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會所僅有五層,樓面呈扇形展開,建築風格帶着些許西班牙風情,寬大的避雨走廊,在炎炎夏日可爲裝飾華麗的門廳遮蔭,在高矮一致的兩排青松間,有一條由黑白相間的鵝卵石鋪成的林蔭小道,盡顯趣味盎然,小道旁邊放有小巧花壇和綠色長凳,以供客人賞景或休息,不遠處,有一灣宛若平軟地毯的小河,河水錶面結了一層薄冰,水的流動帶起冰的遊移,被藏在雲層後帶着幾分暗淡的陽光一照,倒也有了些熠熠生輝的味道。

樓前精心劃分出的停車場上停滿了各種各樣的豪華小車,門前幾個年輕的男服務生,臉上掛着獻媚般的笑,熱情的幫每位客人打開車門,氣溫並不高,他們穿着紅色的單薄的工作裝,爲了生計不得不來忍受嚴寒,冷風一吹,他們的身體不時抖一抖,卻還要去努力維持形象,若碰到好點的,他們會收到一點小費,若碰到壞點的,他們只能低頭哈腰的去一笑再笑,因爲會所裡有規定,顧客就是上帝,上帝永遠是對的。

會所二樓的大廳裡,入目處首先是擺於正中央的一座人造小噴泉,水池中央有座人造小假山,假山不高,不足兩米,通體呈翡翠色,與綠幽幽的池水和歡快遊玩的幾尾紅色金魚相互映襯,室內牆面呈弧形,過渡多端又和諧,似是有着無窮的彎曲造型,再加上巧妙的圓形傢俱和高檔的圓形吊燈,以及統一高雅的色彩變化,直突突的營造出一種親密閒適又奢華大方的神秘氣氛。

大廳裡存滿了凌嘉等人認識的或不認識的“朋友”,他們有的腸肥腦滿,有的大腹便便,有的美如冠玉,有的千嬌百媚,總體看起來,他們個個風度翩翩,雍容華貴,幾乎每個人臉上都帶着優越性的笑,與樓下的服務生對比起來,這裡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樓內樓外的人們,相隔不過幾十米,差別卻是天堂地獄。

室內的人們,有的坐着交談,有的站着聊天,雅緻的裝飾,精巧的酒具,綿綿的音樂,映着這羣油頭粉面的人物,倒也不會讓人感覺太悶。

路璐一進門,就像劉姥姥初進大觀園那般,毫不掩飾的四處張望,這種地方,她只在電影裡看到過,現在總算能身處其中了,她卻沒有想象中的興奮,她看着那座價值不菲的假山,看着那些精雅的裝飾,看着那一杯杯的陳年美酒,心疼越過了每根神經,她不由的想起了小姑娘那雙捧着糖塊的肉呼呼的小手,這些東西,隨便拿出一件,都夠小姑娘買好幾年的糖塊來吃吧?到了這裡,才深刻體會到中國人到底多有錢,走出這裡,才深刻感受到中國人到底有多窮,同是被一方水土養育的國人,爲何差別卻有如此之大?

強烈的差異,讓路璐不能在一時之間去適應,她也不太想去適應,因爲她覺得,一旦適應了,就代表腐朽了,她不想腐朽,她只知道她不喜歡這裡,不喜歡看到這些拿錢來燒的王公貴族們,她寧可站在外邊,和那些服務生一起等凌嘉她們應付完後,好快回家,不過這是不可能的,凌嘉屬於這裡,她屬於凌嘉,不管想不想,她都要努力去適應這裡的一切。

既來之,則安之,路璐收起那些憂國憂民的紛亂思緒,強撐笑臉,隨着凌嘉走了小半圈,這個會所是會員制,來這兒的人大多是互相都有些瞭解,凌嘉爲了不讓別人起疑,對她的朋友介紹路璐時,只一語帶過的說路璐是她的一個遠房親戚,這次帶她出來玩。

路璐聽後有些彆扭,她不明白凌嘉爲什麼會這麼介紹自己,還好她除了彆扭,並沒別的想法,她知道在這種時刻,應該跟凌嘉保持一點距離,否則被人識破她們的關係,對凌嘉會很不利。

凌嘉的朋友個個都是人精,凌嘉介紹路璐時說的是“親戚”,還是“遠房”,連朋友都不是,遠親不如近鄰,關係顯然比較疏遠,他們大都以爲路璐是來投靠凌嘉的,對自己的工作不會有什麼幫助,當下多是隻對路璐笑一笑,客套一兩句後,便只跟凌嘉說話。

