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番外二再續

“喲, 出了什麼事,怎生傷成了這樣?”王大娘從人羣中擠自近前,方看清祿齡的臉便詫異地驚呼起來。

祿齡聞聲退後一步, 臉上不知爲何帶了些許失望的表情, 臉廓上的弧度仍舊倔強, 下顎緊繃, 然而眼角蘊藏着的一汪清淚卻透露了他的心情。

王大娘轉眼看了看周圍, 壓底聲音詢問祿齡:“瞧這情形,可是那先生的學生欺負了你?”

“王大娘,我先生可沒有欺負他, 他前些日子都趴在我們課堂窗子邊上偷聽,我們不過是幫着先生訓導他而已。”

王大娘爲人樂善好施, 方圓十幾裡內的人都識得她, 那學生家中貧困, 平素沒少受過她的幫助,仗着兩人相熟, 說話也分外的理直氣壯。

“當真麼,齡兒?”王大娘聽聞這番說辭皺了皺眉,又轉而輕聲地問板着臉站在一邊的祿齡。

祿齡什麼也不肯說,又往後退了一步別過臉去,他的側臉耳根皆是觸目驚心的瘀傷, 紫紅色的, 東一塊西一塊, 鼻子間流出來的血還沒有止住, 嘴角終是一點一點委屈地向下耷拉, 這模樣分外地惹人憐惜。

剛纔都沒有想哭,卻在聽見“齡兒”兩個字後眼淚忍不住快要決堤。

“我且不管其它, 你去尋他娘來說話。”先生吹了吹插嘴鬍子道。

畢竟有些識得,祿齡又很是討他歡喜,王大娘點頭哈腰地想替他道歉:“真對不住,這孩子就住在我家隔壁,同他哥哥一起,也沒見過他的孃親……這樣吧先生,您看他傷得那麼重,今天就算了吧,且先讓我帶他回去,改明讓他哥哥領着他來向您賠禮。”

聽聞此話,祿齡臉上的怒氣越來越盛,雙手緊握成拳,牙關咬得“格格”直響,失控的情緒讓他心底那股怒火騰騰燃燒起來。

雖然經歷了許多,他已不再是那個什麼都不懂敢闖敢鬧的少年,然而他本性如此,心中向善,即使深知這世間有許多的無情與冷漠,他仍舊是喜歡用善意去包容這個世界。但那些罪惡一直如一把綺長的利刃般恣意飛舞,尖刀刺豆腐,傷亡必定慘重。

祿齡不懂這些,他只知曉,這個世界再一次讓他失望。

“憑什麼算了,你不就是見錢眼開麼,自己教不好學生還要把帳賴在我的頭上,臭老頭子,我家小顏纔不會願意向你道歉!”他一捋袖子欲要朝着那年邁的糊塗先生撲上去,速度快得讓王大娘幾乎阻攔不住,趔趔趄趄被他的衝力帶出好幾許。

“豎子無禮!”糊塗先生見狀有些害怕,連忙拉着他的學生退後幾步。

祿齡怒氣不減,雙手被王大娘架着仍舊胡亂揮舞着拳頭:“給我滾蛋!”

“孽障,孽障……孺子不可教也!”那糊塗先生驚懼不已,怒斥了三兩句便慌慌張張扯着他的學生跑了。

“腦子有病!”祿齡仍舊不覺舒坦,想起方纔就該對這幫人兇一點,哪有一聲不吭任人欺負的道理。

“算了算了,先生再怎麼着也要尊重,我想他說的話必有他的道理,倒是把齡兒傷成這樣還不依不饒,委實有些過分。”王大娘忙出聲阻止。

“他有什麼道理可言?!”祿齡忿忿地飛速擡手抹了抹眼角。

“哎,好了齡兒,我摻你回家去吧,這副樣子……真是……”王大娘說着要伸出手來,然而祿齡渾身都是傷口,一碰到就令他疼得齜牙咧嘴。

王大娘無措地搓了搓手,思酌一番道:“這樣吧,我剛剛來時看見你哥哥正在湖邊浣洗衣物,彼處離這兒也不是很遠,我帶你去找他可好?”

