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國公早就保不住了……這個結論並不是梅長蘇第一個說,譽王府的謀士們在合議時也曾有多人提過,不過當時大家主要的意思還是指主審的靖王是個牛黃丸,軟硬不吃的脾氣,又是懸鏡使親自出馬收集的證據,要翻過案來幾乎不可能云云,全都停留在操作層面,讓譽王心裡還存着一絲僥倖。可今日梅長蘇三言兩語,斷的是他的根本,明明白白指出慶國公保不住,不是因爲保起來很難,而是因爲根本就不能去保他。
譽王不同於太子,是個本身很有判斷力的人,梅長蘇一點,他就知道事實的確如此,方纔的一團興頭頓時蕩然無存,心裡沉甸甸的。其實慶國公對於譽王來說,並沒有多深的私人感情,可他卻是在軍方普遍態度曖昧的情況下,唯一公開表示支持譽王的武臣,而他元老的身份,也足以號召起一批門生故舊,因此顯得格外可貴。不過若是幾天以前,這份失去雖然沉重,但還是可以勉強忍受的,然而當秦般若向他密奏謝玉已倒向太子的情報之後,他就越發感覺到慶國公對他的重要性。
大梁的國制,文武臣之間涇渭分明,除皇室宗親外,文臣不封侯,武臣不參政,一品以下,不能兼領文武雙職。文臣的晉升可以既靠考覈,也靠上司或皇帝的青睞提拔,但武臣們的晉升則必須要有軍功才行,不能單靠皇帝的偏寵。正是由於這個傳統,使得大部分武臣對爭嫡之類與軍務無關的政事不太感興趣,因爲就算冒着極大的風險捲進去選對了新君,沒有戰場上實實在在的軍功也得不到升賞,實在是不合算的買賣,還不如乖乖作壁上觀呢。只有早已憑軍功升至一品,已封侯或拜帥的武臣纔不受這些限制,可以得到皇帝任何的加封,從而求得超品級的待遇和家族世襲的蔭賞。而目前大梁天下有這個資格的武臣,不過只有五人而已。
這五個人的偏向,就代表着大部分武臣們的態度。雖然從現在的情況看來,五人中除了慶國公明着支持譽王,寧國侯暗裡支持太子以外,其餘的好像都置身事外。
當然,最終影響皇帝確定傳位人選的因素中,有八分還是要看太子和譽王在政務上的表現以及爭奪六部實權的較量,但餘下兩分,皇帝還是免不了要參考軍方的偏向。
縱然譽王有信心在那八分裡佔得太子的上風,但只要未能把差距拉得很大,那麼這餘下的兩分,仍然有可能導致顛覆的結局。
何況武臣的態度,歷來都最難把握,大部分武臣爲了規避風險,從來都是不偏不倚,一問搖頭三不知,只等最後的關頭被皇帝當面問到,纔會在龍耳邊悄悄說出一個名字,決不傳第二人之耳。這樣雖得不到新君的格外受寵,但也不會招來禍端,野心不是那麼強烈的人,一般都會選擇這種方式。
由此也可以想見,得到一個一品軍侯的公開支持,對譽王來說有多麼難得。
“蘇先生有所不知,”譽王嘆一口氣,用推心置腹的口吻道,“本王一直以爲,在爭取武臣支持方面我是優於太子的,因爲本王既有慶國公,又有謝弼,從來不用爲了軍方的態度操半點心。結果千算萬算,實在沒算到寧國侯竟然首鼠兩端,表面上他毫不反對謝弼投在本王旗下,讓我誤以爲他心向本王,暗地裡卻早已投靠了太子,一手炮製出‘侵地案’來意圖扳倒慶國公……現在本王沒有任何途徑可以預先察知軍方的偏向,怕只怕將來緊要關頭時,就輸在這一點上啊……”
對於譽王的感慨,梅長蘇靜靜聽着,除了略微點點頭外,沒有任何其他的表示。譽王的目光也因他的這種反應而閃爍了一下,不過表情倒一直控制得很穩,先眨了兩下眼睛,再在臉上露出一抹苦笑,自責道:“哎呀,是本王魯莽了。本王竟然忘了蘇先生與寧國侯府的兩位公子甚是交好……說這番話,實在是讓先生爲難了……”
梅長蘇容色淡淡,並不否認,微低着頭的樣子,竟像是在發怔一般。
“可是據本王所知,蘇先生與景睿謝弼雖有朋友之誼,但對霓凰郡主也大有知音之情,甚至曾爲她不惜觸怒太子……”譽王凝視着梅長蘇的側頰道,“也許這並非先生本意,但一步踏出,已再難收回了。如果本王猜得不差,先生如此匆忙地冒雪遷居於此,只怕也是別有隱情吧?”