凌嘉和她的朋友們說的那些話,路璐總覺得輕飄飄的,有些聽不明白,她只能像個陪襯木偶一般站在凌嘉身邊,乾巴巴的看別人談笑風生。路璐心裡很亮堂,凌嘉的朋友之所以對她笑,全是看了凌嘉的面子,若她自己一個人來,實打實的不會有一個人對她笑,轉而自嘲,她沒會員卡,更沒邀請函,想來也來不了,真是自作多情啊。

室內很暖,凌嘉一進門便將外衣脫了去,只着裡面那身淺棕色古典式收身禮服,低而不露的領口設計訴說着女性的奔放與含蓄,極富質感的絲質腰釦恰到好處的勾起了裙襬的褶皺,再配上小巧精緻的藍寶石項鍊和淺金色鏤花手鐲,使得凌嘉既端莊又嫵麗。

路璐的眼睛放到凌嘉身上不願移開,她第一次與凌嘉參加這種場合,也極少看到凌嘉交際時的模樣,凌嘉在與人交流時的幽默詼諧與伸弛有度,還有那落落大方又得體高雅的舉止,忽地讓路璐覺得凌嘉是那樣遙不可及,看看圍繞在凌嘉身邊的男人女人,個個都是出類拔萃,禮儀具備,強烈的對比之下,從沒怕過什麼的路璐,突然有了一股莫名的怯意。

黃蔚然一早就到了,她站在遠處,看出了路璐隱含的尷尬和怯場,冷哼一聲,不屑極了。

黃蔚然越發肯定了凌嘉對路璐並沒傳說中的那般愛,且不論衣服之類,若凌嘉真的愛路璐,又怎會忍心眼睜睜的看着路璐前來尷尬?又怎會介紹路璐時說什麼遠房親戚?說個朋友不比說遠房親戚更順口?能有幾個人會去誤會她們的關係?看來凌嘉對路璐一定是有所保留的,她並沒把路璐當真放到心上,路璐真是連個玩物都不如。

聽着凌嘉對朋友介紹路璐時說的她是自己的遠房親戚,看着路璐那張隱忍的臉,黃蔚然忽然覺得很開心,她決定等應酬的差不多了之後要找路璐好好聊一聊人生。

周靜和她的丈夫也在,周靜見到凌嘉和路璐一起過來,有些詫異,這些日子,周靜和路璐一直像普通朋友一般聯繫着,周靜覺得路璐待人誠懇,做人實在,不會爾虞我詐,找她做朋友是件很放鬆的事,有時周靜也會給路璐他們介紹幾個客戶過去,秦浩梅馨和小牛都很喜歡周靜,路璐對周靜自然也是好感多多,從相識到現在,周靜儘管對路璐的性向還琢磨不透徹,但對路璐的性格卻摸透了一個七七八八。

周靜看着路璐像個小跟班一樣站在凌嘉身邊,很是不忍,她直覺的感到,路璐應該不喜歡這種場合,既然不喜歡,又怎麼會來?周靜想到當初自己的公司週年慶時,路璐等人誰都不理的只去吃喝,簡直快拽到了天上去,這次怎麼就能放下身價來跟凌嘉一起應酬了?還有凌嘉和路璐何時走的這麼近的?真是太奇怪了。

在這種時候,周靜也不好多問些什麼,只和路璐凌嘉打過招呼,客套幾句後,又去做她夫妻二人該去做的工作。

凌嘉看着路璐身不由己的笑臉,明瞭她的心思,她領着路璐去了一個無人的角落,問:“是不是不太能適應這裡?”

“會努力去適應”,路璐看着凌嘉,眼神帶着掩飾不住的茫然,不知爲何,她突地自語一般,說:“凌嘉,很想你,哪怕你就站在我身邊,還是很想……也很愛……我一定會努力適應這裡的。”

“不用勉強自己”,路璐眼睛裡透露的那層不明所以的憂傷,讓凌嘉很是心疼。

“我除了會畫畫,別的什麼也不會,什麼也幫不了你,你的朋友也不會喜歡我,就像黃蔚然一樣……不會喜歡我”,路璐低下了頭,細不可聞的問:“凌嘉,你以後若厭倦了我……會跟我分手嗎?”

“說什麼呢!”凌嘉臉黑,有些後悔帶路璐來這裡,她直視路璐的眼睛,說:“你的自信被狗吃了嗎?別去跟任何一個人比,你就是你,我只愛你,永遠也不會厭倦,別整天瞎想,嗯?”