祿齡猶豫了一番,點了點頭,見王大娘又要伸手來扶他,一咬牙道:“我自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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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澹煙靄,清水漫河堤,狹小的景色,寬闊的視野。

河邊的天色湛藍姣好,白雲細碎遍佈青空,天人的距離被這如幕布般的天無限拉長,一份醉人曠然的美意。

顏如玉正彎腰立於河灘邊,將擰乾的衣物盡數盛入桶中,直起身子甩了甩溼潤的手,隨即舒了一口氣,提桶轉過身來。

他的額頭上布了幾顆晶瑩的汗珠,在陽光下通透明亮,衣袂雪白,在風中微微翩飛,仿似不曾沾染凡塵。

祿齡正想着他們剛剛鬧了彆扭,自己此時這副模樣去尋他是否妥帖,王大娘突然在他身後一把將他拉住:“齡兒,等會兒。”

祿齡疑惑回過頭去,卻見王大娘正一欣喜地望着顏如玉所在的方向,臉上竟有興奮的窺探表情。

祿齡重新調轉過頭,恍然明白過來。

那河面碧波盪漾,粼粼波光恰如金輝。

一女子攜籃而來,身形窈窕體態婀娜,比上仙院的任何一個姑娘都要好看。她不緊不慢地直步向顏如玉走去,怯弱的眼神偷偷瞥看着,欲語還羞。

眼見兩人越走越近,祿齡的眉頭也越皺越緊,剛耐不住想邁步出去,王大娘的聲音又在身後響起:“這便是那蔚家的閨女啊,他人多言不如親身一遇,你瞧瞧,男才女貌多麼般配。”

祿齡怔住。

“那姑娘心裡念着你哥哥已經不是一日兩日了,女孩子家文氣,那種話哪說的出口,託了我這老婆子做媒人……哎,幸好幸好,今日來的巧,瞧不瞧得對眼,另加這兩個孩子的終身幸福都權看今日了。”

那湖邊鮮亮的男女終於相遇,對視,錯肩。

女子因背對的角度而無法辨識表情,然而顏如玉卻是清清晰晰地對她露出了一個點頭與微笑。

蔚家女子微微偏過頭去,袖子輕晃,從裡面跌出一樣物事。

祿齡的心徒然提了起來。

那方顏如玉腳步一滯,彎腰將那東西撿了起來。

祿齡這纔看清那是一塊淡青色的絲絹,絹面纏繞在顏如玉白皙修長的指上,嫩黃色線繡的字跡赫然躍入眼中。

正是他熟讀不下百遍的《離思》。旁邊隱約還有幾行小字,卻因着距離太遠而辨識不清了。

顏如玉回身喚住她,蔚家女子轉過頭來嫣然一笑。

顏如玉遞出絲絹,蔚家女子詫然接過,細看一番緊捏於手心,紅着臉連連道謝。

顏如玉搖搖頭轉身欲走,又被蔚家女子叫住。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麼自然,卻又是那般地做作,如一出唱過百遍的愛情首場戲碼,看得祿齡心中翻搗得厲害。

那方二人不知因了什麼,已經雙雙在湖邊的石頭上坐下,蔚家女子巧笑倩兮,低頭又從身上掏出了那面絲絹,指着上面的兩行小字,漲紅了臉細聲吟詠:“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越到後面聲音越輕,直至最後腦袋埋進了胸前,再也不敢擡起來。

顏如玉說了句什麼,蔚家女子擡起頭來,亮着眼睛答了一句。

顏如玉聞言忽然笑了,右手輕握,抵在鼻尖上輕笑起來,肩膀微動,引得腦後的髮帶也隨之顫亂。

真是許久不見小顏這般笑過了,同他在一起的時候,好似眉梢永遠含了一層憂,怎麼拂都拂不去。祿齡想,難怪他近來見着自己都不願親近。

原來他祿齡能帶給他的,就只有無止無盡的煩惱而已。

河邊的二人還在滿含笑意地對着話,王大娘看得欣慰,逐步逐步地越過了祿齡,一臉喜滋滋地道:“不錯不錯,真是一朵解語花,看你哥哥笑得多開心呀,齡兒很快就有嫂子了。”

祿齡聽不見,傷感似水漫延,閉塞了視線,他終於退後兩步,回身奔跑離開,不顧渾身的傷痛,頭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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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在街頭逛到天暮,想找個大夫看傷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帶銀兩。

祿齡沮喪着臉在香噴噴的包子鋪前轉了好幾圈,盤算着反正無事可做,倒不如先去找那幫糊塗先生的弟子再幹一架,這次他肯定不會再這麼傻,近身肉搏討不到好處,何況那股由《戕利》引來的真氣正隨着他情緒的波動在體內不停地竄動着,他急需發泄與雪恥。

至於回去……回去的事情到時候再說吧,連唯唯都被他弄丟了,他不如也和它一起丟掉,那不是更好麼?

