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完全躍上半空的時候, 天色已完全地透亮。
表情因着那份回憶而不覺變得柔軟,顏如玉踱步過去,對着依舊呆呆站在那的祿齡道:“我們去買了早飯, 你餓不餓?”
“不餓。”“我們”這兩個字又是讓他心中一刺, 祿齡下意識地答得很快。
“不吃早飯會肚子疼。”
祿齡別過臉去, 將手中的小饅頭抱得更緊一些, 不再答他的話, 到底是怕說多了惹來不必要厭惡,還是正堵着那麼一口莫名其妙的怨氣,連祿齡自己也說不清楚。
心中猶是有些介意他摔壞了玉佩的事情, 如今卻聽不到一句解釋的話語,顏如玉也有些厭倦, 回過頭去不再理會他:“那麼一會餓了記得告訴我。止念, 那主人家若是起了, 就把這些雞蛋餅送去給他們,我們準備一下可以動身了。”
“我不想走。”不知哪裡來的蠻氣, 祿齡突然又說了一句。這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不迭,到底是該懂事的人了,爲什麼還要無緣無故地跟人家賭這麼一口氣,這不是平白地更惹人不喜麼?
“爲什麼不想走?”顏如玉強忍下心中的不耐。
“我都知道了!”祿齡說着,嘴角撇了起來, 說話的語氣有些惡狠狠, “莫名其妙害得你毒發, 你們必定在心裡嫌着我呢。明知在一起不會歡喜, 我也不願老給你們添麻煩, 何況小顏有那麼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帶着我這樣的人不是累贅麼?要是我又絆着你們怎麼辦……我就是不想和你們一起走了。”
說罷用手背抹了抹臉上不知何時滑落的眼淚, 又強調一句:“我不走了。”
顏如玉怔了一下,回頭看了看許止念。
許止念見狀,露出一臉被噎着的表情,將頭偏向一邊,意思是你自己看着辦。
正於此時,屋裡走出一個捧着水盆的老嫗,瞧來年逾花甲,微微弓着脊背,眉目卻是有一副未語帶笑的味道。看見他們,隨即露出笑容道:“喲,幾位公子可是要走了?”
“是,就走了。”許止念連忙探頭回答。
“是麼。”那老嫗放下水盆應了一聲,轉眼瞧了瞧站在一旁的顏如玉,逐漸生出不解的表情,“好生奇怪……”
“如何奇怪?”許止念也隨她看了過去。
晨光似錦,暖陽如絲。
在早晨微含了露水的淡霧裡,顏如玉束髮冠玉,眉若遠黛,沒了那些惱人的紅瘡,現下膚色潤白勝雪,淡如珠華,很是清逸脫俗。
見都看着自己,顏如玉臉上微帶幾分了不明所以的疑惑。
“昨天好像不是這樣的……”老嫗喃喃道。
許止念方纔看得入了神去,聽到她的話,才突然恍然大悟:“哦~”
於是急忙轉移了話題,笑着將手中的油紙包遞出:“大娘,這是我們剛買的早餐,昨夜叨嘮了您一宿,真是不好意思,你且收下吧!”
“哎,這麼客氣做什麼,我又不是不會燒飯,”老嫗推道,“我們這來來往往的旅人多了去了,大抵不過是給人行個方便,早就習慣了,無人反而寂寞。”
上了年紀的人向來愛管閒事,這位也不例外。
這邊話未說完,突然看到祿齡抱着自家的小狗獨自站在一邊,眼睛紅紅頗有些受了委屈的模樣,老嫗心中也有憐惜,於是笑着對他道:“咦,這位小公子可是遇到什麼傷心事?長這麼大了還哭鼻子啊,這可不好。”
祿齡沒有答話,彎腰將那隻白色的小狗送回地上。
誰知那小饅頭卻是不依,好似一會就與他有了感情,搖着尾巴又往他的腳邊貼來。
“你若喜歡我家的小饅頭,就給你好了。”老嫗又笑了起來,比了比手勢道,“隔壁老王家的母狗前些日子剛生了一窩,個個都是這麼小個,每晚都‘嗚嗚’地叫喚,吵得人不得安生,他正愁沒地方送呢。”
於是祿齡一言不發又將小饅頭抱了起來。
並非真的願意拿別人的東西,只是內心隱約泛起的寂寞感讓他有些心慌,總覺得該抓住點什麼纔好。
“呵呵,那麼這些早餐你們不要了麼?”老嫗又道,“既然不要,還是給我吧,丟了多可惜。”說罷居然還攤開了一隻手。
許止念腦後冒汗,乾笑了一聲,將手中東西的遞了過去。
顏如玉看着那老嫗樂呵呵地將冒着香味的蛋餅接過,突然心中一陣煩躁,看了祿齡一眼,隨即背過身去道:“既然如此,止念,我們可以動身了。”
“我看你們剛去備了馬呀,可是有急事?”老嫗猶是嘮叨着,朝他們揮了揮手,重新端起水盆往屋裡走:“那便不要耽擱了,快些走吧!”
