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肖氏面臨着一個選擇。
她的女兒已經出嫁了, 她的兒子也長大成人了,她不適合繼續住在和園子聯通,又能通向女眷生活住地的排院了。
她如今的選項有幾個。
一個是讓肖霖獨自搬到外院去, 他肯定沒有資格獨自住一個院子,大概是要跟那些門客之類的人擠一擠。肖氏則繼續留在排院。好處是她繼續擁有一個清淨的生活環境。
一個是她和肖霖乾脆搬到城外去。老夫人在族裡能提供一套獨門獨院的房子給她住。好處是離族學近, 肖霖可以走讀。而且離肖晴娘也近了,溜達過去就能見。
再一個是, 她和肖霖搬到凌府後巷去。最後這個在老夫人眼裡根本沒什麼好處, 她壓根就沒提。
是肖氏自己考慮之後, 主動提出了最後一條。
肖氏有自己的考量。
搬到城外雖然方便了肖霖上學, 但那樣就沒法去凌九郎那裡旁聽了。
探花郎不藏私地親自指點!這是凌四爺病逝才撞到的機會, 且還有時間期限。等以後凌九郎守孝結束, 起復回京去做官,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肖氏憑自己上哪去找這麼好的老師。所以她肯定是要留在城裡的,這樣肖霖旬日回來就可以去水榭那裡聽課。
但女兒已經安穩出嫁,兒子旬日纔回, 居住環境的重要性沒有那麼強了。
園子直接通往外面的門日常都是鎖着的, 排院這個位置要出去還是得通過六房拿對牌從內宅走二門。
出去得勤點,在六房管事的僕婦那裡多少得受些臉色的。委實沒有直接住在外面方便。
徐媽媽找管事查了之後來勸她:“後巷人多且雜, 沒有空的整間院子了。只能挪出三間正房來。”
肖氏卻說:“我和虎官兒只有兩個人,三間房儘夠了。”
其實還有一點肖氏說不出口。
肖晴娘嫁了之後,小院裡只有她一個人,夜裡實在是太靜了。肖氏一個人睡不着,常失眠, 白日裡便頭痛。
隔壁三個寡婦白日裡都沒什麼人氣兒, 暮氣沉沉。
肖氏很怕自己變成那樣子。她從前嫌棄後巷雜亂,如今只想多沾沾人氣兒。
在肖晴娘出嫁後, 隔壁肖家搬離了排院。
最南端的院子住着三個沒有生氣的女人。中間的院子一空下來,排院一下子寂靜了。
杜姨娘尤其悵然,坐在牆根下曬太陽的時候,聽不到隔壁半點聲音了,常覺得寂寥。她整個人都有點沒精神。
“你說我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跟林嘉唸叨,“要回夫人那裡去,我又得日日早起,天天請安,還得打簾捧盂,哪有現在日子好。我怎麼就不知足呢?”
林嘉道:“你就是吃太多,又不動,閒出來的。”
說着,林嘉朝杜姨娘嘴裡塞了顆油棗果子。
杜姨娘砸吧了砸吧,道:“炸得還輕了點,再過一遍油。炸不透香味出不來。”
林嘉道了聲“好嘞”,噠噠噠回竈房去了。
小寧兒眼巴巴地等着吃炸油棗果子,王婆子笑。
天氣一天冷過一天了。
桃子過來串門:“我得了幾塊銀鼠皮穿不着,拿過來兩塊給林姑娘和姨娘。”
桃子是體面大丫鬟,她身上就套着銀鼠皮的比甲呢。看着就暖和。
這種東西哪有什麼“穿不着”,誰會嫌多。
林嘉尬笑,偷眼看杜姨娘。
不聾不啞不做阿翁。杜姨娘揣着明白裝糊塗,只親熱跟桃子說話:“這怎地好意思!”
