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當雨秋和俊之走出了那間會客室,他們才知道,經過這樣一陣紊亂和喧鬧,雲濤已經是打烊的時間了。客人們正紛紛離去,小姐們在收拾杯盤,張經理在結算賬目,大廳裡的幾盞大燈已經熄去,只剩下疏疏落落的幾盞小頂燈,嵌在天花板的板壁中,閃着幽柔的光線,像暗夜裡的幾顆星辰。那些特別用來照射畫的水銀燈,也都熄滅了,牆上的畫,只看出一些朦朧的影子。很少在這種光線下看雲濤,雨秋佇立着,遲遲沒有舉步。俊之問:“我們去什麼地方?你那兒好嗎?”

雨秋回頭看了看會客室的門,再看看雲濤。

“何不就在這兒坐坐?”她說:“一來,我並不真的放心曉妍。二來,我從沒享受過雲濤在這一刻的氣氛。”

俊之瞭解雨秋所想的,他走過去,吩咐了張經理幾句話,於是,雲濤很快的打烊了。小姐們都提前離去,張經理把賬目鎖好,和小李一起走了。只一會兒,大廳裡曲終人散,偌大的一個房間,只剩下了俊之和雨秋兩個人。俊之走到門邊,按了鐵柵門的電鈕,鐵柵合攏,雲濤的門關上了:一屋子的靜寂,一屋子的清幽,一屋子朦朧的、溫柔的落寞。雨秋走到屋角,選了一個隱蔽的角落坐下來,正好可以看到大廳的全景。俊之卻在櫃檯邊,用咖啡爐現煮了一壺滾熱的咖啡。倒了兩杯咖啡,他走到雨秋面前來。雨秋正側着頭,對牆上一幅自己的畫沉思着。

“要不要打開水銀燈看看?”俊之問。

“不不!”雨秋慌忙說:“當你用探照燈打在我的畫上的時候,我就覺得毫無真實感,我常常害怕這樣面對我自己的作品。”

“爲什麼?”俊之在她對面坐下來:“你對你自己的作品不是充滿了信心與自傲的嗎?”

她看了他一眼。

“當我這樣告訴你的時候,可能是爲了掩飾我自己的自卑呢!”她微笑着,用小匙攪動着咖啡。她的眼珠在咖啡的霧氣裡,顯得深沉而迷濛蒙。“人都有兩面,一面是自尊,一面是自卑,這兩面永遠矛盾的存在在人的心靈深處。人可以逃避很多東西,但是無法逃避自己。我對我的作品也一樣,時而充滿信心,時而毫無信心。”

“你知道,你的畫很引起藝術界的注意,而且,非常奇怪的一件事,你的畫賣得特別好。最近,你那幅《幼苗》是被一個畫家買走的,他說要研究你的畫。我很想幫你開個畫展,你會很快的出名,信嗎?”

“可能,她坦白的點點頭。“這一期的藝術刊物裡,有一篇文章,題目叫《秦雨秋也能算一個畫家嗎?》把我的畫攻擊得體無完膚。於是,我知道,我可能會出名。”她笑瞅着他:“雖然,你隱瞞了這篇文章,可是,我還是看到了。”

他盯着她。

“我不該隱瞞的,是不是?”他說:“我只怕外界的任何批評,會影響了你畫畫的情緒,或左右了你畫畫的路線。這些年來,我接觸的畫家很多,看的畫也很多,每個畫家都儘量的求新求變,但是,卻變不出自己的風格,常常兜了一個大圈子,再回到自己原來的路線上去。我不想讓你落進這個老套,所以,也不想讓你受別人的影響。”

“你錯了,”她搖搖頭。“我根本不會受別人的影響。那篇文章也有他的道理,最起碼,他的標題很好,秦雨秋也能算一個畫家嗎?老實說,我從沒認爲自己是個畫家,我只是愛畫畫而已,我畫我所見,我畫我所思。別人能不能接受,是別人的事,不是我的事。我既不能強迫別人接受我的畫,也不能強迫別人喜歡我的畫。別人接受我的畫,我心歡喜,別人不接受,是他的自由。畫畫的人多得很,他儘可以選擇他喜歡的畫。”

“你能這樣想,我很高興。”他微笑起來,眼底燃亮着欣賞與折服。“那麼,順便告訴你,很多人說你的畫,只是‘商品’,而不是‘藝術’!”

