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醒來又未曾看見祿齡, 甚至一直到將近入暮也不見他的蹤影。
顏如玉已經沒了心情去追究他到底去了哪裡,獨自漫步來到後院。
細雨霏霏,庭閒花落, 僅一夜便積了滿地的殘香。
直至看到院中長勢旺盛的雜草, 適才發現原來花圃已是多日不曾修剪。
站在零花堆積的階前怔望了一會, 顏如玉轉身往屋內取了剪刀, 回到花圃前蹲了下來。
近來的天氣總不是那麼地晴好, 色調是沉鬱的灰,傍晚猶甚。空氣中可感知的亦唯有絲絲扣扣的蕭瑟意味。
顏如玉偏頭輕咳幾聲,舉起剪刀細細地將圃間雜草修剪, 有時需得傾身彎腰,風就會穿過寬大的衣袖灌透進來, 夾雜點滴的雨絲, 涼意掃過, 連手臂都會泛起雞皮疙瘩。因淋雨而感的風寒本就未愈,加之身上着衣不多, 一直昏昏沉沉的腦袋愈發疼了起來。
然而此時此事卻全然無法讓他停止手上的動作,不但長勢過旺的枝葉要仔細地修剪,就連一根無關緊要的細草都要被他連根除去方纔罷休。
偶有成對的燕子穿越將暝的暮色掠過頭頂,在連綿的細雨間忽上忽下如嬉戲的孩提,一路前往棲身的屋檐。
顏如玉住手擡眸瞥看, 只那麼一眼便失了神去。
這會是飛往誰家堂前的雙飛燕子?無憂無慮卻又不離不棄, 生生惹人羨慕。
正自憂思, 突然想起似乎還有藥在竈臺上煎着, 連忙起身奔去, 路上不小心踢翻了擺在柴房門側的瓷壇,
隨即發出“砰”地一聲脆響。
顏如玉滯下腳步頓了一會, 沒有回頭,徑直往裡走去,卻發現煨在小爐上的藥罐裡已然連一滴水分都看不見,唯有一絲青煙“滋滋”地往外冒竄,泛出焦熱的氣味。
“啊呀好痛!””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驚呼。
顏如玉轉過身去,只看見祿齡提了滿手的東西,吃力地擡起一隻腳探頭看了看鞋底,又是一陣驚呼:“天哪,踩到碎片了!”
顏如玉猶豫了一番,剛要邁步而來,祿齡卻又擡起臉急急朝他身後呶嘴:“快點先把藥罐子端下去端下去,再燒就要暴掉了!”
顏如玉於是又回過身去,剛伸出手又聽見一聲驚叫:“小心燙!”
可是遲了一步,快速收回來時指腹已被燙得通紅,顏如玉蹙眉擡手捏住耳朵。
“怎麼這樣心不在焉的,再下去房子都要被拆掉了。”祿齡一蹦一蹦地走過來,把手上的東西放在一邊,又用布包着藥罐將其從爐子上取了下來。
做完這些,他轉身擡手探了探顏如玉的額頭,只覺得依舊有少許的熱度未退,遂問道:“今天的藥沒服?”
顏如玉用眼神掃了掃他身後,示意本該服下的藥已經被燒完。
祿齡看了他一眼,突然伸手摸了摸他被雨沾溼的衣袖,立刻皺起眉頭不再說話,轉身一步一拐地走到屋外門檻上坐了下來。
不過多久,顏如玉也在他身邊坐下。
祿齡別過頭去,儘量不讓眼睛有餘光能掃視到他。細雨斜打入檐,偶有幾許冷意撲面而來,逐漸冰涼了着了單鞋的雙腳。
兩人皆是默然,無聲地打着不知所謂的冷戰。
時間一分一秒地走,天色暗得快要不能視物,祿齡只覺得耳邊聽到的咳喘聲一點一點由輕到重,頻率亦是越來越快,直至後來終於忍受不住,“噌”地站了起來:“快回屋裡去!”
