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狼牙(三十七)

新兵連長是特戰一連的韓連長,這是個小個子幹部,遠遠沒183的林銳高。但是他眼睛裡面的寒光是林銳確實覺得有點怕的,他已經知道在戰場上這傢伙也是個偵察兵好漢。韓連長盯着林銳看了半天,看得林銳心裡發毛腿發軟。

“帶回吧。”韓連長也不罵他更不打他就是那麼隨便一句。

田大牛趕緊說:“連長,他還小!不懂事……”

“哪兒那麼多廢話?!帶回!”韓連長一句話就把田大牛徹底噎住了。

回去的路上田大牛不住地說:“你你你我讓你怎麼說你啊?你疼你就告訴我啊,受不了我可以鬆一下。你也不能跑啊?你這下可給韓連長上眼藥了,你你你我想救你也救不了了!回去去我那兒拿紅花油先預備着,遇到啥情況你都別還手抱住腦袋找個旮旯蹲下。記住了?!”

“怎麼了,班長?”林銳不明白。

“你你你,你別問了!”田大牛也不敢多說煩躁地一揮手,“記住,不許還手也不許還嘴!該求饒的時候就求饒!”

什麼求饒啊?林銳更蒙了。在17歲的林銳的觀念當中,解放軍就是報紙雜誌上的那種形象,還沒有更深的認識;依照他當時的智商和人生經驗,也不可能知道要發生什麼事情。

回到班裡烏雲就問他:“你沒事兒吧?”

“沒事。”林銳悶悶地說。他倒是沒想田大牛的話,就是在想政委那種失落的眼神。可能自己真的傷了政委的心了,這讓他覺得內疚,因爲政委是好人。

田大牛把陳勇拉一邊耳語:“排長我跟你說件事兒,韓連長……”

“操!”陳勇眼睛一瞪,“咋管?”

“那咱也不能看着啊?”田大牛說。

“讓林銳晚上住我宿舍上鋪空牀吧,其餘時間正常訓練。”陳勇說,“我的門除了大隊長,是沒人敢踹的。”

結果

沒等晚上睡覺,林銳就出事了。

當天晚上,田大牛和韓連長去耿輝那裡談話,陳勇則被韓連長早早就支應辦別的事情去了,所以帶連隊的是幾個別的班長。林銳正常參加了晚上的體能訓練,五個一百做完了是5公里山地越野,他的成績不好也不壞。跑在山路上,他的腦子也在想事情。

他腦子很亂,以至於被人用麻袋捂倒的時候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在衆目睽睽之下,40多個新兵和他們的班長們同時目睹了一次極其漂亮的捕俘動作。兩個黑影從灌木叢中一躍而出,一個鎖喉一個套麻袋,準確無誤地將跑在中間偏後的新兵林銳矇住,隨後扛起來就跑。等到大部分人回過神來,人已經沒了,只有葉子在風中沙沙。林銳揹着的步槍被丟在路上,還有一個丟下的背囊。

烏雲第一個喊出來:“搶人了!”

一個班長就喊:“喊什麼?!整理自己的隊伍!報數!”

幾個班長議論紛紛,但是聲音很小,新兵們沒聽明白是什麼。隨即似乎統一了認識,新兵們不跑路了,便步走回去。新兵們都不敢說話,只要稍微有點腦子的新兵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是烏雲不知道,要不怎麼說他沒腦子呢?

“班長!林銳呢?”烏雲急了,“我們不找林銳了啊?!”

“回去再說!”一個班長說。

“不行,我去找林銳!”烏雲說,隨即就摘自己身上的步槍和裝具。

“你上哪兒找去?!”排長就問他。

烏雲看看大山,黑茫茫的大山什麼都看不見。烏雲嘶啞着喉嚨:“他是我的兄弟!在我們草原上,自己的兄弟出事了,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他把步槍和背囊摔給身邊的新兵就要走,被班長拉住了。

班長看着烏雲半天,沒說什麼更多的:“回去吧,林銳肯定丟不了。”

班長們的眼睛躲避着烏雲,烏雲不明白是怎麼了,步槍和背囊又放回他的肩上。

烏雲再見到林銳就是剛剛把槍交給槍庫鎖好回到宿舍,他一進門看見林銳的牀上蒙着被子有個人。烏雲一把掀開被子,林銳渾身被綁着就在裡面,滿身滿臉傷痕,嘴還堵着破抹布。新兵們都驚了,急忙七手八腳放開林銳,烏雲搶先一步拽出來林銳嘴裡的破抹布,林銳就破口大罵:“**你們祖宗!”

