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老白頭兒離世後,一直到下葬,雖然期間出了幾次小情況,但好歹也算是入土爲安,這一陣子沒少麻煩了村裡的鄉親,於是當晚老白家便請了全村的人過去吃飯,算作報答。並且塞了兩個紅包到老李和小林子手裡。
葉幸也跟着爺爺奶奶到老白家來,還沒進門便看到門口掛着的白燈籠,在夜風中搖曳着,彷彿睜着兩隻巨大的眼睛,洞穿整個夜色。
到了晚上,鄉親們恰好也都閒下來,便“拖家帶口”的過來了。老白家擺了滿滿一院子的酒席。基本都是年紀差不多人的圍在一張桌上,理由是交流起來方便,更有共同語言,葉幸便找了村裡的年輕人所在的一桌。
二虎子很能張羅,見葉幸過來,立即迎上來:
“來來來,幸子,快過來坐。”
葉幸也不客套,直接在二虎子安排的位置上坐下來。菜剛好上齊,翠芳又穿着長旗袍向這邊走來,二虎子一見她似乎比見了葉幸還高興,連忙堆起笑臉湊過去說道:
“你竟然也來了?還真是沒想到!”
“村裡這麼大的事兒,我怎麼就不能來呢?”翠芳反問。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二虎子頓時撓撓頭改了口,“我是說……能看見你,我很高興,嘿嘿……”
翠芳白了他一眼:“我來不來與你何干,又不是給你老子辦事兒呢!”
二虎子見翠芳有些不高興,也不敢再說什麼,趕忙拉着她坐下:“快別說了,趕緊坐下吧!”
翠芳在二虎子身旁的位置坐下來,另一側的小芸似乎有些不大情願,正哄着懷裡的孩子睡覺,背地裡狠狠瞪了二虎子一眼,二虎子並沒有察覺,仍然笑嘻嘻地往翠芳身邊湊:
“翠芳,你這些年也不大參加聚會,這次你能來……還真是覺得有點兒意外。”
翠芳翹了翹嘴角也沒有理他,反而轉向葉幸說道:“葉娃子回來這麼久,怎麼也不到姐家裡去?我跟你姐夫說了,他隨時歡迎你呢!”
聽翠芳這樣說,葉幸不由得想起奶奶說過她家裡的大蟒,竟不自覺打了個冷顫,可表面上也不好拒絕,只是笑道:“前一陣子跟着爺爺去山上玩兒瘋了,我明兒就到翠芳姐家去。”
二虎子看到翠芳對待葉幸與對他截然相反的態度,不由得有些委屈了,扁着嘴小聲嘟囔着:“翠芳怎麼都不歡迎我啊……”
話音還沒落,猛然覺得腳趾被身旁的人狠狠碾了一下。二虎子頓時瞪起了眼睛,怒氣衝衝地轉過頭看着身旁的小芸:“你幹什麼?”
小芸也沒說話,瞥他一眼又將頭扭到一邊去。
二虎子察覺到一桌子人都把目光聚集在他身上,礙於顏面此時也不好發作,便咬牙在小芸耳邊狠狠說道:“等回去我再收拾你!”
小芸也不害怕他的威脅,照樣吃吃喝喝,並不搭理他。
幾杯酒下了肚,二虎子微微有些醉意,趁着酒勁兒膽子也就大了,這纔敢放肆胡說:“我跟你們講,翠芳那是我們村裡的村花兒,長得這麼漂亮,你們怕啥?”
“虎子哥,你喝多了。”旁邊有人提醒道。
“我沒喝多,我清醒得很,”二虎子狡辯着,“我小時候……就是喜歡翠芳!”
大家也只當他在開玩笑,並未放在心上,哈哈一笑便罷了,沒有人注意到小芸臉上的表情,不過小芸可以說是一個很識大體的女人,也可能是受到傳統思想的影響,對於丈夫過於順從,倒是在外面給足了二虎子面子,任他怎麼胡來,小芸也不會當衆大鬧。
葉幸看得有些倦了,便稍稍往後靠了靠,恰好聽見鄰桌的對話。
鄰桌坐的是老李、小林子,還有幾個和老李看起來差不多的中年人。他們聚到一起大多是對老李和小林子看屍這個行當更加好奇,只聽有人問道:
“我說老李,你給人看屍這麼多次,有沒有遇到過讓你也害怕的事兒?”
“是啊,給我們說說唄!”