祿齡動了動嘴,想說什麼又把話嚥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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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止念去拉了馬來,將理好的包袱背在身上,回頭看了看那邊依舊抱着小狗站在門口的祿齡,壓低聲音對着顏如玉道:“公子,那個那個……你打算怎麼辦啊?”
顏如玉沉着臉,禁不住提高了聲音似是就想讓他聽見:“隨他去,他愛走不走。”
祿齡聞言怔了怔,眼眶又紅了起來。
許止念看着顏如玉一翻身上了馬,一抖繮繩就是要走的模樣,又看了祿齡一眼,噤聲不再說話,也跟着他騎上了另一匹馬。
猶豫了一番,顏如玉咬牙一夾馬腹。
也不知道在和誰過不去,心中痠痛得厲害,總之就是想要一走了之,去沒有煩擾的地方多好。什麼都不用想,唯剩寧靜。
祿齡突然收緊了環着的手臂——他居然真的要走了!
馬蹄起步揚起塵灰,嗆得懷中的小饅頭一陣陣地打噴嚏。
馬上的那個白色身影,看起來陰鬱而急躁。眼見着他馬上就要遠去,止也止不住的眼淚終於如溪流泛濫般奪眶而出,祿齡忍不住跟着疾跑幾步,奈何怎及得上四條腿的速度,一會就拉出好長一段距離。
眼前被水朦朧着看不清路,祿齡只得一遍又一遍地擡起手背擦拭臉頰,腳下逐漸越跑越快,耳邊都能聽見自己沉重的喘息,有什麼字句隔在喉間蠢蠢欲動,心底有翻涌的潮水催促着他,讓他幾欲失聲痛哭。
“你是不是又要說——我不該丟下你?”
突然有稚嫩的聲音在腦中響起,顏如玉手下一滯,收繩緩下了速度。
“我還不瞭解你嗎?”
那溫暖溼潤微帶笑意的討好聲猶在耳側迴盪,帶起沉鈍的痛感一絲絲漲滿了整個身體。
到底還是要丟下他麼?
還是說——自己從來都是說話不算數的。
顏如玉終於回過頭去。
風揚發稍,擋了住一半的視線,卻依舊能看見遠處,那個小小的抱着白團的身影,一邊哭着一邊奔跑,嘴上張合,一遍遍地做出相同的口型。
仔細分辨就能看出,那因心中鬱結而艱難無法發聲的音符,正是清清晰晰的“小顏”二字。
祿齡跑着跑着忽然停住了腳步,抹着眼淚的手放了下來,眼睛直直看着前方,溼潤潤的臉上露出怔忪的表情。
風輕日淡,有候鳥撲着翅膀鳴叫着從頭頂飛過,嚶嚶成韻。
那方顏如玉跳下馬來,風揚他的長髮,一絲絲打在臉上生疼。
兩人距離已是不遠,卻面對着面各自沒有說話。
“我、我想……”祿齡喃喃着,竟是低下頭去幾乎不敢看他,斷斷續續連自己都不知說了什麼。
“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一起走?”顏如玉暗暗捏緊了腕上的袖口,聲音裡含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隱忍。
“我……我……”祿齡依舊是吐來吐去這麼一個“我”字,頭埋得越發地低,就差貼到胸口。
“你剛纔在幹什麼?”顏如玉窩了一把小火,心中卻是霍然清明起來。
他本就是捨不得他的,否則爲什麼剛纔漸行漸遠時心裡會覺得無比難過,否則爲什麼回頭看到他那般梨花帶雨哭泣的臉,又會心如刀絞萬般自責。
他自此纔剛剛明白,竟會和自己最在意的人鬧這樣的彆扭——顏如玉,真的是越活越回去了。
祿齡還在嚅嚅囁囁:“話說出口了怎麼收回……”
“笨蛋!”顏如玉終於無法忍受,邁開步子朝他走來,一邊走一邊咬緊了牙,“那本來就是收不回來的。”
“啊?”祿齡擡起頭來,茫然看着眼前的人越走越近。
“你娘難道沒有教過你,作爲一個男子漢,說話必得算話,那纔是言而有信。”
“……”祿齡的眼裡瞬間失了顏色,他不自覺退後一步,又將臉埋了下去,“哦。”
“齡兒有沒有聽過一個詞,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顏如玉繼續說着,終於在他面前停住了腳。
祿齡心灰意冷,完全沒聽清他說了什麼,只兀自低着頭失神:“對不起。”
卻是有兩個聲音交疊在一起。
祿齡疑惑地重又擡起頭。
只一走神便被拉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我和齡兒一樣,都不配當一個男子漢。”顏如玉略帶了一絲無奈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祿齡一愣,眼中復又浮出淚來,好像有什麼東西偷偷開始填充心中那片空曠的地方。
“丟了齡兒那麼多次,齡兒卻一次都沒有責怪過我,你說,我該如何向你贖罪?”顏如玉收緊了臂彎,幾乎要將他嵌進身體裡。
“嗚嗚”祿齡懷中的小饅頭被擠得直翻白眼,不停地叫喚着試圖扭動身子。
“我怎麼會怪你,”緩和了一下突然轉折心緒,祿齡啞着聲音道,“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不會怪你。”
怕那句話的語氣不夠堅執,祿齡又補充:“永遠都不會。”
有輕柔的笑聲自耳邊響起:“如此甚好。”
聽聞那笑聲,祿齡忽覺心中的大石已落。
突然“嗚嗚”的兩聲叫喚在懷中響了起來,祿齡不好意思地在他懷中騰出一隻手來,拎着小饅頭的脖子將它提起:“它要被憋壞了。”
顏如玉笑了起來:“你知道麼,我剛看見它時就想過——以後我要給齡兒搭一個房子,這樣我們每天都可以坐在門口一起看日出,然後養一隻小狗,待我們老得認不得路了,就讓它帶我們回家。”
祿齡“嗤——”地笑了起來:“真的嗎?”
