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好像是個特別的日子。
在魏淺承漫長的看不到盡頭的人生來說,這種特別的日子並不多。
他坐直了身子,望着窗外一片四季不變的濃蔭,那些水邊的菖蒲花快要開過季節了。
秋風捲過來了秋日的氣息,魏淺承跟一個少年一樣託着腮,想着。今天到底是個什麼日子呢?
對了,很多年前,這是跟菖蒲初遇的日子。
因爲長生,魏淺承的人生就算長,也並不安穩,他已經想不起來自己活過來的這段日子裡面,經歷過多少的刺殺和挑戰了。
帶着濃濃妖豔的丹鳳眼微微眯起來,是啊,他陷入到了一個最特別的刺殺那記憶裡去。
西川的天,一早一晚很涼,中午又很熱。
魏淺承在那一天出門遊蕩。反正孤身一人,到了哪裡,也是孤身一人。
順着山路到了林子深處,斜刺裡看見了一道來勢飛快的紅線。
魏淺承側着頭,沒有躲閃,只是任由那個紅線纏在了自己的身上,結結實實的將全身綁了一個遍。
是束魂索啊。
一個以他從來沒見過的明麗出現在了他面前的,是個紅裝麗人。
世上形容美人的話比銀河裡的星星還要多一些,可是那些“粉面桃腮”“楊柳細腰”“顧盼生輝”全沒法子用來形容眼前的這個女子。
她不僅好看,更是燦爛,像是五月的石榴花一樣,張揚着怒放着。
“你是魏長生?”那個女子的聲音也好聽。像是破開了初晨雲朵的光一樣,什麼都能穿得過。
魏淺承卻說道:“我叫魏淺承。”
“嗯?”那個女子秀美的眉頭微微蹙了一下:“魏淺承?”
“父母賜給的名字,不敢更換。”魏淺承有了興趣,而且,其實他一開始就從來沒有自稱過魏長生。
因爲取走了那樣東西,人們將他的名字也忘記了。
無所謂了,本來,他也並不指望能被人記住。
也許是魏淺承的態度太誠懇。也許是魏淺承抵抗都沒抵抗的態度太坦然,她鬆開了那跟束魂索。
其實根本無所謂,因爲魏淺承他沒有什麼魂可以讓人束。
“我認錯人了。”
那個女子轉過身,漆黑的頭髮甩過去,是一陣雨露也似,透明的香。
“就這麼走了?”
“你還想怎麼樣?”
“至少……留個名字。”魏淺承嘴角一牽,笑的無害又純良。
“菖蒲。”
人如其名。像是水邊的仙。
“你要找長生?”他跟了上去,像是每一個對“窈窕淑女”“好逑”的“君子”一樣,盡最大的能力來跟美人獻好:“找那個東西幹什麼?”
“你也是養鬼師?”菖蒲明媚的眼睛掃過來,帶了點不屑:“可是連束魂索也躲不過。”
“我沒什麼夢想追求,只是得過且過,混吃等死。”魏淺承不在乎那個表情,美人什麼樣子,也都是美人:“你呢?”
菖蒲略略側過頭:“這是我的使命。”
“哦?”魏淺承更是來了興趣:“這麼說,你志在必得?”
“不擇手段。”菖蒲說的自然而然:“可以爲它生死。”
是聽說,潭深鎮有了一羣“長生行者”,上次偷襲自己的老頭兒。是不是就是幹這個的?
“那個東西,對你們來說,真的那麼重要?”魏淺承盯着菖蒲,爲了多說幾句話,開始明知故問。
菖蒲斜睨了魏淺承一眼:“什麼也不懂,還是別來充養鬼師了,免得砸了養鬼師的名聲。”
魏淺承卻一點也不生氣,因爲已經很久,沒有人能跟他這樣說過話了。
每個人,要麼畏懼,要麼諂媚,要麼,索性是來找他拼命的,他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菖蒲,是個“真的”。
他很想跟人多說幾句不用太費腦筋的話, 所以他就尾巴一樣的隨着菖蒲:“有些事情,身不由己。”
菖蒲腳下的步子微微頓了頓,眼波流轉,她懂。
魏淺承看準了機會:“你要找長生,我跟着你,也見見世面行不行?”
