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柯不大知道其他人對絕望是種什麼看法。
但他覺得活不下去並不是很絕望。
因爲後來他發現。
他不但活不下去, 他還死不了。
寧柯笑了,風輕雲淡道:“然後我選擇了自殺。”
他感覺摟住他腰腹的手一下收緊,靳忘知的手臂擱在他身上, 散着灼熱的氣息。
很像他母親用慣的那個熱水袋。
自從被父母送回實驗室, 他的狀態越來越差, 不止身體上, 還有心理。
腦科異能也看出來了。興許還存有幾分兄弟情誼, 興許是爲了讓這個實驗品活得更久,他不斷開導寧柯,也費盡心思給他配了藥, 叫他好好配合,說等他老了, 放他出實驗室安度晚年。
可是寧柯聽不進去。
他的心結愈來愈重, 整日神情恍惚。
他的身體愈來愈糟糕, 幾乎不成人樣。
腦科異能也沒辦法了,所以他們在實驗中下手也愈來愈重, 試圖趕在他死亡前找出他身上的秘密,進一步強大山頂基地。
終於有一天寧柯想,他還活着幹嘛呢?
造福基地麼?
然後他就自殺了。
中途的準備與折磨他不記得了——畢竟實驗室裡一直下大氣力防範他自殺,只記得自己明明死了。
然而老天總是擅長開玩笑的。
他很快睜開了眼。
寧柯概括了一下,長話短說:“不過我沒死成, 或者換句話, 我死而復生了。”
他的身體甚至回到了十五歲。
回到了末世開始時, 他的年歲。
研究員們大驚失色, 繼而欣喜若狂。
之後他從頻繁地逃跑變成了頻繁地自殺。
同樣是, 失敗,不停地失敗。
一次次地死而復活, 一次次地再次尋死。
時間在他身上凍結,年齡維持在了十五歲,毫無長進。
過不了多久,他們發明出了異能抑制劑,動不動給他來上一針。
後來,更是隨着他的異能變強,由打針變成了掛點滴,哪怕叫他做實驗的時候也只給他留一點異能強度,壓着邊兒測試。
好處也有,這麼多年下來他練就了一手精準至極的異能操控,無論是哪種異能,他都能信手拈來。
但是他也放棄了。
逃不掉,死不了,也變不老。
他開始對生命和時間感到漠然。
百無聊賴地做一個實驗品,花大把大把的時間發呆,回憶以前。
再後來,他漸漸連疼痛也沒感覺了。
他對做實驗品這件事,好像也無所謂了。
有興致的時候,聽實驗員說幾句話,去幫他們殺殺蟹殼,研究一下各種異能的配合。
沒興致的時候,他就隨心所欲地掛在那,任由他們氣急敗壞說什麼也不聽,反正他們不能拿他怎麼樣。
這麼多年來他們中有很多人許諾,有很多人說好話,一口一句只要他怎麼怎麼樣,他們就放他出去。
他笑了笑,把這些承諾當成放屁,繼續照着自己的心情來。
左耳朵進左耳朵出,右耳朵進右耳朵出,他們講的話他腦子都不過一遍。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一百多年,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去了。
直到碰上孟還。
他一直知道腦科異能是個瘋子。
他也知道他在死前不僅把自己弄進去當了個實驗品,還把他底下幾個娃娃一起弄了進去。
但他也無所謂,這麼多年過去了,就看着對門的三號一直在換。
個頭一個比一個矮,想法一個比一個狂,壽命一個比一個短。
可能因爲他們這些腦科的祖輩是自願的,於是還每個人假模假樣地發個名字。
但實驗室裡的人更喜歡叫他們三號四號。
寧柯起先恨盡了腦科異能。
事實上他曾經恨過很多人。
但是他恨只是他的恨。
他在實驗室裡無能爲力的恨並不能造成什麼影響。
這些人該怎麼舒舒服服地活着照樣怎麼舒舒服服地活着。
該怎麼不捨地死去,照樣怎麼不捨地死去。
眼見着傷過他的人都死透了,他連他們的墳在哪裡都不懂。
最後寧柯也恨累了。
這些腦科異能一代一代都孤僻得很,沒什麼人跟他們說話,他們也不想與別人說話。
他們都把自己看作實驗品了,何況是寧柯?
