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那些他苛責過的毛病,成了痛苦的來源之一。
不忍看到容兒精心對待的顏容逐漸腐朽下去,希望始終如他所願地保持生機。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隨着逝去而盡數崩潰。
華簾被撩開,鳶兒扶着謝純然走進來,謝純然臉色蒼白如紙,眼腫如核桃,此刻只有深不見底的哀涼和痛苦,手指緊緊地抓住鳶兒的手臂,指甲彷彿已經嵌入骨血裡去,她步子挪動得極慢,每走一步都費極大的力氣,另一隻手,死死抱着一個盒子。
清寒的氣息頓時籠罩了整間房室,隨着謝純然走到榻前,身軀早已經冰冷下來的世子墨發和眉睫蒙上了一層霜華,彷彿剛剛從雪中歸來,靜美妖冶,清冷絕倫,不似人間人。
性命權勢付東流,雍容風華留身上。
周仵作沉吟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詫異,“謝小姐盒中之物,可是冰魄?”
謝純然微點頭,任鳶兒扶着,在榻邊坐下,細聲慢慢道,“這是父親去西涼時,西涼國送的至寶,人死後含在口中,可保屍身百年不腐。”
梵勒黯然的眼中微微一亮,“容兒生前辜負了你,他死了你還有這份心,真是難得啊!”
謝純然打開盒子,一顆蛋黃大小的什物躺在盒底中央,渾體透亮,散發出淡淡的白光,仿若被月華縈繞,一種冰寒,卻又沁透入骨,令人在一瞬寒戰之後分外舒適的感覺席捲在場的每一個人。
謝純然咬牙冷道,“世子誤中藍鳳祭的奸計,雖然去了,可一直留在純然的心上,爲世子討一個公道,也算上純然的份。”
梵勒臉上浮起一抹愧疚,“今後若謝小姐思念清穹王府,可自由來去,容兒已經死了,也耽擱了你,你的姻緣,老夫會盡微薄之力,爲你覓一個佳婿。”
“現在純然不想這些。”謝純然垂着睫,用娟帕將冰魄裹住,放到梵容口中,“世子葬後,純然靜心爲世子祈福,好讓他下一世不被辜負。”
說着撩起袖子拭去眼角滑落的淚滴,神色是掩不住的寂然和悽惻,彷彿對人世間所有的情愛都不再向往。
梵勒閉上眼,手扶了扶牀頭,不再言語。
冰魄含到口中,世子渾身上下所有預示着腐朽的氣息都盡數散了,顏容似乎也有了一些神采,身軀上隱約有淡光在遊走,然而,那雙始終不肯闔上的眸子,將蒼涼,不甘和漆黑定格成永恆,讓人越來越心疼。
謝純然扣緊了手指,娟帕被絞得幾乎要裂開,眸中閃過最幽冷狠辣的光芒,藍鳳祭啊,你害死了我心愛的男人,葬送了我一生的幸福,我不但要你死,還要讓你嚐到這般痛苦的滋味。
“喜歡麼?”
溯言白樓,清貴典雅,每一處都是精心設計,彷彿最好的美玉砌成,在月華之下,宛如仙界居所,聖潔不可方物。
這是他爲她準備的禮物。
微有醉意的洛九歌執了藍鳳祭的手,一步步踏上溯言樓頂,他手撫欄杆,看院中的假山曲廊,屏風雲扇,紫荊花木,斟酌還有什麼地方需要完善。
夜風習習,撩得髮絲亂舞,心也亂。
“喜歡啊。”藍鳳祭輕聲道,“可這一座,是多餘的樓。”
洛九歌含着笑意看她,其中的意味,他怎麼會不懂,也許過些日子,便可以向父主提大婚之事了。
“那今夜就留在夜影樓好了。”
他挑眉,向她湊過來,玉峰般的鼻尖噴出淡淡的酒香,靠近她的眉眼,眸子溫柔低垂,彷彿能夠輕而易舉地讓人融化其中。
藍鳳祭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忽然歪倒在他懷中,身子渾渾不受力,若不是肩頭被他攬住,恐怕要滑倒在地上。
洛九歌一時情動難自勝,挑起她的下巴,看着她蒼涼的,卻又深情的眸子,吻落到了她的脣上。
“鳳祭……鳳祭……”他呢喃,聲音在風中又低又柔,“真好……”
“很好啊!是很好。”
藍鳳祭隨聲應,不知不覺,已滿臉淚水,流也流不盡,顆顆滾落到齒間,到心口,到腳下。
爲什麼要哭?!
梵容已經死了,這個帶給她劫難的男人,讓她身死人歿的男人,也在近乎愚蠢的信任中,一步步將自己推向了死亡,在這個夜晚,她不是應該輕歌曼舞,言笑晏晏麼?
可是,爲什麼要落淚?