老李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殺豬李大膽兒,再加上時常哪裡死了人都會被請去看屍,若要說發生什麼能把他嚇到的事情……似乎真的不大常見。
老李猛地一仰頭,把一杯白酒倒入口中,皺着眉頭又將那股辛辣嚥了下去,這才細細思索一陣子:“若說起害怕呀,倒也不是沒有。”
“你快講講!”大夥兒出於好奇,紛紛催促着。
“那次,鄰村姓黃的一戶人家,家裡的老太太過世,請我去給看屍……”老李一邊回憶一邊敘述。
一桌子人都瞪起圓溜溜的大眼睛,認認真真地聽着,似乎連呼吸聲都不敢太大,生怕打斷了老李的思路。
“老太太走得不太安詳,好像是之前和兒媳發生了什麼矛盾,心臟病突發。當時兒子兒媳在地裡幹活兒,家裡沒留人照看,老太太一口氣沒倒過來,就那麼去了。夫妻倆回來才發現老媽已經沒了氣息,這就匆匆安排後事。原本請了兩個人看屍,除了我還有他們村裡的一個,後來那人家裡有事兒就先回去了,剩我一個人看着。起初幾天一直比較太平,就是最後一天,正好是老太太的頭七……”
說到這,老李又灌了一口酒下肚,順便夾了口菜:“等到夜裡啊,我剛睡熟,就聽見他們家廚房裡叮叮噹噹的響,我還納悶兒這小兩口兒大半夜不睡覺,怎麼還做飯呢,然後我就起來看了看,廚房裡的燈並沒有打開。老太太生前每天爲兒子兒媳做飯,經常在廚房裡,我這就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不過想着可能是老太太回來了,還在重複生前的事情,我也就沒太在意,繼續躺下睡了。”
“然後呢?”
“等我剛要再次睡着,卻又猛地被驚醒,睜開眼嚇得我差點兒就喊出聲來,一把菜刀正懸空着停在我的頭頂,好像隨時會砍下來一樣。我沒敢有太大的動作,就假裝沒看見,悄悄翻了個身。我眯着眼睛,發現那把菜刀跟着我往一邊移了移;我再翻身,它又隨着移回來。當時嚇得我直冒冷汗,我心裡就默唸吶,我說‘老太太,咱倆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我就是個看屍的,你可手下留情啊’,我也不敢一直盯着那把菜刀,就又閉上眼睛裝睡。不一會兒,菜刀是沒有了,但他家廚房裡翻了天,就看那些鍋蓋、蓋頂、箅子……凡是圓的東西,全都滾到院子裡了,就連碗也一排一排往外滾,不少都碰在石頭上打碎了。後來小兩口聽見聲音跑出去,跪着哭着求那老太太,老太太也不肯走,一直鬧騰到天亮。”說完,老李長長嘆了口氣,“也不知道夫妻倆造了什麼孽,老太太的怨氣這麼大……”
衆人聽罷也是連連嘆息:
“好在老太太還念及母子情分,就是回去鬧一鬧……”
“當時可把我嚇壞了,一把菜刀在我腦袋頂上,我大氣兒都不敢喘!”老李提起此事仍然心有餘悸。
“哎~話說……”小林子像是想到了什麼,故意頓了頓,等到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過來,才皺着眉頭說道,“這次白老爺子頭七,他居然沒回來,還叫過路的大白兔子捎個話,有點兒不對啊……”
老李也頓時覺得蹊蹺,心下琢磨着:“是啊,按理說白老爺子應該回來看看他兒子纔是。”
其他人更是不知作何解釋,便都只做驚訝狀,閉口不言。
“唉!誰知道呢,”突然背後傳來一聲蒼老的嘆息,“這魂兒要是送走了便罷,就怕是送不走嘍……”
衆人齊齊看過去,原來是村裡的神婆拄着柺杖正往門外去,還意味深長地瞅了葉幸一眼。再看看四周,大夥兒紛紛躁動起來,有的剛起身,有的正穿外套……也都準備散了。
說起這個神婆,葉幸倒是有些印象,仔細算來,這老太太如今也該上百歲了,看起來卻還是當年的模樣——白髮綰在腦後,木製的髮簪插在其中,這人雖然上了年紀,頭髮梳得越發精緻,額前也沒有多餘的碎髮,平平整整,乾淨利索。臉上的褶皺自然是又增添了些,不過精神倒是蠻好,氣色紅潤,一雙黑豆般的小眼睛格外明亮。
那件藏藍色的上衣似乎是她的最愛,亦或許她有許多這個顏色的同款上衣,總是捨不得換一種顏色來穿。米白的麻布闊腿褲,褲腳在小腿處紮緊,外罩一層棕褐色“短裙”,在正前方的腰間開叉,只包裹住臀部。腳上是一雙黑色的老式繡花鞋,她的腳不大,也不像是纏過足,似乎生來就很小。
這副“地主婆”一般的打扮,葉幸從小到大也只見過她一人。在葉幸的記憶裡,奶奶沒少求她到家裡去幫忙,在兒時的認知中,這個神婆是真的很“神”。
只是隨着時間的流逝,葉幸逐漸長大,視野也更加開闊,再次見到她,已經沒有了小時候那種崇拜感,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和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