血系異能和腦科異能就這麼稀裡糊塗做了兩百年的鄰居,還是末世前,住同一層樓一輩子都不講一句話的那種。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說他叫“孟還”,歸還的還。
孟還小時候白白淨淨,但是又矮又瘦,跟個癟了的湯圓似的。
他貼在玻璃上,睜着過分大的眼睛,奶聲奶氣道:“寧柯,你真厲害,和他們說得一樣厲害。”
所有研究人員都叫他零號。
唯有他叫他寧柯。
這個名字他自己都要忘了。
孟還那時候不過是個小不點,卻特別喜歡他。
不做實驗的時候,發呆的時候,吃飯的時候。
他經常小心地盯着他看,對着他笑,找他說話。
他總是跟寧柯講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或者一些他自己想出來的歪理。
他還隔着玻璃教寧柯寫字,跟他喋喋不休地聊天。
那時候他閉嘴太久,很多字都不會說了。
他就耐心糾正他。
他還喜歡纏着寧柯問外面是什麼樣子的。
外面是什麼樣的?
其實寧柯也忘了,他就憑藉記憶裡同他胡謅。
那個孩子啊。
總是眨着亮閃閃的眼睛看他。
在他眼皮子底下一點點長大。
從囉囉嗦嗦長成了沉默寡言。
從一個又瘦又矮的娃娃逐漸長成了一個又瘦又矮的少年。
寧柯的心情,大概跟養兒子差不多吧。
他笑了笑,無意再糾纏這些。
伸手拍拍靳忘知,寧柯道:“過來,我覺得不對勁。”
靳忘知鬆開他,拿了書站起身,跟着他來到兩塊玻璃靠近的地方。
邁過一地的碎片,靳忘知一眼看見了零號玻璃後的狀況。
眼前是血跡斑駁的手銬,腳銬,鐵鏈,以及大把散落在地上的長釘子。
它們俱是一派深色的紅,不難看出在血裡泡了很久。
寧柯卻根本沒看那邊一眼,反而拉住他,指指三號玻璃的後頭:“你看操作檯。”
靳忘知湊近了,發覺那上面確實有密密麻麻很多按鈕,邊上還有一個桌子,桌子上擺着好幾臺電腦。
只有其中一臺電腦開着,顯然主人將待機等待時間設爲了永久。
其它的電腦都是黑屏,主機也給破壞掉了。
開着的那臺電腦上有一個對操控臺的實驗記錄,此刻那個軟件正開到了電壓記錄那裡,上面寫着“電壓:最高檔”。
“使用時間:204/5/7 10:06:09—204/5/7 16:54:26”
寧柯笑道:“我感覺這個不對勁。雖然我也不知道孟還爲什麼明知道我死不了還想殺我。我也不知道他爲什麼要用六個小時來殺我。”
靳忘知又看一遍:“而且時間是不規則的,說明不是定時關閉,而是手動關閉的。”
兩人對視一眼,覺得情況有些詭異。
靳忘知:“只可惜我手機在王錘那裡,不然能拍個照,出去之後再研——”
話音未落,他一眼看到桌上兩臺電腦之間,放着一個平板。
而平板之上,躺着一條黑色的充電線。
這會不會,太巧了一些?