顏如玉未答話,只將他自懷中鬆開,攤開手心道:“你把手給我。”
祿齡一伸手覆了上去,兩相觸及便是一片醉人的溫暖。
許止念在這間隙牽馬而來,開口喚道:“公子。”
“嗯?”顏如玉回過頭去。
“我先走了。”許止念垂下眼。
“去哪裡啊?”祿齡急忙問道,“揚州的話……可以一起走啊?”
“不去揚州了,”許止念笑了起來,“我看不下去了。”
“什麼?”
“我看不下去了,”許止念重複一遍,“饒是承受能力再好,你們這麼折騰我也覺得心累。”許止念故作輕鬆的聳了聳肩,臉頰上原本銳利的線條卻一經被折彎在暗暗繃緊的下顎處。
“……”顏如玉怔怔將他看牢。
“你看我作甚?”許止念看了看他,動了動手指想開扇,卻發現手中自昨日起便已空無一物,於是咂了咂嘴,瞪眼對他道,“現在倒是捨不得,那你早幹嘛去了?”
許止念說完“哈哈”一笑,瀟灑地一躍身上了馬背,打馬調了個頭:“如此……”
“止念!”顏如玉突然出聲。
“怎樣?”許止念回頭。
“你要去哪裡?”
“我自有打算,”許止念一抱拳,也不容他多說話,乾淨利落地揮繩就往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公子後會有期。”
馬兒前蹄躍起,“籲——”地長嘶一聲,撒腿朝着陽光暖融的方向奔跑起來。
行得偏遠了,才聽見他清亮帶笑的聲音悠悠在四周山體的撞擊下回蕩而來:“公子可一定要記得自己曾說過的那句話!”
“小顏和許大哥說過什麼話?”看着許止唸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地平線外,祿齡開口問道。
“我跟他說……”顏如玉摟着祿齡的腰將他抱上馬背,自己也翻身坐了上來,一伸手將他圈在自己的懷裡,“在這個世上,他是我唯一的親人。”
“是麼?”祿齡咧開嘴笑了起來,突然轉了話題道,“我覺得好像吃了蜜似的。”
“嗯?”
“剛纔吞下一個苦瓜,現在又得來一罐蜜糖,小顏好像調味劑。”
顏如玉被他豐富的想象力逗得樂了開來,眼角直彎成了新月狀。
“那麼你要不要聽我解釋?”祿齡又道。
“解釋什麼?”
“你給我的玉佩……”
“不用解釋了,”顏如玉低頭摸出那塊被摔成兩半的羊脂玉遞給他,“現在正好,我們可以一人藏一個。”
祿齡伸手接過來,小心地將它藏進懷裡,猶豫了一下道:“等小顏成親了,我就把它交給你娘子,讓她好好保管起來。”
“成親?”顏如玉被他那句頗爲婆媽的話搞得一愣,“我什麼時候說要成親?”
“對啊,等你成了親,你就會又多一個親人。”祿齡不覺有異。
“你捨得?”
“啊?”
“可我喜歡和齡兒在一起,我說的要給你蓋房子的話都是真的,”顏如玉湊過去蹭住他的臉,“我不成親,你也不許。”
“那不是很奇怪麼?”祿齡用手指挑了挑小饅頭腦門上一對動來動去的耳朵,“都言‘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我娘以後定然會給我找個姑娘家結親的。”
“不行,”顏如玉板臉,“我不同意。”
祿齡轉過臉來,眼睛猶是殘留着剛纔哭過的紅腫,卻是掛着一副無奈的表情:“小顏……”
顏如玉蹙起眉,一甩繮繩策馬奔起:“你若是再說,我們晚上便‘成親’,齡兒是我的,誰也搶不走,到時候沒有姑娘會願意嫁給你。”
祿齡瞪大眼看了看他,視線裡唯見顏如玉挺直的鼻樑,上端隱有幾顆小汗冒出,揣測着他大約又是生氣了,於是噤聲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