“哈哈!”她忽然笑了,笑得灑脫,笑得開心。“商品和藝術的區別在什麼地方?畢卡索的‘藝術’是最貴的‘商品’,張大千的‘藝術’一樣是‘商品’,只是商品的標價不同而已。我的畫當然是商品,我在賣它,不是嗎?有金錢價值的東西,有交易行爲的東西就都是商品,我的願望,只希望我的商品值錢一點,經得起時間的考驗而已。如果我的畫,能成爲最貴的‘商品’,那纔是我的驕傲呢!”

“雨秋!”他握住她那玩弄着羹匙的小手。“你怎會有這些思想?你怎能想得如此透徹?你知道嗎?你是個古怪的女人,你有最年輕的外表,最深刻的思想。”

“不,”她輕輕搖頭,“我的思想並不深刻,只是有點與衆不同而已,我的外表也不年輕,我的心有時比我的外表還年輕。我的觀念、看法、作風、行爲、甚至我的穿着打扮,都會成爲議論的目標,你等着瞧吧!”

“不用等着瞧,”他說,“已經有很多議論了,你‘紅’得太快!”他注視她:“你怕嗎?”他問。

“議論嗎?”她說:“你用了兩個很文雅的字,事實上,是捱罵,是不是?”

“也可以說是。”

她用手支着頭,沉思了一下,又笑了起來。

“知不知道有一首剃頭詩?一首打油詩,從頭到尾都是廢話,卻很有意思。”

“不知道。”

“那首詩的內容是——”她念了出來:“聞道頭須剃,人皆剃其頭,有頭終須剃,不剃不成頭,剃自由他剃,頭還是我頭,請看剃頭者,人亦剃其頭。”

俊之笑了。

“很好玩的一首詩,”他說,“這和捱罵有什麼關係嗎?”

“有。”她笑容可掬:“世界上的人,有不捱罵的嗎?小時,被父母罵,唸書時,被老師罵,做事時,被上司罵,失敗了,被人罵,成功了,也會被人罵,對不對?”

“很對。”

“所以,我把這首詩改了一下。”

“怎麼改的?”

她啜了一口咖啡,眼睛裡充滿了嘲弄的笑意,然後,她慢慢的念:

“聞道人須罵,人皆罵別人,

有人終須罵,不罵不成人,

罵自由他罵,人還是我人,

請看罵人者,人亦罵其人!”

“哈哈!”俊之不能不笑:“好一句‘罵自由他罵,人還是我人,請看罵人者,人亦罵其人。’雨秋,你這首罵人詩,才把人真罵慘了!”他越回味,越忍俊不禁:“雨秋,你實在是個怪物,你怎麼想得出來?”

雨秋聳了聳肩。

“人就是這樣的,”她說,“罵人與捱罵,兩者皆不免!惟一的辦法,就是抱着‘罵自由他罵,人還是我人’的態度,假若你對每個人的議論都要去注意,你就最好別活着!我也常對曉妍說這話,是了,曉妍……”她猛然醒悟過來:“我們把話題扯得太遠了,我主要是要和你談談曉妍。”

他緊緊的凝視着她。

“不管和你談什麼,”他低聲的說,“都是我莫大的幸福,我願意坐在這兒,和你暢談終夜

。”

她瞅着他,笑容隱沒了,她輕輕一嘆。

“怎麼了?”他問。

“沒什麼,”她搖搖頭,“讓我和你談談曉妍,好嗎?我不相信你能不關心。”

“我很關心,”他說,“只是你來了,我就不能抑制自己,似乎眼中心底,就只有你了。”他握緊了她的手,眼底掠過一抹近乎痛楚的表情。“雨秋!”他低喚了一聲:“我想告訴你……”

她輕輕抽出自己的手來。

“能不能再給我一杯咖啡?”她問。

他嘆了口氣,站起身來,給她重新倒了一杯咖啡。咖啡的熱氣氤氳着,香味瀰漫着。她的眼睛模糊而朦肽。

“很抱歉,俊之,”她說,“我第一次見到子健,聽他說出自己姓賀,我就猜到他是你的兒子。但是我並沒告訴你,因爲,我想,他們的感情不見得會認真,交往也不見得會持久。曉妍,她一直不肯面對異性朋友,她和他們玩,卻不肯認真,我沒料到,她會對子健真的認真了。”

俊之疑惑的看着她。

“你怎麼知道是她在認真?我看,是子健在認真呢!”