一定是太過喜悅了吧,她想,三個多月來,她一直都活在屈辱和滿腔的恨之中,如今終於解脫了,回到了九歌的身邊,她因爲興奮,而幾乎承受不住。
月華流熒,藍衣和紅衣上淡光朦朧,洛九歌將女子壓在白玉欄杆上,吻幾乎帶着顫抖,在她臉上,嘴脣和頸間遊走,她的烏髮垂下欄杆,隨風飄舞,爲了避免她滑倒在地,他扶着她的肩,十足地端穩。
再也不會放開!
這重逢的時刻,他等得太久,太久了。
清瘦下來的身軀,硌得她一陣陣生疼,藍鳳祭的淚在風中逐漸幹了,心思恍惚幾許,蒼涼幾許,卻又燃起了新的希冀,她脣角勾起淺淺的笑意,擡手勾起洛九歌的脖頸,輕輕地迴應他。
從未有過如此纏綿至死的吻。
有時很輕,卻悱惻入骨,有時很重,卻溫存無限。
花園中,一株紫荊木下的黃衫女子擡頭看着溯言樓上的景象,狠狠地咬住了脣,眼中泛着冷恨的光芒。
藍鳳祭,她終究還是來了。
一來就把她的洛哥哥搶到了手中,讓她一日復一日的等待化爲泡影,可是,怎麼可以就這樣算了?
藍鳳祭雖然殺闕千澤和梵容有功,可是,明濟王府隨朝惜王府來到九淵,將所有的勢力,希望都交給了國主和洛哥哥,又怎麼能夠容忍這樣的辜負?
看着那樣繾綣的情景,司馬瑄禾心中彷彿有一把火在燃燒,嫉妒,恨,不甘交織在一起,要將藍鳳祭一點點化成炭灰才肯罷休,終究從牙縫間擠出一聲冷嗤,轉身離開花園。
等到萬籟俱寂的時候,洛九歌抱着藍鳳祭,一步步走下白階。
“明天給你指一個貼身婢女和兩個負責雜務的奴才。”他道,“從此,你便是溯言樓的主人,將來的王后。”
溯言樓共二層,一層是待客大廳,二層是起居和書房,還有一間密室,洛九歌撩開華簾,流珠聲在身後嘩啦啦響起,彷彿濺到了玉盤上,他將她輕輕地放到榻上,俯下身來,手撫近在咫尺的顏容。
他背對燭光,陰影將她整個纖美的身子籠罩住,雍容雅緻中,透着一股高華的霸氣,藍鳳祭眸子平靜,柔和,“今夜,你睡哪裡?”
這樣的邀請,誰又拒絕得了?
洛九歌呼吸微微急促,某一種渴望更加深沉,只是被理智暫時壓制着,他並非梵容一類,爲了佔有可以不顧一切的人,他們雖然早已經不分彼此,但她未嫁,他未娶,怎麼能夠爲了一時貪歡損了她的名譽?
在她紅脣上落下一吻,“等成了婚,我們一起睡這兒,或者夜影樓。”
他轉身離開,才移了一步,手被她握住,酥涼中有暖意,然而,他的掌心卻飛快地炙熱了起來,慢慢收緊,強行忍住沒有回頭看她,語氣有些沉啞,“不要逼我!”
藍鳳祭哼了一下,似享受,又似賭氣,將一樣東西交到他的手中,然後扭過身去,不再搭理他。
洛九歌攤開手,雪玉扳指內的絲環映入眼簾,這是一枚精緻的,戒指狀的什物,刻着繁複的花紋,以及辨別不出來的文字,像是從上古一路流傳下來,它擁有開啓乾坤之力的力量,幸虧知道的人極少,否則不知會掀起怎樣的血雨腥風。
她完成使命,將這難得的至寶交給他,也就將一生都依託在了他的身上,當滌盪屈辱,手刃仇敵,她剩下的事,便是等着他好好地愛她,白頭偕老。
洛九歌嘆息一聲,側首看她,卻發現她已經闔上眸子,逐漸睡過去了。
原來他,方纔怔然了許久麼?
如果他現在留下來,也是可以的,只是……
他躑躅了一會兒,終究爲她拉上被子,踏出了房間。
對不起,因爲太愛,太愛你了。
因此,爲你保留一點亂世浮生中的可能。
作爲九淵太子殿下,他手上沾的血腥太多,虎視眈眈的人也多,儘管萬分小心,但下一刻會發生什麼變故,自己也說不準,如果有一天他遇到不測,他希望她帶着清白的身子,重新覓得一份幸福。
當然,只要他還活着,她就一定是他的,若誰想要侵犯,他便是無論如何,也要讓對方死無葬身之所。
珠簾還在輕晃,九歌卻已經離開,紅燭被他滅了一根,另一根快要燃盡,室內光線稍顯昏暗,卻又曖昧,溫暖,令人分外舒服,藍鳳祭緩緩睜開眸子,透過窗戶,望着那一輪遠月,今夜繁星滿天,唯獨有一顆,永遠地隕落了。
那個人,永永遠遠地,葬送在了她的手中,雖然最後那般,等於便宜了他,但想來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痛快。
讓他不甘,讓他死得不明不白,讓他還抱着對她的期望,這,是她復仇之外,最大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