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陵倏然擡頭看向蘇離弦沉聲問道:“公子可曾見北疆之地哀鴻遍野?”
蘇離弦點頭說道:“見過。這一路……滿目瘡痍。”
“倘若李某託公子入我軍中,爲我均謀劃戰局,公子可願受託?”李廣陵毫不避諱的說出自己的想法,儘管這些話在旁人耳中聽來是如何的大逆不道以下犯上。
非兒聽得此言,心中一緊,下意識的看向身邊的蘇離弦。只見他似是沉思,靜默不語。非兒忍不住浮躁起來,今次她與公子二人到這北疆來,目的無非就是通過軍旅混入朝堂。現在這個不知道官有多大的楓川將軍來請求公子爲其謀略,這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好機會?公子還在猶豫什麼?
李廣陵見蘇離弦不語,神色一黯。現下邊疆猶如死地,世人皆知現下入得軍中,多半有來無回,倘若蘇離弦不答應,他李廣陵也不能責怪他,畢竟沒有人想要平白的送掉性命。
蘇離弦忽然轉頭向展老門主一揖,說道:“展老前輩,晚輩想向你借一百展氏弟子。晚輩知道此舉冒昧,但北疆一役,敵衆我寡,實則無法扭轉。倘若現下軍中混有高手在內,定能以一擋百,倘若計策得當,扭轉乾坤,亦非不可。”
展老門主擡起頭來,只見蘇離弦眼中神采奕奕,仍在說道:“只是此行兇險,極有可能……身死。若展氏高徒不願從軍,晚輩也不勉強,權當晚輩沒有說過。”
李廣陵心中澎湃不已。蘇離弦這一席話隱約與其想法不謀而合。可這公子離弦揚名已久,當然較他技高一籌,如今蘇離弦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有他助陣,今次一定能夠度此難關。
其實蘇離弦心中又怎麼不明白,無論李廣陵在楓川軍中威信如何,只要元帥仍在一日,他楓川軍便一動也不能動。唯有這些武林中人可以毫不顧軍機等級,只聽命於他和李廣陵二人調遣,而又能在戰場上游刃有餘。由此處細想,這展氏弟子卻是非請不可了。
展老門主忽然笑道:“世侄登門之前,老夫已經答應李將軍的請求,正打算親點一百展氏子弟雖李將軍回營,沒想到世侄竟然和李將軍想到一起去了。哈哈,甚好,甚好。”展老門主方纔還叫他“廣陵”,現下卻已經改口稱作“李將軍”,可見展老門主對此事相當重視。
蘇離弦點了點頭,問道:“李將軍,蘇某隻是一介書生,您就不怕所託非人,延誤軍機?”
李廣陵頗爲自信的說道:“用人不疑,我想公子離弦也不會辱沒了瀚墨軒軒主的威名。”他頓了頓,繼續說道:“這天下間,能讓李某佩服的兵法大家,除了司空軒主以外……就只有前朝的護國大將軍裴江了,可惜……”
李廣陵不再說話,提及前朝舊將,實則大逆不道。可非兒心中不自覺升起一股優越感,李廣陵口中提及的司空軒主和裴江二人,可都是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了。司空軒主還好說,她怎麼會想到裴叔叔竟然是護國大將軍?正好正好,這兩個人會的東西可都教給公子了,也就是說……公子也算是兵法大家了?
蘇離弦淡淡微笑,並不說話,心中好似明鏡一般。
展老門主長身站起說道:“我這就去召集我門中之輩,即日前往邊疆。”
“展老前輩且慢。”蘇離弦出聲攔住他,“請展老前輩告知展氏高徒箇中兇險,擇願者前來。”
展老門主略微頓了頓,旋即明白了蘇離弦的意思。倘若不是自願前往,定然也不會在戰場上奮勇殺敵,即是如此,又何必湊這個熱鬧?想到此處,他不禁開始欣賞起蘇離弦的細心了。
李廣陵開口說道:“軍營清苦,只怕怠慢了公子。”
蘇離弦笑答:“無妨。倒是我家小婢身爲女兒身,怕是多有不便,恐怕還要煩請展老門主照拂。”
非兒一聽公子要隻身前往軍營重地,臉色立刻一變,搶在展老門主答應之前說道:“女兒身又如何,我可一喬裝改扮一下,讓人瞧不出來就是了。”
“這……”蘇離弦心中仍是覺得不妥,雖然已經過了八月十五,非兒眉心的紅痕也不會凸現出來嚇到旁人,可這女兒家和他們男人又不同,他們能忍耐的一些事女兒家不行。想到此處,蘇離弦開口問道:“你我二人都隨李將軍回營,你家公子還能勉強充當個謀士,你呢?不怕落人口實麼?”
非兒氣鼓鼓的說道:“公子當真就這麼瞧不起我?我就不能做個衝鋒陷陣的小兵?”
“你?”蘇離弦忍不住滿腹笑意,“非兒的輕功在蘇家可是一絕,可這武功……你還是在展家等我吧。”
非兒一挑眉,她家公子當真就這麼看不起她?如今她已是天珏的主人,天珏在手,誰還能與她匹敵?
想到此處,她的眼角掃到在桌子上嘎吱嘎吱啃蘋果的天珏,方纔的豪情壯志頓時煙消雲散,只有滿腹的牢騷沒地方宣泄。正在此時,小廳之中忽然走進一個羽冠青年,他的眼睛一下就定在非兒身上,臉色變得頗爲不自在。
非兒又何嘗沒看到此人?瞧這氣度,瞧這做派,瞧這一臉看到債主的表情,不是展家少主展謙昂是誰?