他不是存心要騙人,他只是,希望有人“真的”說話的這個感覺,能久一點,再久一點。
他一直信奉一句話: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天在哪兒睡。
反正,死不了。
菖蒲不置可否,繼續往前走,但是既然沒有拒絕,沒有驅逐,對魏淺承來說,就是默許。
這個感覺十分新鮮。
菖蒲一開始沒有理睬他,但是慢慢的,好像是習慣了這個時間像是總用不完的閒人尾隨身後。
於是有一天,魏淺承看着那隻白嫩嫩的手,忽然很想握一握,就嬉皮笑臉的說道:“有沒有人,給你看過手相?”
“我自己會看。”菖蒲淡淡的說道:“但我不信命。”
“爲什麼要不信?”魏淺承十分認真的說道:“順着自己該走的軌跡走,不是能省去很多麻煩嗎?”
菖蒲脣角一牽:“人生就這麼長,走點彎路,又怎麼樣?”
“既然如此……”魏淺承說道:“那讓我旁觀者清的看看……”
不由分說,他握住了那隻手。
暖暖的,軟軟的,真好。
細密的紋路鋪滿了柔滑的手掌,皮膚下是淺淺的血色,很美很美,但是看到了那個壽線, 魏淺承有點愣,斷了。
但是過了一段,又接上了。
很怪。
如果看着前半段,她的命絕對不長,會斷在青春少艾的時候。
爲什麼……這樣的人,要早夭?
菖蒲想將手縮回來:“所以,每一天,都要好好的活下去,能豐富就豐富,可以不太長,但是絕對不能很平庸。”
魏淺承卻沒有鬆手,他將菖蒲的手給扣過來,緊緊的纏繞住了那纖細的手指頭,低着頭笑:“我也不信命,所以,算不算,志同道合?”
菖蒲愣了愣,面頰上浮現了一點點的紅暈,更像是一朵石榴花了。
魏淺承攥得很緊,不想鬆手。
那根線,他不想讓她斷。
不知道爲什麼,菖蒲沒根他預想的一樣,把手掙脫出來。
也許,菖蒲也需要,身邊有個人。
真好,他很願意來當這個人。
但是好景不長,在剩下的旅途之中,他們遇上了幾個之前被魏淺承打敗了的老養鬼師。
魏淺承也看出來了,那幾個老養鬼師身上,也帶着跟菖蒲一樣的,玫瑰花味道的香囊。
他第一次心裡有點沉。
果然……
“菖蒲,你怎麼居然跟魏長生在一起?”
“制住他,讓他把長生給還回來!”
菖蒲背對着他,看不見表情。
但是那單薄的肩膀,微微在顫。
心,很疼很疼,這種感覺,他很久沒體會過了。
亂……很亂很亂……
在那個對着魏淺承的重圍之中,魏淺承一雙眼睛,只盯在了菖蒲的身上。
就算身上流出了久違的血來,他渾然不覺。
回過神來,除了菖蒲,腳下一片狼藉。
站在他身前的活人,只剩下了菖蒲一個。
他想伸手,卻不知道怎麼伸手,而菖蒲現在的臉,他不敢看。
單單是個顫動着的肩膀,他已經那樣心疼,如果菖蒲……
菖蒲自己回過頭來,滿臉的淚,聲音還是假裝不在乎:“你騙我啊。”
“菖蒲……”魏淺承經歷的事情不少,可是卻從來沒有這樣慌張過:“我只是……”
“爲什麼,爲什麼你是魏長生!”
那個聲音,像是在他的心上插了一把利刃,鋒利冰冷的攪動起來。
他沒想到,她能爲了他哭,他意外的心滿意足。
不管不顧,把她擁在了懷裡,她還是跟上次一樣,並沒有掙脫。
“我想和你在一起……”魏淺承低低的說着:“我騙你,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好。”淚水乾了,她說:“跟我,看一場落日。”
在夕陽沉下去,最美的一瞬間,一把錐子,重重的落在了魏淺承的頭上。
其實,從錐子拿出來,到落下去,他完全可以躲過,可是爲什麼要躲?
他能做到的,就是在她想做的時候,順着她的意思。
命給她也好,一個傷又算什麼?