接着他吐出一口摻雜着血的唾沫,推開衆人站了起來就要往外衝。陳勇和田大牛也跑過來,知道出事了。面對憤怒的林銳,他們也說不出來什麼,只能死死抱住他。

耿輝和何志軍匆匆趕到的時候先看見的倒不是林銳了,而是被更多的人抱住的烏雲。烏雲也不喊,就是拼命掙脫身邊抱他的人,去自己的牀鋪下面拿東西。隨即何志軍就看見亮閃閃的一把蒙古刀就在烏雲手裡了,烏雲拿着刀子喊出來了:“都給我讓開!讓開!”

何志軍和耿輝就站在門口,烏雲拿着刀子要往外衝。何志軍出手誰都沒看清楚,烏雲已經空手了。何志軍黑着臉:“媽拉個巴子的!這是部隊!都***給我站好!”

於是就都站好,烏雲面對大隊長的眼神也不由自主地站好了。

何志軍和耿輝就看見了血流滿面的林銳。

何志軍久久說不出話,喉結蠕動着,半天冒出來一句:“讓韓連長跑步去見我。”

“你欺騙我!”林銳憤怒地對着耿輝怒吼。

耿輝目光復雜地看着憤怒的林銳沒說話,對田大牛吩咐:“先去醫務室看看,晚上讓他住在大隊部公務班。”

走到外面,何志軍把蒙古刀塞給陳勇:“讓老兵再對新兵進行一次點驗,全面的、徹底的點驗。不允許再出現這樣重大的事故隱患!”

“你是不是共產黨員?”耿輝的聲音有點顫抖。

“是。”韓連長說。

“你是什麼共產黨員?!你是國民黨!”耿輝怒吼,“你立即停職!準備接受處理!”

韓連長敬禮,還是沒覺得有多大事情。慣性,很多東西都是慣性。在當時的很多野戰部隊,整新兵都是半公開甚至公開的,嚴格來說,林銳挨的整還算不上最厲害的。比這更惡劣的情況都有的是,在那個時候,還沒聽說過什麼“六不準”。粗暴野蠻的帶兵方式真的不算稀奇。

但是隨即的大隊常委會議,耿輝就來真格的了。

何志軍一直都比較沉默,看着大家談論關於整新兵這件事情。都是老兵都當過新兵,都當過新兵所以大部分都捱整過來的,所以也大多數沒把這個太當回事情。對於處理意見就是對韓連長來個禁閉加個警告處分就可以了,林銳沒處分但是也確實不適合在部隊服役,退回去算了,這樣大家都省心。退兵的事情每年都有,一種是當兵的時候隱弄虛作假被查出來的,另外一種就是由於身體或者心理原因確實不行的,林銳顯然屬於後面一種。

1991年的年底,“文明帶兵”是個什麼概念還沒完全普及開來,甚至很多野戰部隊都沒有這個概念。整個國家的法制建設都不是很健全,部隊自然也不是鐵板一塊。

最後應該是大隊長和政委的總結髮言,既然大家都是這個意見,那麼差不多也就是這個意見了。常委們的意見一致,兩個頭沒必要太較真,何況本身也確實不是什麼大事。

耿輝咳嗽了兩聲,他知道自己的發言可能會引起一點風波。慣性的力量他當然是知道的,但是他是要開創一個嶄新的部隊的精神風貌。這樣一個機會,在A集團軍偵察大隊的時候不可能有,資格越老的部隊傳統或者說慣性的力量越強,他知道憑藉個人的力量是無濟於事的;但是在新組建的狼牙大隊,這些卻是可能的——因爲這裡是全新的,一切都是全新的。來自不同部隊的官兵帶來了不同的慣性力量,在互相的衝撞之中各自不同的慣性反而被淡化了,他就有了自己作文章的餘地了。

“韓刃和參與毆打林銳事件的老兵全部開回原來部隊,林銳記過處分一次。”耿輝很平靜卻語出驚人。

爲什麼?!大家的臉上都寫着這三個字,何志軍的黑臉也抽動了一下。

小韓被開回去的話,可能仕途就有危機了,這個是不言而喻的;而林銳這個還沒宣誓的準新兵蛋子,直接開回去不是太容易的事情麼,何必還來一個記過處分呢?一個是在前線拿過戰功的中尉正連幹部,一個是到處惹事的新兵蛋子,哪個更重要?這還不是一目瞭然的麼?

耿輝還沒有更多的解釋,何志軍已經發話了:“我同意政委的意見。”

還能說啥?底下的幹部們還能說啥?既然大隊長和政委都同意了,還能說啥?雖然反過來想,政委是對的;但是在情理上,大家都還是同情小韓的,這畢竟是戰場上一刀一槍殺出來的啊!