“你不瞭解曉妍,”她搖搖頭,“假若她沒有認真,她就不會發生今晚這種歇斯底里的症狀,她會嘻嘻哈哈,滿不在乎。”

“我不懂。”俊之說。

“讓我坦白告訴你吧,你也可以衡量一下,像你這樣的家庭,是不是能夠接受曉妍?如果你們不能接受曉妍,我會在悲劇發生之前,把曉妍遠遠帶走……”

“你這是什麼意思?”俊之微微變了色:“如果我的兒子愛上了你的外甥女兒,我只有高興的份,我爲什麼不能接受她?”

“聽我說!”她啜了一口咖啡,沉吟的說:“她僅僅讀到高中畢業,沒進過大學。”

“不成問題,我從沒有覺得學歷有多重要!”

雨秋注視了他一段長時間。

“曉妍的母親,是我的親姐姐,我姐姐比我大十二歲,曉妍比我小十歲,我的年齡介乎她們母女之間。我姐姐生性孤僻,守舊,嚴肅,不苟言笑,和我像是兩個時代裡的人……”她頓了頓,望着咖啡杯。“現在的人喜歡講代溝兩個字,似乎兩輩之間,一定會有代溝,殊不知在平輩之間,一樣會有代溝。代溝兩個字,與其說是兩代間的距離,不如說是思想上的距離。我和姐姐之間,有代溝,我和曉妍之間,竟沒有代溝,你信嗎?”

俊之點點頭。

“曉妍是我姐姐的長女,她下面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我姐夫和我姐姐是標標準準的一對,只是,姐夫比姐姐更保守,更嚴肅,他在一家公司裡當小職員,生活很苦,卻奉公守法、兢兢業業,一個好公民,每年的考績都是優等。”她側頭想了想:“我姐夫的年齡大概和你差不多,但是,你們之間,準有代溝。”

“我相信。”俊之笑了。

“曉妍從小就是家裡的小叛徒,她活潑、美麗、頑皮、刁鑽,而古怪。簡直不像戴家的孩子,她——有些像我,任性、自負、驕傲、好奇,而且愛藝術,愛音樂,愛文學。這樣的孩子,在一個古板保守的家庭裡,是相當受罪的,她從小就成爲她父母的問題。只有我,每次挺身而出,幫曉妍說話,幫她和她父母爭執,好幾次,爲了曉妍,我和姐姐姐夫吵得天翻地覆。因此,等到曉妍出事以後,姐姐全家,連我的父母在內,都說我該負一部分責任。”

“出事?”俊之蹙起了眉頭。

“四年前,曉妍只有十六歲,她瘋狂般的迷上了合唱團,吉他、電子琴、熱門音樂,她幾乎爲披頭髮瘋。她參加了一羣也熱愛合唱團的年輕朋父們,整天在同學家練歌、練琴、練唱。這是完全違背戴家的原則的,她父母禁止她,我卻堅持應該讓她自由發展她的興趣。曉妍的口頭語變成了‘姨媽說可以!’於是,她經常弄得很晚回家,接着有一天,我姐姐發瘋般的打電話叫我去……”她頓了頓,望着俊之,清晰的、低聲的說:“曉妍懷孕了。”

俊之一震。他沒有接口,只是看着雨秋。

“十六歲!”雨秋繼續說了下去:“她只有十六歲,我想,她連自己到底做了什麼錯事都弄不清楚,她只是好奇。可是,我姐夫和我姐姐都發瘋了,他們鞭打她,用皮帶抽她,用最下流的字眼罵她,說她是蕩婦,是娼妓,說她下賤、卑鄙,丟了父母的人,丟了祖宗八代的人,說她是壞女孩,是天下最壞的女孩……當然,我知道,曉妍犯了如此的大錯,父母不能不生氣,可是,我仍然不能想象,親生父母,怎能如此對待自己的孩子!”

俊之動容的看着雨秋,他聽得出神了。

“我承認,曉妍是做了很大的錯事,但是,她只是個十六歲的孩子,尤其像曉妍那樣的孩子,她熱情而心無城府,她父母從沒有深入的瞭解過她,也沒有給她足夠的溫暖,她所需要的那份溫暖,她是比一般孩子需要得多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應該想辦法彌補,他們卻用最殘忍和冷酷的手段來對付她,最使他們生氣的,是曉研抵死也不肯說出事情是誰幹的。於是,整整一個禮拜,他們打她,揍她,罵她,不許她睡覺,把她關在房裡審她,直到曉妍完全崩潰了,她那麼驚嚇,那麼恐懼,然後,她流產了。流產對她,可能是最幸運的事,免得一個糊里糊塗的,不受歡迎的生命降生。但,跟着流產而來的,是一場大病,曉妍昏迷了將近半個月,只是不停口的囈語着說:‘我不是一個好女孩,我不是一個好女孩,我不是一個好女孩……’他父母怕丟臉,家醜不可外揚,竟不肯送她去醫院。我發火了,我到戴家去鬧了個天翻地覆,我救出了曉妍,送她去醫院,治好了她,帶她回我的家,從此,曉妍成了我的孩子、伴侶、朋友、妹妹、知己……雖然,事後,她的父母曾一再希望接她回去,可是,她卻再也沒有回到她父母身邊。”