“嗯”,路璐抹去頹喪,揚起了笑臉,“我陪你去應酬。”

“呵,跟我來。”

凌嘉帶着路璐走到呂楠和桑榆身邊,桑榆正笑容僵硬的陪着呂楠應酬,凌嘉看的出來,桑榆也不太能適應這裡,她讓路璐桑榆兩人隨意玩,不用再陪着她和呂楠兩人皮笑肉不笑的應付,看着就怪難受。

桑榆參加過不少宴會,但如此奢華的宴會她也是第一次來,凌嘉看的沒錯,桑榆的確與路璐一樣,她也不能適應這裡,她看着那些形色各異的人,甚至有點頭暈眼暈,呂楠同樣看出了桑榆的不適,正巧趕上凌嘉過來,便也只能讓桑榆和路璐先二人世界一把。

凌嘉呂楠還要去周旋,一時顧不上路桑二人,凌嘉走前警告路璐不許對桑榆死灰復燃,路璐白凌嘉一眼,點了點頭。

呂楠走前提醒桑榆要時刻記得她這顆本已是千瘡百孔的心,桑榆好笑的掐呂楠一下,推着她步入人羣。

路璐和桑榆面對面的站着,一時無語。

桑榆小聲問:“你最近還好麼?”

“還好,你一定不算太好吧?”

“嗯。”

“榆,該放下的,就要放下了。”

“放不下,捨不得,卻偏該去放,該去舍”,桑榆空洞洞的笑。

路璐幽然嘆氣,拉着桑榆坐到靠近角落的沙發上,說:“再捨不得,也要去捨得,否則日子還怎麼過下去?其實……你若真的跟呂楠在一起,我也很捨不得,即使我現在跟凌嘉在一起,我還是很貪心的想讓你的眼睛裡只看我,只愛我,呵,我果然是很自私的吧?可我知道我不能這麼自私,榆,我想一輩子跟你做好朋友,更想看到你幸福,你知道的,不管我跟誰在一起,都不會忘了你,我也知道,不管你跟誰在一起,你也不會忘記我,這樣就夠了,有些愛,有些情,做朋友來的更是持久些,試着去接受呂楠,給自己一次機會,好麼?”

桑榆無聲的沉默,好久,她幽幽的說:“你希望我和呂楠在一起麼?如果這是你希望的,我會聽你的話。”

“我希望你能幸福”,路璐握緊桑榆的手,“我希望你能找到愛,希望有人能真心真意的愛你。”

“我知道的,別擔心”,桑榆強撐笑意,“不過,我還是那句話,不管我跟誰在一起,你的影子是永遠抹不掉了。”

“嗯。”

“呵,好吧,不說這些沉悶的話了,這麼久不見,說點別的吧。”

“好。”

桑榆環顧一圈大廳,自我嘲笑:“璐,其實我也很不喜歡這種場合,我接觸的,大多是些設計界的人或是工作上的客戶,猛地與這些大官大富商們同處一室,竟不能適應下來。”

“我知道的,我一開始本就不願來,凌嘉說你會來,我纔來的。”

“彼此,呂楠也說你會來,我纔來的。”

“我總覺得凌嘉和呂楠是在有意考驗我和你。”

“我也這麼覺得。唉,這裡與我們的生活簡直格格不入,你跟凌嘉在一起,時間不算長,你們還要去彼此適應很多東西。”

“嗯”,路璐望一眼遠處的凌嘉,說:“該適應的,總得去適應吧,麻雀跟鳳凰……誰讓我攤上了呢?”

“是啊,攤上了”,桑榆悻然而笑,“多少人想攤都攤不上,人常問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卻少問鴻鵠安知燕雀之志,璐,你自比麻雀,你的志向又是什麼?”

“實實在在的過日子,實實在在的辦好工作室,我希望等我老了以後,能像丁老一樣灑脫,潛心著書,記錄心得,不爲外物所擾,閒暇時能和老伴一起去遊山玩水,高歌吟哦,揮灑丹青,我這個麻雀的志向,也就這一點”,路璐的臉上,掛起了嚮往。

“呵,這一點最實在,你處處以丁老爲榜樣,也難怪丁老這麼喜歡你,丁老的妻子也那麼喜歡你。”

“丁師母既是好妻子,又是賢內助,可是個難得的好女人,丁老那種脾氣,年輕的時候銳利的很,也就師母能包容,丁老出的那些書,師母都出了不少力,等過些日子,我們一起去看看他們吧。”

“好啊,我有些日子沒見過丁老了,到時叫上秦浩梅馨,咱們一起去。”

“嗯,順便放開肚皮搓上丁老一頓。”

“好!咦,你看”,桑榆指指着一個帶着眼睛年紀約有六十有餘的老頭,說:“你看那個老頭,他是搞房地產的,身邊那位不足三十的女人是她去年剛過門的妻子。”

