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六)捉蟲

傅雲英知道自己如今身居高位,樹大招風,還敢只帶八個人出城,自然是做了萬全準備的。

且不說喬嘉他們個個能以一當百,這裡離京師那麼近,她只需發出示警,接應她的人很快就能到。

她取出防身用的匕首握緊,讓喬嘉放出信號。

喬嘉彎弓搭箭,牢牢護在她和傅雲章身前,箭尖擡高,嗖嗖數聲,對着高空方向一連放出三箭。

箭頭凌空疾飛,劃破長空,發出尖利鳴響。

幾支箭放出後,嗡嗡絃聲還沒停下來,他便立刻丟開長弓箭囊,拔出長刀。

傅雲英下馬,扯住繮繩,安撫受驚的坐騎。

怒吼聲,砍殺聲,倒地聲,羽箭釘入血肉的噗嗤聲,迴盪在寂靜的山道間。

她擡頭看身後的傅雲章,他眉頭緊皺,神色非常平靜,緊緊攬着她的肩膀,用自己的身體替她遮擋四面八方飛竄而來的箭雨。

“二哥,我沒事。”她道。

傅雲章低頭,朝她一笑,沒鬆手。

山道拐彎的岔道路口,聽到前面傳來的打鬥聲,護衛連忙讓車把式停下馬車,跑到山坡上,右手搭在額前,眺望前方。

“大人,傅大人他們遇襲了!”護衛跑回馬車旁,大聲道。

車簾掀開,崔南軒和吳同鶴對望一眼,問護衛:“埋伏的是什麼人?”

“小的不知,對方有備而來,還有弓箭手,少說也有五十多個人!”

崔南軒下了馬車,走到高處,望向遠方。

幾十人將傅雲兄弟二人圍在當中,他們的護衛勉力支撐,不讓殺手靠近,但到底雙拳難敵四手,才幾個人,怎麼可能敵得過幾十人。

吳同鶴跟着走下馬車,一瘸一拐走到崔南軒身後,“大人,那些殺手是不是廣東那邊的人?”

崔南軒搖搖頭,“到北直隸以後,追殺我們的人就不敢在白天現身,這裡是京師地界,沒人敢大白天行兇,不是同一撥人。”

吳同鶴忍着傷口的疼痛,焦急道:“大人,傅大人他們才那麼幾個人,對方人多勢衆,他們太危險了!我們快去救他們吧。”

崔南軒不語。

吳同鶴跟隨崔南軒多年,深知他的性子,他冷情冷性,向來不關己事不張口,奉行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別說是交情一般的同僚了,就是他髮妻的孃家人落難時,他也沒有施以援手。

大人救不救傅雲,沒有吳同鶴置喙的餘地,但傅雲剛剛救了他,論情論理,他都沒法對傅雲遇險視而不見。

他拱手道:“大人,傅大人深受皇上倚重,又屢次立下功勞,如今皇上破格授予他進士及第,顯然是在爲傅雲來日高升鋪路,平步青雲,指日可待。且他和皇上有少時相識的情分在,又是詩社成員,和王閣老爲首的清要官交情匪淺,在民間的名聲也極爲響亮,一力替皇上主張解除海禁之事,和朝中弛禁派、江南士紳來往密切,眼下他有難,您正好借這個機會施恩於他,他有恩必報,來日必有大用!”

崔南軒望着前方,面無表情。

一片刀光劍影中,看不清傅雲神情如何。

沒有確認過,一切只是他的懷疑,他覺得匪夷所思,又總是忍不住去關注傅雲,甚至在看到傅雲有危險時想也不想就下意識撲上去。

這讓他覺得自己不受控制,變得軟弱。

他討厭失控。

“派兩個人過去……”崔南軒袖中的手慢慢握拳,“告訴傅雲,如果他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可以救下他和他兄長。”

只拿傅雲自己的性命作交換,以他的脾氣,未必會答應,但如果加上傅雲章,他一定會答應的。

吳同鶴不明白崔南軒說的條件是什麼,想了想,沒有再勸。

大人願意幫忙已經很難得了,如果遇險的換做是其他人,大人第一件事肯定是繞道走,確保安全抵達京師,而不是在這裡駐足觀望。

崔南軒挑出兩個人,低聲吩咐幾句。

兩人沉聲應喏,抽出腰間佩刀,伏在馬背上,一路疾馳,如風馳電掣般。

趁雙方纏鬥,都沒有注意到他們,兩人很快撕開一條小缺口,衝入包圍圈之中。

駿馬衝到近前,喬嘉微微變色,看他們身着胖襖,認出是自己人,收回殺招,拔刀警惕地看着他們。

對方飛快跳下馬,拿出牙牌,道:“傅大人,我們是來救你的!剛纔在驛站,傅大人應該見過我們。”

傅雲英掃一眼他們的牙牌,認出他們。

崔南軒的人來救她?