顏如玉對他所說的話恍若未聞,暮色下的身影已經成了一個模糊的剪影,卻因爲距離不遠,仍舊能看見他雙肘交疊在膝蓋上,微仰着沉默的臉盯着遠處高低參差的灰牆黛瓦。
祿齡急紅了臉,“啪”地一聲擡腿將腳邊的一片瓷壇碎片踢出老遠。
顏如玉微微眨了眨眼睛,仍舊坐在原處一動不動。
畢竟不像對方那樣耐得住性子,情緒一經發泄便控制不住,祿齡一邊“呼嗤呼嗤”地喘着氣,一邊眼眶跟着紅了起來,最後終於一甩手轉身離開了。
直至那腳步聲漸漸遠去,顏如玉才似回過神來,忽地站起身匆匆追了上去。
也不知爲何會走到這一步,兩個人竟然會像孩子似地賭氣。祿齡回到屋裡坐了下來,歪頭趴在桌子上,委屈的眼淚忍不住順着臉頰滑落,溽溼了整片衣袖。
“我不想跟你吵架。”不知過了多久,祿齡突然小聲說着,將臉埋進手肘間,“我已經跟我爹爹約好了,只要我能每隔三天去看他們一次,他會去說服我孃的。”
一隻帶了涼意的手猶豫着搭上了他的肩。
“你看……”祿齡擡起手背擦了擦臉,低頭從懷裡掏出昨日從地上拾到的玉石碎片,“你說你過不過分,就這麼把它摔在地上了,上回你見它在我手上被弄碎掉的時候還生了我的氣呢。”
顏如玉伸手將那些的碎片接了過來,一雙若水般的眼睛終於現出溫和的色彩,他俯身替祿齡擦去未乾的淚痕,舒臂將其攬進懷中。
“我知道你在介意我這兩天都沒有告訴你我去了哪裡。不瞞你說,那天在街上看見我娘,我真的很想跟她回家去。”
顏如玉突然收緊了手,祿齡的聲音隱沒在他的衣領間:“你總是欺負我,而我每天的心情都會因你而忽好忽壞,有時難過起來多想離你遠遠的,再也不要見到你。”
顏如玉聞聲一僵。
“可是我終究無法捨得,所以也只是偷偷去看了看她。但還是被我爹看見了,”祿齡伸手比了比,表情微有不屑,“在家門外的拐角,那時正是青樓剛開張的時段,整條街都是脂粉的香氣,那糟老頭子一把年紀了還要裝瀟灑,擺個江湖大俠的造型站在那裡,也不知道要給誰看,人家小姑娘纔不興搭理他,真是傻氣十足……”
聽聞祿齡的形容,顏如玉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知曉趙三學必然不如祿齡孃親那般有着古板的思想,並且常常言行不一,用一句並不貼切卻又足以達意的話形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卻是到今天才真正發現他的可愛之處。
“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別人再好也還是比不過小顏,”祿齡自他懷中擡起臉,“你在我心裡已經生根發芽了,現在就算那結出的果盡是些歪瓜劣棗,也不能改變什麼。”
顏如玉突然推開他,臉上微顯不滿地看過來,卻不說話。
“你又怎麼了?”
顏如玉拖了把凳子在他邊上坐下,隨後扭過頭去。
祿齡“嗤”地笑了起來,伸手去拉他的衣袖:“小氣鬼,那麼介意'歪瓜劣棗'這個詞呀!”
顏如玉仍舊不動,卻是眨了眨眼睛,突然微彎起了嘴角。
祿齡起身繞到他面前:“不對呀,你怎麼一直不說話,是不是嗓子啞了?”
“咳咳……”顏如玉笑了笑,起身擡手穿過他的臂間取了一支筆,就着鋪開的紙寫起字來。
這個姿勢不似尋常,祿齡直接被他圈在了懷裡,只覺得有輕微的呼吸吹進頸間,忍不住笑出聲來,縮縮脖子道:“……昨天特地去藥鋪給你抓了藥呢,卻是要與我賭氣,也不知道是跟我過不去還是跟自己過不去。”
顏如玉伸出另一隻手捏了捏他的臉,因着以前總嚷着“小顏真婆媽”之類的話,祿齡知道他定然也會說“什麼時候變得和我一樣婆媽了”,遂“嘿嘿”笑了一下:“彼此彼此。”
不多時,顏如玉扳着祿齡的肩膀讓他轉了個身,指了指着鋪在桌子上的字。
剛纔那首詩,你用得很好。
祿齡一下瞪大了眼睛。
顏如玉笑眯眯地看着他。
祿齡歡呼一聲:“真的麼?”
顏如玉笑彎了眼睛,拉着他的手將他扯近回來,在他臉上輕輕一啄。
祿齡立時安靜下來,臉上紅得如被火燒。
顏如玉笑得更歡,轉而拉着他坐了下來,將那些玉佩的碎片輕輕擺在桌子上,隨後掏出一個小瓶子。
“要幹什麼?”祿齡疑惑問道。
顏如玉自筆架上取出一隻個細頭尖的筆,打開瓶子的小蓋,往裡蘸了一蘸。
“這個是什麼東西?”祿齡好奇心起,伸手就要去摸,被顏如玉一掌拍開。
祿齡呼了一聲“痛”,卻是乖乖地將手收了回去,仔細拿眼去瞧,卻見他將那隻筆往玉佩碎裂的邊緣掃了掃,終於明白過來:“你是要把它們黏起來?”
顏如玉點點頭,繼續專注手上的動作。
祿齡“嗤——”地一聲笑起來:“哈,這個怎麼可能,我們上次黏在牆上的對聯,不是連什麼時候被風吹走了都不知道嗎?”
顏如玉看了他一眼,伸手揀起桌上的一塊碎片,對着手中的另一塊輕輕黏了上去。
祿齡雖然嘴上嘲笑着,卻也忍不住湊過身去,緊緊盯着他手上的碎片。
兩方相合,顏如玉小心地鬆了手。
未被捏住的一半碎片竟然真的牢牢地黏在另一半上沒有掉下來。
祿齡驚奇地道:“咦?”
顏如玉彎起嘴角,將那黏好的玉佩遞到他的眼前。
祿齡大睜着眼睛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碰了碰,兩個相合的碎片輕輕搖了搖,“撲”地在他手心裡斷裂開來。
“啊?”祿齡傻眼。
顏如玉終於忍不住捂嘴笑了起來。
這才發現是被騙了,祿齡氣急敗壞,又是一臉通紅:“小顏幹嘛又捉弄我,我還真以爲會合在一起呢!”
顏如玉突然斂起笑容,搖了搖頭將他攬進懷裡,沙啞的聲音聽來粗糙卻分外溫柔:“會在一起的,一定。”
夜已入深,維持了許久的雨天卻是終於放晴。
——且就相信我們會如你說的那樣,會在一起的。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