耿輝緩緩地開始講述自己的看法,他把看法刨析得很通徹。發言的核心就是強調官兵平等,要形成特種偵察大隊自己的帶兵風習,要與不好的習慣割裂。部隊整新兵,在當時已經成爲一種惡性循環。尤其在遠離市區的野戰部隊和工程部隊,這種惡性循環是很嚴重的。耿輝剛剛當指導員的時候,他所在的連隊就出現過這種事情,連長強迫一個新兵跪在石頭上,膝蓋都跪出來血,原因就是懷疑他偷戰友的東西。這件事情一直壓在耿輝心底,當時他是不可能直接和連長髮生衝突的,這裡面有個策略問題;但是他還是想辦法讓那個眼淚汪汪的小兵解脫出來,那雙可憐巴巴的淚眼一直留在他的記憶深處,成爲他多年的隱痛。

“維繫軍隊戰鬥力的,絕不是那些江湖習氣!一支真正有戰鬥力的特種部隊,是要靠鐵的紀律來維繫運轉的!”胃部隱隱作痛的耿輝語氣嚴厲而不容置疑,他當然還不能提出“依法治軍”這個概念,因爲當時還沒有這個口號。但是毫無疑問,他已經在貫徹這個概念的實質了。

站在隊列當中的林銳聽到政委宣佈處理決定的時候,渾身一震,整個隊伍都是一震。無論是官是兵,無論是老兵是新兵,都被這個決定一震。耿輝對這個並不意外,他要的就是這一震。此時此刻,何志軍沒有什麼表情。

林銳擡起眼睛,看見政委合上處理決定。然後看見韓連長的身軀微微有些晃動,他的心裡卻突然開始內疚。他並不是覺得韓連長整他就正確,而是心中自然的惻隱之心——他再小也是在政府大院長大的,宦海沉浮的見識遠遠超過身邊的普通士兵。他沒有想到處理會是這樣,他已經做好滾蛋回家的準備。

他看着新兵隊列裡面那些熟悉的面孔,尤其看見老兵們臉上的表情,惋惜、痛心、不理解甚至還有對他的憎恨。他低下來頭,他覺得自己好象成了一個罪人。

韓連長則沒有什麼別的語言,大會結束以後,跟全連的告別都沒有作。一輛北京吉普拉走了他和他簡單的軍隊行李,然後就消失了。作爲軍人,這樣的恥辱是不會坦然處之的,尤其是作爲他這樣頭腦簡單的軍人。

何志軍看着車走,心事重重。只要能夠抽調上來成爲特戰連長的,肯定不會是簡單人物,每一個人的閱歷都足夠是一本厚厚的書。但是他也只能作這樣的選擇,蒙古人可以馬上打天下,但是不能馬上治天下;有的人戰爭是把好手,但是在和平年代的軍隊則是不相容的。他自己也從這個階段過來過。正因爲他自己過來過,所以他更明白這樣的處理是爲什麼——表面看去,似乎是不值得,一個連級幹部和一個還沒宣誓的新兵蛋子,哪個更重?但是深層次地看,不得不爲,說是殺雞給猴看也是對的,狼牙大隊不是野狗大隊,狼羣也有狼羣的規矩。

所以,這也是一種犧牲。

爲了一支部隊正規化建設的犧牲。

耿輝走進來,何志軍緩緩地說:“他身上還有彈片沒取出來……”

耿輝沒說話。

“這就是代價,軍隊在和平年代正規化建設的代價。”何志軍戴上軍帽,“走,我們去新兵連看看。”

新兵連還在正常訓練,林銳已經回到了自己的班裡面。他的腳步發虛,雖然還是趕得上節奏,但是很明顯心裡有事,好幾次從板橋上摔下來。何志軍和耿輝出現在訓練場的時候,他的目光就追過去了。

“林銳!你幹什麼?!”田大牛就吼他。

“報告!”林銳立正敬禮,“班長,我想去和政委說句話。”

田大牛想了一下,這個刺頭不知道又有什麼妖蛾子。他還沒說話,耿輝在那邊一揮手,田大牛急忙下令跑步過去。林銳就跑步過去,耿輝看着他,半天沒說話。林銳敬禮以後就不知道說什麼了,嘴脣一直在哆嗦。

“講。”耿輝說,“你不是找我嗎?”

“報告!大隊長,政委,我……”林銳的眼淚都要着急出來了。“我,我一定努力訓練!我一定要成爲一個合格的特種兵!”