反正……也死不了。宏斤見扛。
一個人看着夕陽沉下去,而菖蒲的背影像是越來越遠的夕陽,紅得耀眼,卻讓人傷感。
走了啊……這是撒謊的代價,他該付。
果然,自己就是這樣的命運吧,魏淺承安慰的自己,美好的東西之所以美好,就是因爲不夠長久。
萬事皆如此。
“門主,你最近很喜歡吃辣。”一個人小心翼翼的說道:“要不,喝口水?”
“不用。”對着一盆紅油火鍋,魏淺承明明像是嘗不出味道來,也還是吃的痛快淋漓。
其實他一直很怕辣,但是流出眼淚來的感覺,居然出乎意料的好。
“你流眼淚了。”
那個熟悉的簡直不能再熟悉的感覺響了起來:“我記得, 你不吃辣。”
“菖蒲……”
“我留下。”菖蒲脣角一勾:“所以,你可以不用吃了。”
這是一場恩賜。上天到底對他不薄。
他沒有問長生的事情。也沒問爲什麼她會去而復返。
更沒問,那個笑顏,爲什麼有點變。
他身邊有她,就足夠了。
管她爲什麼來的。
菖蒲開始待他好,以一種他意想不到的方式。
於是他生出了不該有的貪念:“能不能,跟我一起,生個孩子?”
他也是貪得無厭, 有了伴兒不算,居然還想着有個家。
她竟然答應了:“你給我什麼聘禮。”
“我的命也是你的,更不要說別的。”他心裡明亮如鏡:“要不然……長生?”
是啊,她的眼睛裡面,有喜色。
可是那個喜色,讓他有點難過。
沒關係,只要她高興,什麼也值得。
其實他心裡有準備,但是他打算接受。
只是他沒想到,大喜的日子,血比嫁衣更紅。
是啊,他還是失去她了。
他白白準備了那個山谷,那些怒放的菖蒲花。
這都是命。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認命,也知道,自己這個人生,或許只能經歷一些背叛。
是不是,他不值得別人來“愛”?
也許吧,身邊走馬燈似的總有人來來去去,卻全不長久。
菖蒲,程恪,阿九……
每個人,只能是他漫長人生之中的過客。
就將要死心的時候,他居然在百年之後,見到了那個跟菖蒲很相似的人。
沒有菖蒲那麼明豔照人,但是真的很像。
跟菖蒲一樣,帶着點倔強,跟菖蒲一樣,認定的事情,就不會更改。
跟重要的是,她居然沒有跟別人一樣,要他死。
是不是……上天能再一次的垂憐?
他的心像是在暖意燻人的春風裡面解了凍,開始蠢蠢欲動,想把她,留在身邊,想跟當年對菖蒲一樣,掏心挖肺,不計後果。
誰也不知道,他有多想要個伴兒,多想要個家。
雖然他們中間,橫亙這一個邁不過去的坎,那個坎,還是以前的那個程恪。
他鬧不明白自己跟程恪的賬,要怎麼算,是他搶了自己的女人,所以自己也記仇,想搶他的女人嗎?他也想不通。
可是他就想對她好,雖然她說她不需要。
“你跟着程恪怎麼行……” 他還是露出一種像是什麼也不在乎的死皮賴臉:“讓我保護你吧。”
將沒什麼能耐反抗自己的她擁在了懷裡,好暖……這種暖,百年未見。
“我有程恪了。”
拒絕的乾乾脆脆,一點也沒有拖泥帶水。
難道自己在她的眼裡,連點利用的價值也沒有?
或者,她壓根兒也沒想到,要來利用自己。
是啊,她不是菖蒲。
脣角莫名其妙的勾了起來,她能讓他發自內心,由衷的笑。
“火鍋好了……”從記憶裡回過神來,門人已經將火鍋端上來,厚厚的紅油十分豔麗,讓他想起來了那個大喜的日子:“門主請慢用。”
“今年,不吃了吧。”魏淺承忽然對着火鍋這麼說道。
“誒?”門人跟端來當年第一個火鍋的時候一樣意外:“爲什麼啊門主?每年的這個日子,您不是都要吃一次紅油火鍋嗎?已經……快一百年了……”
“今年,我想吃別的東西。”魏淺承站起身來:“換成面,長生面。”
今時今日,好像不想流眼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