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秦怡被判刑了,路璐並沒感到喜悅,因爲秦父秦母的臉突然在晝夜之間變得蒼老,子女的罪過要讓父母跟着去加倍承受,她找不到該去喜悅的理由。

下午的工作結束後,路璐拎着針織手袋,有一下沒一下的踢着小石子,懶洋洋的散着步往家走,順便想着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路璐!”

有人叫她,她停下腳,轉身去看,原來是四眼,他穿着一件發白的牛仔褲和黑色棉服,圍着一條灰色圍巾,乍一看玉樹臨風,再一看,卻是明顯的要比以往消瘦了許多。

“真巧啊”,路璐打趣問道:“你減肥了?”

“我本就不胖,哪裡用得着減肥”,四眼推推眼鏡,擡頭看看天,說:“我前些日子剛被降職了。”

路璐很驚訝,“你工作挺好的,怎麼突然降職了?”

“進了一個關係戶,把我擠了下來,我只能被迫降職”,四眼苦笑。

滾滾紅塵中佈滿了太多的灰塵,路璐也苦笑。

久未見面的兩位老同學,坐在馬路邊,任悽悽冷風吹打在身上,一邊喝着罐裝啤酒,一邊侃侃而聊。

四眼掏出煙,問路璐:“你要一根麼?”

路璐搖頭,“戒了。”

“戒了好,我是戒不掉了”,四眼從口袋裡拿出火機,把煙點燃,說:“這個工作本來是我喜歡的,最起碼,一開始的時候是我很喜歡的,後來越做越不是個味兒,都說金錢□□了藝術,生了個孽種叫設計,每天被庸俗的客戶□□,但是別想拿到一分錢的打胎費。這幾年工作下來,再想想看,果真如此。”

“咱們都是一樣的”,路璐把啤酒放到地上,說:“能用心搞純藝的,多是那些不愁吃喝的人,別說你們搞的是純商業設計,就是我們這些做牆畫壁畫的,也得時時刻刻去討好客戶,一切都要顧慮客戶的喜好。就算是丁老,他在幫別人做活的時候,也不能完全按着自己思路來,修修改改總是難免,看開些就好了。”

“看得開,即使看不開,也得逼着自己去看得開,要不沒法活啊”,四眼深吸一口煙,吐出一個灰藍色的菸圈,“我拼了老命才混到能有自己的獨立辦公室,關係戶進去以後,處處擠壓我,我不能也不敢得罪他,只能整天忍聲吞氣,他去的那三個月,對我來說簡直就是煎熬,經理拿着子虛烏有的事找我的茬兒,降我的職,好把位子讓給他,沒想到剛一降職,女朋友又跟我分手了,牆倒衆人推,破鼓萬人捶,哥真悲劇!”

路璐調侃道:“過年的時候你剛分手,眨眼的工夫你又交了一個女友,再眨眼的工夫你又分手,你還真是個分手專家啊!”

四眼垂頭喪氣,“我也不想這樣,可人家都跟我分手,我又能有什麼辦法?我對她們也挺認真的啊,怎麼就是留不住人呢,女人也太難琢磨了些……”

“一個分手沒什麼,兩個分手也沒什麼,要是三個四個都跟你分手,就有什麼了,一定是你在哪些地方做的不夠好纔對,我看你還是少抱怨,自己閉門思過去吧”,路璐批評完四眼,接着安慰道:“福禍相依,別灰心,堅持下去吧。”

“堅持?”四眼伸個懶腰,拿起啤酒喝上一口,不無感慨的說:“怎麼堅持?我眼看着就快30了,剛買了房子沒多久,這個當口上竟然降了職,薪水少了一大截,我拿什麼還房貸?20年的房貸啊!人算不如天算,這下好了,工作完了,女朋友又跑了,早知這樣我就不先買房了。我算看透了,對咱們普通人來說,既沒法堅持也沒法放棄,大多時候只能是沒有目的沒有方向的走下去,不過是爲了卑微的活着,就像我,不能爲自己評理,更不能有骨氣的辭職,爲了一點大的蝸居就得卑微的活一輩子。有時候我總覺的我的靈魂已經死了,但我還是繼續走了下去,只是爲了一些無聊的藉口,爲父母爲親友爲了那套該死的小房子,而不是爲了自己的夢,畢竟,夢太奢侈。”

