罵於我,她都爲我出頭,樑文靖啊樑文靖,你真能忍心丟下她麼?”他矛盾萬分,揪住胸口,恨不得將心也掏出來。

蕭冷冷冷道:“敝師妹方纔出困,神志不清,足下不用理會。”端木長歌瞧了蕭玉翎一眼,神色狐疑,唔了一聲,續道:“我本以爲白樸設下此計,無異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更何況有一同行之人,姓嚴名剛,本爲王府侍衛,昔日在臨安貪戀一個青樓女子,那女子卻是大宋太子的細作,一來二去,將這嚴剛也賺了過去,作爲奸細安插在淮安身邊。我對此事早已知曉,卻隱忍不發。後來入蜀,這姓嚴的得了太子密令,屢次想要盜走淮安的虎符,卻礙於白樸武功,始終未能得逞,後來對那鄉下小子下手,到底暴露了。”

說到這裡,他嘆了口氣:“事後白樸加倍警惕,對我等日夜提防,但凡大事,均是避着老夫。老夫更加不敢輕舉妄動,一路隱忍,來到合州。不料那鄉下小子的父親樑天德乃是當世虎將,先是與伯顏將軍大斗騎射,後又射死了兀良合臺元帥,最後還率人將我大軍糧草焚燒幾盡。就連那鄉下小子,也不知從何練成一身驚人武藝,單騎入陣,擒了阿術萬夫長。可說這對父子,不是淮安,勝似淮安,逼得大汗一怒之下,立誓破城。”

蕭冷靜靜聽着,始終面色陰沉。樑文靖卻聽得呆了,默唸着端木長歌的話:“可說這對父子,不是淮安,勝似淮安。”這一番評語出自敵人之口,震撼人心之處,勝過那些宋將吹捧的十倍。樑文靖想起父親臨別時的豪言壯語,不由左拳緊攥,一腔熱血涌遍全身,整個人似要燃燒起來,心中一個念頭轉來轉去:“爸爸沒白死,終究沒白死……”

卻聽端木長歌又嘆道:“蕭先生,我軍如今糧草不濟,不能久戰,若是城中大將堅城自守,形勢危矣。當務之急,還須借先生的利刃,將城中大將一一刺殺。大將一死,合州守軍勢必不戰而潰,屆時大汗一戰成功,你我必然名垂青史。”

蕭冷神色冷肅如故。樑文靖卻已牙關咬緊,發起抖來,心道:“爸爸爲國捐軀,若合州破了,他豈非死得不值……”忽又想起那跛腳老人的話語,想象蒙軍入城的慘狀,不覺心如亂麻,太陽穴突突直跳。

端木長歌說罷這些話,見蕭冷無動於衷,不由頗是忐忑,目光一轉,投向白樸滿身是血的屍體,當真倍感得意,心想:“白先生啊白先生,饒你武功勝我十倍,終究敵不過老夫一個忍字。往日你處處壓在老夫頭上,今日還不是做了我刀下之鬼?”想到這兒,不由哈哈大笑。

長笑數聲,忽見白樸左袖間似有晶芒閃過,端木長歌一怔,胸中涌起一陣狂喜,搶上前去。蕭冷皺眉道:“你做什麼?”

端木長歌笑道:“我瞧他死透沒有?”橫身遮住蕭冷視線,一膝跪倒,撩開白樸衣袖,那隻雪白玉虎赫然在目,端木長歌一顆心幾乎提到嗓子眼上,心知這枚虎符足以調動川中兵馬,只需蕭冷殺死守將,自己再以這隻玉虎號令守軍,合州城勢必不戰自潰。合州若破,蒙軍沿江東下,攬盡江南繁華,來日論功行賞,自己就是征服宋國的大功臣。

他越想越美,將那玉虎死死攥在掌心,渾身氣力都似注入其中,心中只想:“這寶貝可不能讓這姓蕭的瞧見了,以免分了我的功勞。如今先攛掇他殺了守將是真……”這些念頭如電閃過,他正要起身,忽覺心口銳痛,想好的一番說辭盡被這劇痛堵在嗓子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