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
院子裡寂靜無聲,靜得彷彿能聽見落葉落地的聲響。她越發瘦了,瘦得簡直脫了形,像是一截乾乾的竹子勉強套在肥大的衣裳裡。
她還記得她剛來冷宮的那天晚上,被一大羣婆子扔進冰冷的池塘裡的感覺,那種沒頂的絕望,那種浸入骨髓的寒冷,那種窒息的疼痛,成了她每晚的噩夢。最後,她被人揪着頭髮扯了上來,那婆子扇了她好多巴掌,扇得她幾乎沒了知覺,她似乎聽到那婆子驚呼了一聲,“呀,血啊!”
她鬆了口氣,孩子,沒了,正好。
院門吱呀一聲輕輕推開,桃紅託着一個硃紅的托盤走了進去,對着她福了福,“主子,這是奴婢給您做的杏仁露,最是潤肺清咳。”
她這纔將視線移向桃紅,眼神卻是茫然的,過了半晌才重新找到焦點,“又是杏仁露?”
“是。”
她拿着勺子只舀了一勺,尚未吞嚥,一時氣堵,趕忙拿着一塊絲帕捂着嘴,佝僂着身子猛烈地咳着,好像要將心肺都咳出來一般,不知咳了多久她才止住,那手帕上卻沾上了一塊血跡。
這種加了料的杏仁露,她足足喝了小半年,從開始的傷寒喝成了現在的肺癆。
她覺得冷,很冷,即使現在只是秋天,她也冷得徹骨,不得不蜷縮成一團,來獲取一點點的溫暖。
只是無奈,無奈酒冷身殘,此心已寒,如何乞君憐?
“桃紅,將我那件紅色的嫁衣拿出來給我穿上。”
“是。”
鏡子裡的人穿着鮮紅如血的嫁衣,梳着高高的髮髻,身子卻單薄如紙,臉色也蒼白得嚇人,一點都不像她剛嫁給李桓昱那時候圓潤飽滿、天真爛漫的樣子。
她將胭脂盒打開,塗塗抹抹了好一陣才滿意地出了門,臉上竟然還隱隱帶笑,看得桃紅一陣心驚肉跳。
這日晚間,總管太監李德全撩開簾子,見坐於龍榻上的皇帝正低頭批着摺子,神色肅穆,猶豫半晌還是走上前去,沉聲道,“皇上,曇妃在外頭站了三個時辰,說是要見陛下。”
李桓昱眉頭皺了皺,神色已經露出了幾分不耐。
總管太監是個人精,忙道,“奴才這就將她打發走。”
“等等。”李桓昱道,“讓她進來。”
她是他棄置的一枚棋子,但他卻忽然想聽聽她這時候到底想對他說什麼。
“三郎……”她喚他,臉上還是帶着笑意,只是那雙眼睛裡再也沒有當初她喚他時那種熠熠的神采。
他渾身一震,不知爲何,心底就生了些涼意,那件衣裳他認得,正是她和他大婚的那天穿的嫁衣。
她一步步走向她,走得既慢且穩,不像以前,她總是喜歡像一陣旋風似的捲入他的懷裡。
“我來還你一樣東西。”她笑着走到他的面前,將手上的那串鑲玉鏤空連心手鐲遞到他的面前,“這個你還記得麼?是你新婚之夜送給我的,之前不小心被我摔壞過一次,我讓工匠重新補好了,你看,是不是一模一樣?”
一剎那間,他的臉色就變了。
她看着反倒笑了,“三郎,你拿去,還可以送給旁的妃子的,後宮這樣大,總能用得着的。”
“你……”他看着她,心底怪異的感覺越來越盛,她和他記憶裡的人一點也不像了,一個人的變化怎麼可以這樣大?
“三郎,你不收麼?還是三郎已經用不着了?”她將那串手鐲笑盈盈地重新戴到了自己的手上,“這鐲子真漂亮,只可惜,我當時怎麼就沒有拆開來看看呢?看看裡邊都藏了什麼禍心?”
“我以前多喜歡你啊,滿心滿意都是你,你是不是千萬次在心裡笑我傻?你是不是覺得娶了我這樣的女人真是太好操縱了?我現在才曉得,原來……你是沒有心的……”她擺弄着她手腕上的那串手鐲,滿臉玩味,“你知道麼,我曾經懷過你的孩子,可是我被打入冷宮的時候流掉了……他們說那是個孽種,本來就不配活在世上……我真後悔你給我的罪名沒有坐實,私通?衛將死得真冤枉……”
李桓昱背上都被冷汗給浸溼了,他想辯解,卻無從辯解,所有的一切的確是他親手做的。她和衛將私通的案子,他也大約猜得到是皇后設下的圈套,只是那時他不想爲一個已經無用的棋子費心費力。
她的身子慢慢地向前傾,聲音低沉如鬼魅,“三郎,我爹爹死了,大哥也死了,二哥、三哥發配到寧古塔也快死了,我們謝家都快死絕了,可爲什麼你卻還沒死?”
你爲什麼還沒死?
你爲什麼還沒死!
她忽的拔下頭上的簪子,用盡全身的力氣對準他的喉頭狠狠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