路璐沉默一會,說:“別太悲觀了,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不成?你還是打起精神好好工作吧,把屬於你的位子再搶回來,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咱不能白白被人欺負,打起精神吧。”

“行屍走肉哪裡還有什麼精神?”四眼突然開玩笑一般的說:“你們工作室還缺人麼?要不我辭職,跟你去混算了。”

四眼的玩笑裡帶着十足的誠意,路璐稍怔,笑盈盈的委婉拒絕:“你能跟我混,我可求之不得,我們現在只有五個人,廟太小,四眼,我可不想委屈了你這個習慣於出入高級寫字樓的大才啊。”

四眼無奈的笑,與路璐又聊了一會後,分道揚鑣,踏上歸途的那一刻,他拿出手機,翻到路璐的照片,想刪,卻捨不得,想了想,終歸又把手機放了回去,腦中瞬間浮現了兩個字:完敗。

路璐拒絕四眼的原因很簡單,四眼喜歡她,她心知肚明,她猜着四眼的女友一個個的對他提出分手,多多少少的應該是有些四眼對她念念不忘的因素存在。若兩人在一起工作,四眼難免會舊情重燃,到時凌嘉又少不了吃醋,爲了凌嘉,她不能不去拒絕四眼,她現在只想和凌嘉平靜安和的過日子,不願再有任何風波。

路璐凝望着四眼漸走漸遠的背影,暗自喟嘆,樹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抱歉了,老同學,你真該放下了。

身邊有位穿着制服的公安走過,路璐突然想起了希特勒,元首似乎就是學美術的,他設計的德國軍服很漂亮,搞的那些工業設計也很漂亮,路璐無厘頭的想,若不是元首殺了太多猶太人,按中國人的價值觀,他一定會像秦始皇一般成爲統一全球的大英雄吧?歷史只論成敗,路璐只管現實,若在以往,她斷然不會狠心拒絕四眼想去她工作室的請求,凌嘉的人生觀很明顯的直接影響到了路璐的做事方法,爲了自己的家,路璐學會了說不,路璐自語,婦唱妻隨,凌嘉,我又把你的理論用於實踐了,你得請我喝茶。

瞄瞄前方不遠處的那對貌似正在談戀愛的白毛哈巴狗,路璐觸景生情,四眼的憂傷立刻被她拋到腦後,心情也立刻大好,她直勾勾的盯着那對狗情侶,喜滋滋的給凌嘉打去了電話,上來便說:“凌嘉嘉,今晚你在下邊吧,我祝你受比南山!”

路璐這是發的哪門子邪?正開着車的凌嘉一頭霧水,但她依然不服氣的回嘴道:“你在下邊,我祝你福受雙全!”

路璐說:“我祝你受山福海!”

凌嘉說:“我祝你萬受無疆!”

路璐說:“我祝你人受年豐!”

凌嘉說:“我祝你延年益受!”

路璐說:“我祝你受元無量!”

凌嘉說:“我祝你受滿天年!”

路璐說:“我祝你福受綿綿!”

凌嘉說:“我祝你受終正寢!”

路璐啪一下按掉了手機,凌嘉那張破嘴,她算是再次見識到了。

立冬之後,天氣又一天天的冷了起來,動物們要麼南遷,要麼冬眠了,寒流突然從西伯利亞襲來,帶給大地一片冰冰蕭瑟。

不管季節如何變換,每個人都在按着自己的生活軌跡往前走着,今天重複着昨天,明天重複着今天,日子就在連續不斷的重複中緩緩前移,懂生活的人,會在重複中尋到無限樂趣,不懂生活的人,只能在重複中覆沒於一團死氣。

呂父的心情很鬱悶,好在呂楠受傷之後,他不得不一肩挑起公司裡的大小工作,心神一分,鬱悶的情緒倒也能偶爾得到緩解一下。

呂楠弄出這麼大的動靜,凌父自然也會有所耳聞,雖說呂楠把官司打贏了,但凌父自打經歷過凌嘉折騰出來的怒海狂波之後,打死他也不會相信秦怡會犯了什麼誹謗罪。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凌父抱着深深理解以及深深同情的心態,找到了呂父。

老哥倆一邊喝着茶,一邊聊着天,呂父大抒他的鬱結,一再的感嘆,若是呂楠能有凌嘉一半讓人省心,他死也能瞑目了。

凌父聽了,面上一再說呂楠這孩子其實也不錯,心裡卻很不是個味,凌嘉哪裡讓人省心了?老子都想一腳踹死這個整天耍心眼的不孝女!