她沒有放鬆警惕,反而更加警覺,緊攥住傅雲章的手後退幾步。

護衛莫名其妙,以爲她把他們當成殺手的同夥,忙道:“傅大人不用怕,是閣老讓我們來救傅大人的。”

四周喊殺聲震天,鮮血四濺。

護衛不敢耽擱,停頓了幾息後,立刻加了一句,“閣老說,只要傅大人爲他解惑,他一定能救下您和您兄長。”

傅雲章神色微變,扣緊傅雲英的手。

“別答應他。”

傅雲英看他一眼,搖搖頭,脣邊浮起一絲嘲諷的笑容。

都這個時候了,她被殺手重重包圍,崔南軒竟然還想和她談條件。

算計到這個地步,他到底想要什麼呢?

功名,利祿,前程,政治抱負,他想要的東西,都已經拿到手了,還嫌不夠?

護衛一面等着傅雲英回答,一面拔刀劈開亂飛的羽箭,“大人,閣老說了,他只要一個答案,您只需要承認下來,他不會逼你做什麼……”

一句話還沒說完,被忍無可忍的喬嘉一腳踹開。

“要麼救人,要麼滾蛋,別添亂!否則,我的刀不認人!”

喬嘉素來冷靜寡言,忽然張口罵人,傅雲英撲哧一聲笑了。

她擡起頭,目光越過眼前的血腥混亂,望向遠方,不知崔南軒現在站在哪一處山頭觀望。

崔南軒還是從前的崔南軒,但她早已不是前世的魏雲英。

“滾。”她冷冷道。

兩名護衛面面相覷,咬咬牙,退到一邊。

閣老命令他們護住傅雲的性命,其他人不用管,既然傅雲不肯答應條件,那麼他們只需要確定傅雲不會死在亂刀下就夠了。

然而這一場廝殺根本沒有給他們施展武藝的機會。

喬嘉幾人並沒有處於下風,他們始終不慌不忙,確保陣型不亂。在處理掉弓箭手後,很快掌控局勢,切瓜砍菜一樣,幾刀下去,慘嚎聲接連響起,人頭軲轆軲轆掉地滾動。

埋伏不成,反而被殺得沒有還手的餘地,只能一個接一個倒下,殺手們心生怯意,騷動起來。

喬嘉冷笑一聲,想逃?晚了!

“一個都不要放過。”

其他七人高聲呼應,他們好久沒這麼痛快打一場了。

眼看八個人以少勝多,完全不需要其他人幫忙,崔南軒的護衛面露尷尬之色。

這時,北方響起如雷的馬蹄踏響聲,數十騎快馬如離弦的箭,飛奔而至,捲起漫天煙塵。

馬上騎手皆頭戴盔帽,身披甲衣,胖襖窄腿褲,雄健威武。

數十騎奔到近處,爲首一人膚色黧黑,翻身下馬,二話不說,揮出腰刀,將最外圍兩名殺手一刀斃命。

接應的人到了。

殺手們再也無法抑制心中的恐懼,四散而逃。

阮君澤咒罵一聲,指揮隊伍合攏包圍,敢在他眼皮底下謀害朝廷官員,休想全身而退!

局勢一面倒,倒地聲接二連三響起,剩下幾個殺手魂飛魄散,丟開武器,轉身跪地求饒。

喬嘉和阮君澤低語幾句,護着傅雲英離開,“剩下的事交給阮指揮使就行了,大人先回京城。”

傅雲英嗯一聲,先拉着傅雲章上上下下檢視一遍,“二哥,你沒受傷吧?”