路璐定睛望去,突然笑了起來,說:“這年頭都流行老牛吃嫩草啊,處處都能見到以楊振寧和翁帆爲代表的祖孫戀,那老頭都能當那女人的爺爺了,也真難爲了那女人,真不知道她怎麼忍受牀上運動的。”

桑榆被路璐逗的咯咯笑,等笑完,她的眼睛又四處瞄,突地又指着一小搓人說:“你看,這裡除了大官富商,還有幾位小明星和主持人啊。”

“那個年紀大點的星星,是個人大代表,我認識代表,代表不認識我,偏偏人家不時就得代表咱們一下”,路璐看了看,搖頭說:“其他的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我,啊,我過時啦!”

“你平時很少看電視新聞,娛樂新聞也很少看,當然不認識。”

“娛樂新聞多少還看一點”,路璐一笑,說:“俗話說舊社會戲子賣藝不賣身,新社會演員賣身不賣藝,翻來覆去總是那些事,看他們實在沒什麼新鮮感了。電視新聞就算了,記得上學的時候,我們還常討論,如今我黨光榮的繼承了國軍能胡扯的優良傳統,聽官方報道有個準麼?看新聞聯播有價值麼?那時我們一聊到這些個個都激昂澎湃的,你還記不記得?”

“呵,記得”,聊及往事,桑榆的眼睛突地光亮起來,“那會我們和秦浩他們常愛損損儒家,比如他們一邊主張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一邊又高呼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簡直矛盾透頂,那時我們還常愛八卦些名將趣事,現在想想真是親切。至於新聞聯播嘛,我也很久沒看過了,說空話講胡話就是沒人話,不看也罷。”

“咦,你真是我的知音”,桑榆骨子裡的不羈一向很對路璐的胃口,這讓路璐頗爲開心。

“我一直都是你的知音,要不上學那會,你怎麼會愛上我?”桑榆想到當初路璐看向自己時的那種欽服又愛慕的眼神,洋洋自得,若時光能倒流,該多好。

“呵,愛上你,我從沒後悔過,真快啊,一眨眼,我們都要奔三了,要老了呢”,路璐思及往事,不勝唏噓,過會兒,她帶着期盼,說:“人生苦短,知己難求,知音,以後也要一直是,好麼?”

“嗯,一直是。”

“拉鉤。”

“拉鉤。”

宛若幾年前桑榆要出國的那天,兩根纖細的小指又勾到了一起,搖一搖,晃一晃,許下了一個真心實意的約定,只是二人都知道,那次的期限,是三年,這次的期限,是一輩子。

初戀的滋味,摻雜着種種的酸甜苦辣鹹,時光荏苒,兩人都不再是當初的青澀少女,但時隔多年後,在面向對方時,心緒卻總是不受控的回到當初的嬌憨。

或許,做朋友真的要比做情人來的持久吧,桑榆微笑起來,儘管心裡澀澀的疼,但只要能看到她幸福,就夠了。

有些東西,悄悄的變化了,有些人,也該悄悄的放下了。

只要你還記得我,我也記得你,即便只是朋友,又何妨?

路璐和桑榆在沙發上閒聊,偶爾有人過來與她們搭訕,二人頗有默契的躲過,一概不去應承,有些方面,路璐和桑榆的確是很像的,比如骨子裡的清高與不拘一格。

凌嘉在爾聊我笑之間,她的餘光一直在盯着路璐不放,見路璐和桑榆勾起了小指,胃裡的醋翻了一片,轉而一想,她們能這麼光明正大的勾小指,應該也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於是便放寬了心,但眼睛掃過路璐看的頻率,卻越發頻繁了。

呂楠在人羣中像蝴蝶一樣飛來飛去,不時與幾位男士調情一般的開玩笑,桑榆看了,不覺得有了很大的不適應,這段不短的日子裡,呂楠一直是圍着她打轉,現在忽地撇開她去與別人嘻嘻哈哈,桑榆突然覺得有點不舒服。

呂楠一邊與人周旋,一邊也不忘了時時看看桑榆,她把桑榆的表情納入眼底,心裡大喜,桑榆這模樣,是在吃醋吧?媽呀!我看到希望了啊!

呂楠在心裡快樂的大吼:解放區的天,藍藍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啊!快讓解放的暴風雨來的更猛烈些吧!老孃整天守着佳餚不敢吃,真乃是三月不知肉味,需要解放啊!

當下呂楠更像狐狸精一般在人堆裡周旋起來,她想多看看桑榆吃醋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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