凌父來找呂父,純粹是抱着有難同當的姿態,潛意識裡還帶着幾分尋求心理安慰的念頭,一向愛面子的他當然不會說出凌嘉和呂楠這倆好姊妹其實是大同小異的話來。

呂父不知凌父有着跟他幾乎完全一樣的難處與苦惱,只一再羨慕凌父有個好女兒,呂父越羨慕,凌父越心虛,在凌父看來,他所謂的那個好女兒,真真兒是金玉其外敗絮其內,整個就是隻徒有其表的火鳳凰!

凌父體貼的幫呂父倒上茶,問:“跟楠楠那丫頭住在一起的那個女人,你認識嗎?”

“也剛認識沒多久”,呂父眼底黯然,“那丫頭叫桑榆,她爸跟老黃是同事,家裡就她一個閨女,她這個樣,讓當父母的可怎麼辦啊。”

“獨生女啊?”凌父想到了路璐,好像她也是獨生女,獨生子女搞這個,當爹孃的還不得氣死?

“是啊,獨生女”,呂父想到了桑父的狂怒,忍不住的又是一陣哀傷,當父母的眼睜睜的看着孩子變成這樣,誰又比誰好過?

凌父思量着問:“你跟她聊過了嗎?要不你看讓她離開楠楠?”

“聊過了,白搭,她爸揍了她好幾巴掌都白搭”,呂父一拍桌子,氣道:“你說這羣孩子,怎麼都這樣?放着好好的男人不喜歡,非要搞個女人,還都一副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架勢,吃飽了撐的!都是從小慣的不知好歹!”

呂父說到凌父心裡去了,他打心眼裡點頭稱是,又試探性的問:“你打算以後怎麼辦呀?逼着楠楠跟那個叫桑榆的丫頭分開?”

“唉,不知道啊”,呂父苦着臉端起茶水來一口飲盡,“楠楠那性子隨我,逼急了,她六親不認,不管他認不認我這個爹,我都不認她隨便找女人,年代再開放,我這個當爹的再開明,也不能接受她給我找個兒媳回來,這算什麼事呀,我一想就惱的慌!”

凌父深深嘆了一口氣,豈止呂父惱的慌,自己也很惱的慌!看來老呂對他家孩子也沒轍了,凌父突地像找到了組織一般,一時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他緊握一下呂父的手,重重的晃一晃,從心底冒出一句誠懇的沉默感嘆,老兄,沒想到咱倆算計了一輩子的人,到頭來竟被各自的女兒給算計,有我陪伴,你並不孤單!

見呂父一直沉着臉哀哀傷傷,凌父把自己的悲痛拋到一邊,開始違心的勸呂父:“老呂啊,兒孫自有兒孫福,你也別總想不開了,好在你還有個兒子,呂林那小子,我看能成器,等他念完書,你就讓他快點回來吧,該讓他鍛鍊鍛鍊啦,只要呂家斷不了香火,這就行了。”

呂父伸手扶額,一臉痛苦,“唉,丟人啊!”

凌父一聽,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他差點抱着呂父這個老夥計哭出來,真是丟人啊!

凌父又陪呂父聊了一會,日暮時分,他帶着滿心的悲壯回到了家裡,凌父突然覺得自己比呂父要好多了,至少凌嘉沒像呂楠那樣,鬧的幾乎天下皆知,他也不算太丟人。

凌父拿起桌上的全家福,看着自己的一雙兒女,又沉重的嘆了口氣。

一口氣還沒嘆完,凌父給他小孫子買的鸚鵡小鬧鐘便開始報起了時,那隻翠綠色的塑料鸚鵡拍着翅膀,兢兢業業的吶喊着:“你好,北京時間十九點整,你好,北京時間十九點整,你好……”

“十九點了,黃土埋到胳膊肘了,想當年,我也是早晨□□點的太陽,歲月不饒人啊,老嘍老嘍,管不了嘍”,凌父一巴掌拍掉鬧鐘,步履蹣跚的往門外走去,嘴裡機械般的嘟囔着:“你好,你好,好你個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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