簡直就像是有人在等着他們一樣。
靳忘知將平板拿了,充電,開機。
平板並沒有設定密碼,他很快地進入界面,卻發現主頁面上空蕩蕩的,只有一個相冊和一個照相功能。
靳忘知點開相冊,發現裡面有兩段錄像。
儘管知道這裡沒有人,寧柯還是給兩人加了層空間罩,而後打開第一段錄像。
“204年5月7 日”
“14:22”
平板正對的是一個電腦上的時實監控。
裡頭的電腦是桌子上的第二臺,已經被破壞了。
而且以他們兩人的水平是肯定修不好的。
寧柯定了定神,低頭看錄像。
監控裡是一個寬敞亮堂的房間,裡面聚集着十幾個穿着白大褂的人。
寧柯笑了:“哦,這些都是實驗員啊。”
要不是這身衣服幾代都沒換過,他是真一點印象都沒有。
然而這些人卻沒有往常的嚴肅,反而是不顧形象地縮成幾團抱着。
靳忘知指了指屏幕角落:“那裡有人死了。”
寧柯這才留意到,角落裡堆着四五個死屍,同樣穿着白大褂。
突然,一個站在中間的人直接栽向地面,邊上的人瞬間反應過來,伸手去撈他。
誰知他一把抓空,只能眼睜睜看着那人咚一下前額着地,漫開血來。
一個研究員“啊”的一聲尖叫,眼淚直接涌了下來。
他們湊上去觀察,做了幾個測試生命體徵的動作。
之前那個研究員轉身抱上另一個女人。
幾人哭做一團。
兩個男人沉默着把新鮮的屍體給擡到角落裡。
接下來有半個小時的長度,寧柯直接跳着看。
發現裡面接二連三死了四個人。
都是這樣毫無徵兆毫無跡象的死去,一下就栽在了地上。
靳忘知的臉色不變,但眉頭卻皺了起來:“你說,這個視屏裡的房間。”
“是不是我們剛纔路過的那個?”
寧柯:“那個散發着屍臭的房間?”
靳忘知點頭。
他按了暫停鍵,指着佈局給寧柯看:“這裡是食物櫃,按這個大小儲存的食物應該不少。也有飲用水提供。”
他指尖一劃,繞過上面的白大褂們,指到角落裡一個機器:“這是便於攜帶的小型發電機,長安基地也有。”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應該是個緊急避難房。”
“我不知道山頂基地是怎麼做的,但是長安基地的實驗室裡,也有這樣一個緊急避難房。據我所知,這種緊急避難房說得好聽是避難,說的不好聽就是囚禁。”
“這個房間裡會儲存大量的食物,有單獨的通風系統和出色的抗震構造,也能觀察外面走廊的情況。如果實驗室遇到威脅——比如實驗品出逃,或者其他基地入侵,那麼基地高層會要求所有科研人員進入這個緊急避難所。房間很堅固,防火防水防空間,穩定性也很好,只是一旦進入,除非有上級解開封閉,否則是沒有辦法打開的。”
“這個房間會最大程度保證實驗員們的安全,但是一旦基地遭遇毀滅性的打擊,他們就會被活活困死在裡面。”
基地不允許這批最寶貴的財富進入別的基地囊中。
不過之前有許多基地存在的時候,這種緊急避難房常常成爲弱小基地談判的籌碼。
畢竟到最近的這一百年,大部分情況下,各個基地爭奪的就是這種知識型人才。
這也解釋了爲什麼人員接二連三地死去,他們卻沒有試圖離開。
只是這種死法——
不像是活活困死的啊。
靳忘知退出了這個視屏,打開第二個。
“204年5月7日”
“16:50”
時長6分鐘。
這個時間簡直令兩人眼前一亮。
寧柯直接點開。
這段視屏的角度看來,像是平板架在地上拍的。
視屏裡是一個做實驗用的籠子,裡面關着十幾只小白鼠。
它們“吱吱”叫着,在籠子裡上竄下跳。
過了整整三分鐘。
兩人一直圍觀它們活潑潑地玩耍,嬉戲逗樂。
誰知等到第四分鐘的時候,一隻小白鼠突然栽倒,直接不動了。
緊接着,小白鼠接二連三地迅速倒下。
除去頻率高了很多,死狀跟實驗員一模一樣。
但是再往後,小白鼠們又停止了死亡,剩下的六隻“吱吱”叫了兩聲,繼續亂竄。
再然後,他看見屏幕被提高,終止了拍攝。
靳忘知伸手,將進度條往後拉,拉到小白鼠停止死亡的分界點。
“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