俊之啜了一口咖啡,他注視着雨秋。雨秋的眼睛在暗沉沉的光線下發着微光,閃爍的、清幽的。

“那時候,我剛剛離婚,一個人搬到現在這棟小公寓裡來住,曉妍加入了我的生活,正好也調劑了我當時的落寞。我們兩個都很失意,都是家庭的叛徒,也都是家庭的罪人,我們自然而然的互相關懷,互相照顧。曉妍那時非常自卑,非常容易受驚,非常神經質,又非常怕接觸異性。我用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來治療她的悲觀和消沉,重新送她去讀高中——她休學了半年。她逐漸又會笑了,又活潑了,又快樂了,又調皮了,又充滿了青春的氣息了。很久之後,她才主動的告訴我,那闖禍的男孩只有十七歲,他對她說,讓我們來做一個遊戲,她覺得不對,卻怕那男孩子笑她是膽小鬼,於是,他們做了,她認識那男孩子,才只有兩小時,她連他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唉!”她深深嘆息:“我們從沒給過孩子性教育,是嗎?”

她啜了一口咖啡,身子往後靠,頭仰在沙發上,她注視着俊之。

“曉妍跟着我,這幾年都過得很苦,我離婚的時候,我丈夫留下一筆錢,他說我雖

然是個壞妻子,他卻不希望我餓死,我們用這筆錢撐持着。曉妍一年年長大,一年比一年漂亮,我可以賣掉電視機、賣掉首飾,去給她買時髦的衣服,我打扮她,鼓勵她交男朋友。她高中畢業後,我送她去正式學電子琴,培植她音樂上的興趣。經過這麼多年的努力,她已經完全是個正常的、活潑的、快樂的少女了。只是,往日的陰影,仍然埋在她記憶的深處,她常常會突發性的自卑,尤其在她喜歡的男孩面前。她不敢談戀愛,她從沒有戀愛過,她也不敢和男孩子深交,只因爲……她始終認爲,她自己不是個好女孩。”

她停住了,靜靜的看着他,觀察着他的反應。

“這就是曉妍的故事。”她低語:“我把它告訴你,因爲這女孩第一次對感情認了真,她可能會成爲你的兒媳婦。如果你也認爲她不是一個好女孩,那麼,別再傷害她,讓我帶她走得遠遠的,因爲她只有一個堅強的外表,內在的她,脆弱得像一張玻璃紙,一碰就破,她禁不起刺激。”

俊之凝視着雨秋,他看了她很久很久。在他內心深處,曉妍的故事確實帶來了一股壓力。但是,人只是人哪!哪一個人會一生不犯錯呢?雨秋的眼睛清明如水,幽柔如夢,他想着她曾爲那女孩所做過的努力,想着這兩個女人共同面對過的現實與掙扎。然後,他握着她的手,撫摸着她手上的皮膚,他只能低語了一句:“我愛你,雨秋。”

她的眼睛眨了眨,眼佇立即泛上了一層淚影。

“你不會輕視那女孩嗎?”她問。

“我愛你。”他仍然說,答非所問的。

“你不會在意她失足過嗎?”她再問。

“我愛你。”他再答。“你善良得像個天使!別把我想成木鐘!”

淚光在她眼裡閃爍,她閉了閉眼睛,用手支着頭,她有片刻垂首不語,然後,她擡起眼睛來,又帶淚,又帶笑的望着他。

“你認爲——”她頓了頓:“子健也能接受這件事實嗎?”

他想了想,有些不安。

“他們在房間裡已經很久了,是不是?”他問。

“是的。”

“你認爲曉妍會把這一段告訴子健?”