耿輝冷冷看他:“我說過了,給你三天時間!現在期限還沒到,你還有選擇的餘地,大話不要那麼着急說出口。”

林銳:“政委!我……”

耿輝冷冷地:“歸隊,繼續訓練。”

林銳把眼淚擦擦,敬禮,轉身去了。

吶喊聲再次響起,林銳的聲音嘶啞清晰可辨。他拼命跑着拼命跳着,如同一個瘋子一樣。第三天如期到來,他沒有出現在政委辦公室,相反唯一可以找到林銳的地方就是訓練場。

從此,每天在休息的時間,特種偵察大隊的官兵都會在訓練場看見林銳的身影。開始覺得奇怪,後來變成了習慣。

所以,林銳後來是新兵連結訓的第一名就被大家接受了。

刷——一面鮮紅的八一軍旗在林銳眼前展開。

“我宣誓!”新兵連代理連長陳勇少尉舉起右拳。

“我宣誓!”林銳和40多個新兵舉起右拳。

“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人,我宣誓——服從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全心全意爲人民服務!服從命令,嚴守紀律!英勇戰鬥,不怕犧牲!忠於職守,努力工作!苦練殺敵本領,堅決完成任務!在任何情況下,絕不背叛祖國,絕不叛離軍隊!”

年輕的生命吼出的嘶啞的誓言在操場上回蕩。

耿輝冷冷看着林銳的眼睛,把帽徽領花軍銜都給他親手戴上:“列兵林銳!”

林銳莊嚴敬禮。

耿輝還禮,轉向眼睛冒光的烏雲。

中午的時候,新兵連準備聚餐。下午就要去向各自的連隊,大家都很興奮。林銳和烏雲都被分到了陳勇所在的特戰一連一排,還是在田大牛當班長的一班,兩個兄弟又在一起當然高興。正在食堂外面準備集合的時候說着話,陳勇喊:“林銳,到門口去一下!哨兵說有人找你!”

林銳被叫到門口還滿腦子爲什麼呢,遠遠看見譚敏的白色羽絨服立即就摔了個屁股墩。警衛班長還在門口樂:“看把你小子美的!對象來了路都不會走了。”

林銳忍着屁股疼,跑到門口:“你,你怎麼來了?”

譚敏看他:“怎麼,我不能來啊?”

“能,能。”林銳的臉都綠了。“你爸知道嗎?”

“你管他幹什麼?”譚敏說,“我來看看你,給你送點吃的。你真瘦了!”

林銳苦笑:“是,瘦了。”

對於這種事情,各個部隊幹部都是睜隻眼睛閉隻眼睛,所以也沒人難爲林銳。他高中的那點破事兒當然也沒人知道,如果知道可不得了,又是問題。作爲著名的刺頭,他可不想再有作風方面的問題了。——作風這個詞,還是在部隊學的。

於是就帶譚敏進去了。

“瞧見沒有,老何。”耿輝拿着望遠鏡仰起下巴,“咱的愣頭青,對象來了。”

何志軍從窗戶往下看,樂了:“喲,很有我當年的風格啊!”

“現在的兵跟從前不一樣了,城市的孩子更不一樣。”耿輝苦笑。

林銳把譚敏帶到新兵連的食堂,馬上就是一陣轟動。譚敏出落的也確實水靈,爲人也得體大方,馬上就給新兵們全都震了。爭着和譚敏握手是肯定的,然後某些同志幾天不洗手也是肯定的。

林銳汗流浹背,但是也是嘿嘿直樂。

中午聚餐的時候,陳勇和田大牛就安排譚敏坐在幹部桌上,林銳也沾光坐在幹部桌上。當然不敢放開吃,譚敏也是很小心,畢竟十八歲生日還沒過沒見過那麼大世面。

下午就是到各班報到,林銳沒時間陪譚敏了。陳勇特意批准午休時間給林銳30分鐘,讓他們倆可以說說話。

這個時候林銳才平靜下來,原來的傲氣才顯現出來。

攀登樓樓頂,北風呼啦啦的。林銳一把把譚敏拉在懷裡吻。

“我想你。”譚敏哭了。

“我也是。”這是心裡話,林銳說的心裡酸酸的。

“我姑姑家在省城,我知道你在這兒當兵,我就說來看姑姑,放下東西就趕緊來找你。”

林銳點點頭:“你複習的怎麼樣了?”

譚敏直哭:“不好,我可能考不上大學了。”

林銳急了:“別瞎說!”

“真的!他們都說我的壞話,我受不了……”譚敏哭得泣不成聲。

“誰?!”

“同學們,還有社會上的流氓,他們也在路上劫我。”譚敏哭着說,“就是以前老和你打架的那幫人,嶽龍他們,還跟我說難聽話。”

“三狗子他們呢?他們沒幫你嗎?”林銳急了。

“你走了,他們都不敢出聲。”

林銳的臉上怒火中燒。

“只要你好,我就安心了。”譚敏偎依在林銳懷裡。

林銳撫摸着譚敏的頭髮,牙齒咬得格格響。

下午到班裡面報到,烏雲還是他的下鋪,林銳有些走神。代理特戰一連長陳勇和田大牛都很熱情,就是林銳裝出來的笑臉那麼生硬。

晚上,林銳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