祿齡自暴自棄地想着,轉身欲往回走,突然聽得街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的兒子,你去把他找回來!”

祿齡瞪大了眼睛。

“孩子大了,做事自有主張,你也別老管着他。”

“不管他?都跟你似的?這麼長時間都不回來,連個音信也沒有,他幾時死在路邊你都不知道!”

那個說話的正是他的孃親與趙三學爹爹。

孃親許久不見已是這般憔悴,全然沒了往日干爽利落的模樣。

猶記得許久以前,他被她在浣衣的小橋邊發現,那時的他正和顏如玉在一起,他未有留心觀察,現在想起來,他的孃親一直都是這般爲他操碎了心。

“你去找,你去給我找,找不到你也不用出現在我的眼前了!”七娘擡手猛推了推身前的趙三學,令他連連往後退了好幾步。

“你真是無理取鬧,”趙三學憤然,“反正你也不願同我一起住,就爲了那個死腦筋的臭小子,哼,他都不高興認我,我熱臉貼冷屁股做什麼,既然你要這麼說,不出現在你面前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你!你還算是個爹麼?”

祿齡默然聽着他們的對話,心一點一點地沉痛起來。

不僅是小顏,還有孃親,甚至是趙三學爹爹,只因他的任性,給幾方都平添了那麼多的麻煩。他們的煩憂皆是因他而起,他不是那如水般的解語女子,無法用簡單的三言兩語便能令他們笑逐顏開。他覺得愧疚了。

他本不願如此,所以此刻靜下心來,他唯能想到一個折中的做法——回家去,他不要再讓任何一個人覺得憂心。

已經過去了許久的時間,祿齡還在獨自思考,這邊七娘已經和趙三學結束了對話,情緒平靜許多,預備轉身離去。

趙三學笑得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擡手安慰似的拍了拍七娘的肩,眼神無意識地——只是無意識地往祿齡這邊瞥了一眼。

祿齡悚然一驚,心中藏虛,反身快步往來路退去,尋了一處地方躲藏,等了好一會兒他纔敢探出頭來。然而那處街角卻已沒有了他們的影子。

祿齡慢吞吞地走出來,又在包子鋪前轉了幾圈。想來想去,覺得即便如此,他還是很捨不得小顏,不管他現在對自己存了怎樣的想法,他仍舊不想就這麼離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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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經逐漸變得晦暗,僻靜的小街上空空幽幽,除卻道路兩旁高掛的燈盞,再也感受不到其它的暖意。

祿齡低頭依着牆角默默向前走着,只覺得折騰了這麼一天,心都快要被掏空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擡頭看天,一輪涼冷的明月當空高掛,透了一絲清光散在頭頂。

這不禁讓他想起那個車水馬龍的月圓之夜,也是這般亮堂的月光,卻因爲心情的不同而生出了不同的溫差。彼時的他當是沉浸在重逢的喜悅裡的,明明該是一個幸福美滿的結局,爲什麼又會橫生出那麼多忍人厭煩的旁枝呢?甚至,那斜刺逸出的虯枝竟是莫名其妙地越長越遠。

祿齡越想越是煩躁,呼吸逐漸變得粗重,身體裡一股亂流騰騰往上竄動,腦中“嗡嗡”直響。

那種感覺又出現了。

祿齡扶牆弓下身子,強自壓抑那股情緒,因爲耗心力過度而大口大口地往外吐氣。他想起他與小顏的家就在前方不遠處,他不想再多生事端,只想再好好同他說幾句話,問一問他是否已經厭棄了那個笨拙無能,只會給他帶來無盡煩憂的自己。

夜色漸深,風聲歷歷在耳,街道邊的燈盞被吹得忽明忽暗,靠近祿齡身邊的兩三盞突然跳躍了幾下,“噗嗤”熄滅。

視線頓時模糊。

祿齡在寒風中打了個寒噤勉力支起身子,忽覺身後有一道黑影飛速晃過,他一下子繃緊了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