“她會的。”她說:“因爲我已經暗示了她,她必須要告訴他。如果——她真愛他的話。”

“那麼,我們擔憂也沒用,是嗎?”俊之沉思着說:“你不願離開雲濤,因爲你要等待那個答案,那麼,我們就等待吧,我想,很快我們就可以知道子健的反應。”

她看來心魂不定。

“你很篤定啊!”她說。

“不,我並不篤定。”他坦白的說:“在這種事情上,我完全沒有把握,子健會有怎樣的反應,我想,這要看子健到底愛曉妍有多深。反正,我們只能等。”他說,站起身來,他再一次爲她注滿了熱咖啡。

“喝這麼多咖啡,我今晚休想睡覺了。”她說。

“今晨,”他更正她,“現在是凌晨兩點半。”

“哦,”她驚訝,更加不安了,“已經這麼晚了?”

“這麼早。”他再更正她。

她看着他。

“有什麼分別?”她問:“你只是在文字上挑毛病。”

“不是,”他搖頭,“時間早,表示我們還有的是時間,時間晚,表示你該回去了。”

“我們——”她衝口而出:“本來就晚了,不是嗎?見第一面的時候就晚了。”

他的手一震,端着的咖啡灑了出來。他凝視她,她立刻後悔了。

“我和你開玩笑,”她勉強的說,“你別認真。”

“可是——”他低沉的說:“我很認真。”

她盯着他,搖了搖頭。

“你已經——沒有認真的權利了。”

他把杯子放下來,望着那氤氳的、上升的熱氣,他沉默了,只是呆呆的注視着那煙霧。他的眉頭微蹙,眼神深邃,她看不出他的思想,於是,她也沉默了。一時間,室內好安靜好安靜。時間靜靜的滑過去,不知道滑了多久,直到一聲門響,他們兩人才同時驚覺過來。會客室的門開了,出來的是子健。雨秋和俊之同時銳利的打量着他,他滿臉的嚴肅,或者,他經過了一段相當難過的、掙扎的時刻,但是,他現在看來是平靜的,相當平靜。

“哦!”子健看到他們,吃了一驚。“你們沒有走?”他說:“怪不得一直聞到咖啡味。”

雨秋站起身來。

“曉妍呢?”她不安的問,再度觀察着子健的臉色。“我要帶她回家了。”她往會客室走去。

“噓!”子健很快的趕過來,低噓了一聲,壓低聲音。“她睡着了,請你不要吵醒她。”

雨秋注視着子健,後者也定定的注視着她。然後,他對她緩緩的搖了搖頭。

“姨媽,”他說:“你實在不應該。”

“我不應該什麼?”她不解的。

“不應該不告訴我,”他一臉的鄭重,語音深沉。似乎他在這一晚之間,已經長大了,成熟了,是個大人了。“如果我早知道,我不會讓她面對這麼多內心的壓力。四年,好長的一段時間,你知道她有多累?她那麼小,那麼嬌弱,卻要負擔那麼多!”他眼裡有淚光,“現在,她睡着了,請不要驚醒她,讓她好好的睡一覺,我會在這兒陪着她,你放心,姨媽,我會把她照顧得好好的。”

雨秋覺得一陣熱浪衝進了她的眼眶,一種鬆懈的、狂喜的情緒一下子罩住了她,使她整個身子和心靈都熱烘烘的。她伸過頭去,從敞開的、會客室的門口看進去,曉妍真的睡着了。她小小的身子躺在那寬大的沙發上,身子蓋着子健的外衣。她的頭向外微側着,枕着軟軟的靠墊。她面頰上還依稀有着淚光,她哭過了。但是,她現在的脣邊是帶着笑的,她睡得好香好沉好安詳,雨秋從沒有看到她睡得這樣安詳過。

“好的,”她點點頭,對子健語重心長的說,“我把她交給你了,好好的照顧她。”

“我會的,姨媽。”

俊之走了過來,拍拍還在冒氣的咖啡壺。對子健說:“你會需要熱咖啡,等她醒過來,別忘記給她也喝一杯。”

“好的,爸,”子健說,“媽那兒,你幫我掩飾一下,否則,一夜不歸,她會說上三天三夜。”

俊之對兒子看了一眼,眼光是奇特的。然後,他轉身帶着雨秋,從邊門走出了雲濤。迎着外面清朗的、夏季的、深夜的涼風,兩人都同時深吸了一口氣。

“發一下神經好不好?”他問。

“怎樣?”

“讓我們不要坐車,就這樣散步走到你家。”

“別忘了,”她輕語,“你兒子還要你幫他掩飾呢!”

“掩飾什麼?”他問:“戀愛是正大光明的事,不需要掩飾的,我們走吧!”

於是,踏着夜色,踏着月光,踏着露水濡溼的街道,踏着街燈的影子,踏着凌晨的靜溢,他們手挽着手,向前緩緩的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