嘴上這樣說着,還是接了。
桃子臉上的笑益發地真心了。覺得杜姨娘是個妙人。
待她走了,杜姨娘說:“咱不能太招眼,皮子縫在裡面吧。”
桃子的穿法是皮子外翻。別人一看就知道她穿的是皮襖。
縫在裡面就是外面是布料,若不解開來看,不知道里面是棉花還是皮子。
沒有外穿長臉,但臉有什麼用,暖和又穩妥纔是杜姨娘要的。
林嘉都聽她的。
她悄悄告訴杜姨娘一個事:“十二郎的事好像定下來了。”
“咦?真的假的。”杜姨娘驚訝,“你怎麼知道的。”
林嘉道:“剛纔桃子姐在屋裡和我說話的時候,悄悄告訴我的。”
“定了誰?”杜姨娘精神一振,“她消息可靠嗎?”
當然是可靠的。
因爲桃子的消息源頭是四夫人。
縱然四夫人如今守寡,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隨心所欲四處蹦躂了,也不妨礙她的八卦渠道依然通暢。
於是四夫人告訴了凌昭,凌昭告訴了桃子,桃子受命過來告訴了林嘉,讓她安心。
“是秦家的七娘。”林嘉幫着杜姨娘回憶,“性子最軟和的那個。那次你回來還跟我說,她跟你說話來着。”
她這麼一說,杜姨娘就回憶起來了。
“她生得最好。”杜姨娘肯定地說。
她們倒沒關心什麼嫡庶。
什麼嫡女庶女的,那是四夫人才關心的點。對於杜姨娘和林嘉來說,不管嫡庶,都是高高在上的大家閨秀。
“他定下了這樣好的未婚妻子,能踏實下來了吧。”林嘉眼帶期盼地看着杜姨娘,“以後能安生了吧?”
那些什麼“訂了親娶了妻就能穩重下來”的話,不過是當時杜姨娘用來安慰林嘉的。
林嘉當時小,信了。然後當成浮木一樣抱着,就一直抱着了。
杜姨娘也不能現在說其實她心裡一點都沒譜。
大人是不能對小孩說這種話的,很容易讓小孩的世界天都塌下來。
她只能含糊道:“是吧。”
林嘉欣欣然地說:“其實好久都沒看見他了,他如今也是秀才了,想來也該長進些了。”
然而杜姨娘想到凌九郎旬日裡將郎君們拘在水榭裡半日,想到三夫人又定要十二郎旬日裡陪她用一餐飯,想到據說凌九郎給弟弟們留的課業讓郎君們叫苦不迭……
她還想到三夫人賞給林嘉的白玉鐲,想到三夫人突兀地給秦家姐妹介紹了她。
再看看手裡還沒放下的銀鼠皮,杜姨娘心裡愈發地沒有譜了。
可所有這些事情,其實都不由得她和林嘉來掌控。
她們兩個就是水面上的小舟,哪邊浪頭大一點就被哪邊推着走。
杜姨娘眼睛一閉,只裝瞎。
桃子回稟凌昭:“銀鼠皮杜姨娘收下了,也沒多問。”
“炭火的事我問清楚了。杜姨娘是姨娘的份例,給的是無煙炭。林姑娘是按着親戚的例,給的是普通的炭。”
“冬日裡難熬,林姑娘和杜姨娘爲了把屋子燒熱點,她倆冬日裡就擠在一個屋睡,這樣暖和。”
正經主子供應的是銀絲炭,無煙無臭,不刺眼睛和鼻子,不會嗓子不舒服。
後宅裡幾個主院落的正房都有地龍。
其他的院子和前院小郎君們的寢院,就算沒有地龍也有火牆。
凌昭一輩子沒嘗過爲了暖和一點大家擠一起睡的滋味。
這事在桃子看來其實太正常了。她們丫鬟也是這麼操作的。冬日裡都喜歡給主子上夜,爲啥,因爲主子的屋子裡暖和。
睡通鋪的粗使丫頭們,乾脆擠一個被窩,被子也合着蓋,更暖和。
桃子還在做三等丫頭的時候,手上也生過凍瘡的。
如今排院這裡,南院的三個寡婦死一樣寂靜,白日裡也很少開院門。
肖家搬出去後,凌昭行事方便多了。
成筐的炭送到小院的時候,王婆子和小寧兒都眼巴巴地,盼着也能分給她們點。依照小院這兩位主子的性情,大概率是會的。今年冬天就好過了。
杜姨娘心情特別複雜。
因爲林嘉扯着她的袖角傻笑,低聲道:“九公子人好吧?”