“非兒?”那羽冠青年一臉驚訝,反瞧着蘇離弦泛起濃濃笑意,那青年也就知道這鬼精靈到底是被什麼風吹來的了。
非兒恭恭敬敬的朝他一揖,俏皮說道:“小婢非兒,見過展少爺。”末了,趁着衆人不注意的時候,非兒朝着他做了個搖色子的動作,果然見這展家大少爺臉又青了一分。
“展兄。”蘇離弦朝他一拱手,心裡想起了前年非兒那丫頭可是和他打賭,將他那塊心頭肉——九轉玲瓏杯拿到手,說什麼也不肯還給人家。到了最後,那杯子現在還在他的書房裡擺着,也沒什麼大用處。和非兒商量好幾次要將這貴重東西還給人家,可非兒就是不答應,他也沒有辦法。
展謙昂熱絡說道:“許久不見,賢弟氣色不錯,爲兄也就放心了。”說着,他朝着非兒看了過去,那丫頭一臉笑意,明明溫柔可人,可不知爲何,看在他眼裡,就難免顯得別有用意,笑容異常奸詐。
“多謝展兄掛心。”蘇離弦略微點頭,便見展謙昂和李廣陵道好,顯然也頗爲熟悉。
展老門主開口說道:“謙兒,傳我的令下去,說北疆告急,我展氏門中若有志於精忠報國者,便自願隨李將軍回營。”
展謙昂點頭應諾道:“孫兒明白。”
展老門主又說:“今日蘇賢侄遠道而來,我展家自當爲他接風洗塵,過兩日蘇賢侄就要隨李將軍一起回營了,這兩日你好好招待他們,可莫要怠慢。”
“爺爺不說,孫兒也會照辦。只是……”展謙昂頓了頓,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說道:“孫兒也想和他們一起回營,爺爺不會反對吧?”
見展老門主遲遲不語,李廣陵連忙出聲說道:“展少爺一番好意李某心領了,可少爺你是展家的嫡長孫,倘若少爺出了什麼事,李某可是難辭其咎,展少爺莫要爲難我了。”
展謙昂眉頭一皺,顯然很不滿他的說法。
蘇離弦知道展老門主定然也會有這一層的忌諱,無奈說道:“自古忠孝難以兩全,展兄的爲難之處,蘇某也能明白。”
展謙昂微微苦笑:“男兒志在四方,連賢弟都能上得戰場,愚兄又怎麼不可?賢弟也是名門嫡子,爲何偏偏我就不能上場殺敵?”
他這一句話恰好刺中展老門主要害,那白鬚老者微微一怔,脣角掛上一絲若有似無的苦笑。謙兒的父親死得早,從小他就限制謙兒的一舉一動,生怕他出什麼事故,早他一步去了。謙兒是個百年難見的練武之才,武功進境也較旁人快得多,可他偏偏不準謙兒出外闖蕩。不然以他的資質,假以時日,定能成爲武林中的一大名俠。
可惜他斷了謙兒的翅膀,讓他的銳氣一點點的磨平,起初的叛逆也都被他壓制下去,人也平和了許多。只是沒想到這孩子的心裡還有一絲熱,只要有個引線,他心中的那絲灼熱就會被激發出來。
這次他是攔不住了吧?或許他也不想再攔了。
思忖間,在場衆人皆是將目光投在他的身上,大家似乎都在等着老者開口。
非兒不知輕重的小聲咕噥道:“都多大的人了,這點小事還要勞煩老門主,真沒主見。”
此語一出,在場衆人皆是臉色胚變,一臉尷尬,唯有蘇離弦呵斥道:“非兒!這裡豈容你沒大沒小,無法無天!給我出去!”
“出去就出去。”非兒撇了撇嘴,敲了敲桌面,喚了聲:“天珏!”那小東西嗖的一聲躥到非兒肩頭,爪子裡還緊緊的捏着一顆葡萄珠子。
非兒頭也不回的跨出偏廳,門外傳來了非兒聲聲嘆息,間或傳來天珏“啾啾”的叫聲。
展老門主忍不住嘆了口氣:“世侄也不用待她如此嚴厲,大丈夫爲國捐軀死在戰場上本是正理,我身爲一門之主,居然也有將子孫庇佑在羽翼之下的可笑想法。”
蘇離弦但笑不語,只聽展老門主說道:“謙兒,這次你就隨李將軍前往北疆,莫要給我展家丟了顏面。”
展謙昂眼睛一亮,連忙說道:“孫兒明白。”
蘇離弦隱約聽得展老門主似是囈語說道:“若是霜帝仍在世上,我這一百展家兒郎也不枉此行……”
李廣陵微微一怔,不敢置信的看向展老門主。即便是他自己念及前朝名將已是大逆不道,展老門主更是掛念前朝君王,若是讓有心之人聽到,免不了惹來殺身之禍。
蘇離弦心中不住反覆思量,展老門主念及他的生父,似乎仍是有所懷念。當年霜帝施仁政,減免賦稅,與民休憩。若人念其恩,來日他若舉起反旗,必能一呼百應。尤其是有像展家這樣的高門大派做後盾,霖溪蘇家就不再勢單力薄,到時候推翻九王僞朝也就更爲簡便。
展老門主難掩眉間疲憊,揮了揮手道:“謙兒,帶客人們去休息吧。”
衆人不好多做打擾,識趣離開。
出了偏廳,那一襲緋衣的姑娘正泄憤一樣的扯着院子裡的梅花。花瓣撲簌簌的落下,竟似片片雪花,美不勝收。
蘇離弦頗感無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丫頭有的時候就喜歡和他較勁?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之間開始有一絲微不可查的裂縫?
思忖間,他的腦海裡忽然顯出一個人的樣貌——白玉面具,墨色勁裝,迅若鬼魅,劍若靈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