“殿下想到哪裡去了,”梅長蘇看似輕鬆的笑容裡隱露一絲勉強,“蘇某是江湖人,一向無拘無束,不諳禮數,在森嚴侯府裡實在住不慣,這才儘早搬出來的。至於太子殿下對蘇某的誤會,只要稍有機會,蘇某應當還是解釋得清楚的。”
聽到這暗含拒意的回答,譽王眼匝的肌肉忍不住一跳,眉宇間閃過一抹煞氣,但只有短短的一瞬,又立時被他硬生生忍了下去。
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顯得像太子那樣氣量狹小,否則就會功虧一簣,徒失已佔得的先機……這是譽王在心中暗暗告誡自己的話。
梅長蘇既然離開了廊州來到金陵,必定心中早已有覺悟,知道自己掙脫不了被琅琊閣一語定下的命運,已準備要擇主而事了。在這種被迫的情況下,誰顯得更加仁厚,誰讓他感覺更安全,他便會選擇誰。而等他下定決心站穩了立場後,這位麒麟才子必然會竭盡所能。
因爲梅長蘇實在是太看重他的江左盟了。如果他所選擇的一方將來在奪嫡之爭中失敗的話,江左盟必定會因爲它的宗主而遭受到池魚之災,而這個,是梅長蘇無論如何都不會允許發生的。所以只要能把他拉到旗下,再小心防着他不跟太子黨的人接觸,把他和江左盟的命運跟自己牢牢地綁在一起,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利用他的心機與才華了。
這是譽王那日被秦般若問了一句“若得到了梅長蘇爲下屬,可願毫無猜忌地全心信任他”之後,幾番考慮確立下的用人策略,並且相當自信這個策略一定能卡住這位麒麟才子的七寸,讓他盡爲己用。
不過前提,當然是得先將他網在麾下才行。
“蘇先生今日肯出言指點本王處理侵地案一事,本王已是不勝感激。至於將來,本王決不敢勉強,”在溫暖笑容和謙和辭氣的雙重搭配下,譽王很完美地表現出了仁君風範,“以先生之大才,自然審時度勢獨具慧眼,何須本王多加絮言。本王只想說的是,無論先生選擇爲何,無論日後際遇爲何,只要先生肯再垂青眼,譽王府的大門將永爲先生而開。”
這番話實在是說得冠冕堂皇、唸作俱佳,令梅長蘇覺得自己趁勢作出的暗暗感動之色也被拉扯得自然了許多,使得正在察言觀色的譽王十分滿意。
“本王今天已叨擾了多時,只怕誤了先生休息,就先告辭了。”譽王深知什麼是欲速則不達,見梅長蘇已有些動容,反而後退了一步,笑着起身道別,把剛纔爲了慶國公一團貓抓般的心煩忍了下去,倒也是個人物。
梅長蘇跟着站了起來,欠身行禮道:“殿下不計寒素,親臨敝舍,叨擾二字怎麼敢當?現已天色近晚,本當置酒留客,無奈殿下日理萬機,少有餘暇,蘇某實在又不敢開這個口。清茶一杯,招待不週,請殿下見諒。”說着擡手示意,已是要陪客人一起出去的意思。
按譽王的心思,當然是巴不得被挽留下來,可梅長蘇這番話,聽着又像是留客,又像是送客,捉摸不出他真實的意思來,若是領會錯了,恐怕顯得自己跟麒麟才子之間沒有默契,所以儘管腦中快速了閃過了數種想法,最終也沒敲定任何一種,只能將步子邁得慢慢的,盼梅長蘇再多說幾句。
幸好天從人願,當兩人並肩從書房出來,沿着折廊走到中間的涼亭時,梅長蘇擡眼看了看遠處蒼茫的雲腳,輕聲道:“譽王殿下不必過於煩惱。慶國公就算這次不出事,他也不是謝玉的對手,損失了也沒什麼太可惜的……”
“說得也是,”譽王蹙眉道,“但他在朝中總有些份量的,有總比沒有好啊。”
梅長蘇淡淡一笑,道:“若依蘇某的小見識,殿下此時宜將慶國公完全丟開,一力支持靖王纔是。”
“支持靖王?”譽王這下倒真的有些訝異,“他是皇子,又奉聖命主審,誰敢爲難他?哪裡還需要本王支持?”