杜姨娘不明白自己和堂姐都不算傻,爲什麼會養出一個這麼傻的孩子來。
她覺得林嘉好像被什麼矇住了眼睛似的。
有個四個字的詞怎麼說來着,“一葉蓋眼”還是“一葉遮目”來着?哦,一葉障目!
林嘉好像鑽進一個死衚衕裡,或者換個說話,她習慣於抱住一個她自己相信的想法,然後就一直抱着不鬆手。
可能也不是傻,是這樣她心裡就安生,不會惶恐。
先不管林嘉怎麼想,杜姨娘的內心裡動搖得非常厲害。
是捧盂打扇但是不會餓着凍着的日子好,還是平頭正臉但是鍋邊竈臺地辛苦還要伺候公婆屎尿好?到底哪個更好一些?
真難說,太難了。
姑且不論是窮家妻好還是富家妾好,但是有一件事杜姨娘可是看得明明白白。
那就是,凌九郎真的強過凌十二郎太多太多了。
林嘉自從結識了凌九郎,落的全是實惠,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着用得上的。
也不是說杜姨娘眼皮子淺,而是她十分地明白,就能落到實處,能看到林嘉短什麼缺缺什麼,就這一點就強過了太多太多隻會說空話的男人。
杜姨娘內心裡的那桿秤很明顯地偏斜了。
她其實隱隱地希望凌九郎能主動提出來。凌九郎若是提了,她打算想辦法說服林嘉改變主意。
其實林嘉沒有爹孃了,她做姨母的完全有權力決定林嘉的嫁娶。
尋常裡沒有父母的女孩或者沒有了公婆的寡婦,只要是個長輩都有權嫁賣她們。
金陵城裡幾年前纔出了個有名的案子,公婆沒了,嬸子想將侄媳婦嫁嫁賣了,便謀害了侄子。
哪知道事發了,判案子的官員誤將這妻子當作了兇手。妻殺夫,凌遲。
可憐的女人受這寸磔之刑,捱了千刀萬剮,過了好幾年,真兇才暴露。【注】
一切的一切,就爲了那一注聘禮錢。
但杜姨娘和林嘉相依爲命,她自己也不是什麼特別強勢的人。正相反,她一個做妾的,雖有些小人物的生存智慧,但在大事上卻常惶惶。
譬如林嘉的事,她便會選擇去說服林嘉,而不是直接以林嘉長輩的身份將事情定下來。
但讓杜姨娘着急的是,這個凌九郎……他怎麼沒動靜呢?
這等事,肯定沒法由她和林嘉發起,只得是凌九郎先有那意思,先採取行動,她們負責點頭同意就行啊。
林嘉日日都去水榭,回來的時候的確手上能看得出來一些痕跡,真的是爲凌九郎做顏料去了。
但她一去一個時辰,除了做顏料還有沒有別的什麼,杜姨娘怎能確定。
只她小心觀察着,不像有事的樣子。林嘉始終是少女姿態,不曾改變過。
也沒有肖晴娘曾經有過的懷春模樣。
所以到底怎麼回事?
凌九郎到底要幹嘛?
總不能是她看走眼了?凌九郎是真的就是個活菩薩,純屬憐憫同情林嘉?
說起來林嘉提起凌九郎的時候的確滿心滿眼都是敬愛——尊敬與愛戴。
杜姨娘深深地困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