“單單一樁濱洲案當然不必,”梅長蘇凝住腳步,靜靜地道,“可殿下也知道,此案只是由頭,審結之後各地立時便會呈報上多宗類似案件,牽涉到更多的豪門。在應對層層複雜關係上面,靖王實在沒有經驗。如果這時殿下肯加以援手,助他快速平定各豪門的反對聲浪,穩住陛下‘安定耕農’的國政,靖王怎麼會不對殿下心存感激?”
譽王呼吸一滯,彷彿突然之間看到了以前從來沒有看過的一個方向,腦中漸漸明晰:“先生的言下之意是……”
梅長蘇冷冷地道:“慶國公有什麼值得殿下痛惜的,就算是兩個慶國公加起來,頂得過半個靖王麼?”
譽王的神情有些激動,面色潮紅地在原地快速地踱了一圈,“若能得靖王,那當然……可是靖王的心性……本王實在擔心駕馭不住……”
梅長蘇眸色似雪,如刀刃般直逼譽王的眉睫:“駕馭不了也要駕馭。寧國侯已經是太子的人了,除了靖王,誰在軍方能與他抗衡?”
譽王心知他所言不虛,眉頭更是擰成一團:“要與謝玉正面相抗,其他人的確不行。可是景琰是個認死理的人,本王怕將來有用處的時候,他不聽調派……”
梅長蘇將身子徐徐轉了過來,直視着譽王的眼睛,用極慢的語速問道:“殿下想要掌控軍方,爲的是什麼?是準備要逼宮造反麼?”
譽王嚇了大大一跳,不由自主地四處看了一眼,怒道:“先生這話從何說起?本王若存此心,天地不容。”
“既然一不逼宮,二不造反,調派二字從何而來?”梅長蘇語聲如冰,“靖王的作用,只在於震懾。就算太子那邊有謝玉,甚至可以再加幾個一品侯,都不算什麼,只要殿下您身邊有靖王,有霓凰郡主,那麼將來在陛下的考量中,您和太子對軍方的震懾力至少也是持平的,不至於被他比了下去。只要不走到有違臣道的那一步,所有的一切都僅僅是籌碼,只需要擺出來給陛下看一看,而不需要真正使用的。”
譽王手下謀士成羣,時常都會在他面前縱論朝局,點評時事,卻從來沒有人提出過這樣新奇的言論,只覺得另闢蹊徑,混亂的腦部漸漸清亮了起來。
是啊,軍方不比文臣們,根本不需要收伏的得心應手,因爲在皇帝親掌御林軍的金陵城,在蒙摯嚴謹細緻的管制下,動武奪嫡的可能性基本沒有,所需要的,只是力量的靜態展示而已,要那麼聽話做什麼?
注視着譽王神色變化的梅長蘇知他已心中大動,脣角微微向上一挑,輕飄飄地又加了一句:“退一萬步說,即使太子真要發動什麼不軌的行動,一旦危及陛下,以靖王的剛直脾氣,他還需要您去調派才肯起而相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