剛纔一片混亂,喬嘉擋在她前面,傅雲章則一直攬着她的肩擋住襲向她背後的羽箭。

傅雲章搖搖頭,“沒事,我沒受傷。”

她不放心,檢查一遍,發現他衣袍好些地方被箭矢蹭破了,應該是幾支羽箭擦着他胳膊飛過去留下的。

喬嘉他們經驗豐富,知道該怎麼處理這樣的事,即使沒有阮君澤趕過來接應,也能確保她不受傷。但傅雲章沒有經歷過這樣驚心動魄的場景,所以笨拙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保護她。

還好他沒有受傷,只有肩膀的地方擦破了點皮。

她鬆口氣,簡單幫他處理一下肩膀上的小傷口。

崔南軒的護衛留下來幫忙。

她沒有理會他們。

……

山道岔路的另一頭,看出喬嘉幾人擺出的陣型後,崔南軒就知道,那幫殺手在這八個人面前,不過是一幫烏合之衆罷了。那八個漢子必定是身經百戰的高手,沉着冷靜,臨危不亂,配合默契,陣型鬆而不散,僅憑八個人,就能抵住幾十人的進攻。

傅雲並不需要他的幫助。

他站在風口處,衣袍翻飛,面無表情。

一旁的吳同鶴悄悄抹汗,還好有驚無險。傅雲是湖廣的後起之秀,江城書院出來的學生,身爲曾經的書院副講,他不想看到書院最出色的學生死在殺手刀下。

“如果有個人忘恩負義,辜負你,你很恨他,後來你掌握權勢,隨時可以報復他,你會怎麼做?”

呼嘯的山風中,崔南軒忽然問。

他聲音暗沉,聽起來有些模糊。

吳同鶴愣了一下,道:“自然是有仇報仇,讓他也嚐嚐被辜負的滋味。”

崔南軒目光幽深。

他在廣東的時候曾遇見霍明錦,對方領兵出海,根本懶得多看他一眼。

傅雲是皇上的心腹,皇上心性單純,他不需要多費口舌就能影響皇上的決定,可他從來沒有試圖加害自己。

正因爲傅雲從未害過他,視他如無物,崔南軒一直不相信自己的猜測。

如果真的是她,即使不想殺他,也不該是這樣的態度。

如此冷漠。

以前他曾經想過,如果她還沒有死,又回來找他,報復他,甚至要殺死他,他會坦然接受。

她對他實在是很好,這世上,除了血緣相關的母親以外,只有她曾一心一意對他。

是他對不起她,讓她失望了。

如果她回來報復他,他甚至會有點高興,放任她來報復自己。

因爲起碼她還活着。

可她沒有回來。

而傅雲,不恨他,不仇視他,從頭到尾,只是把他當成陌生人。

姚文達問過崔南軒後不後悔。

其實他不知道,因爲既然已經做出選擇了,就沒必要再一次次回頭,他天性如此。

他等着她來報復,他位極人臣了,可以縱容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她偏偏不來。

曾以爲,她的痛恨纔是她給予他的報復。

現在才懂得,她的無視、冷漠、決絕,方是這世間最厲害的武器。

就像用冰刀子割人,剜心挖肉,起初不覺得什麼,慢慢才感覺到那種痛徹心扉的鈍痛和絕望。

心口一片荒涼,不管用什麼都堵不上。

她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先帝死了,沈介溪也死了,她和霍明錦一樣,都明白真正的仇人是誰。

霍明錦剛回來的時候,對他說過,他欠她的,早晚都要還。

崔南軒願意還。

然而她根本不稀罕。

……

回到京師,傅雲英直奔傅宅,府中懂醫理的幕僚過來幫傅雲章看傷,給他換了藥。

杜嘉貞他們走馬上任去了,袁三去了良鄉,傅雲啓和陳葵去了廣東。傅家又安靜下來,宅子裡靜悄悄的,紫藤花將要落盡,地上鋪了一地零落花瓣。

她回房,默寫出記下的通倭名單。

兩個時辰後,阮君澤過來稟報,說那些埋伏在山道邊的人是流竄在京師附近的一夥響馬。

“北方響馬劫道是常有的事,不過這批響馬賊找上你,必然是受人指使的。活捉了幾個人,他們一口咬定收買他們的人是大官。”

阮君澤道。

傅雲英放下筆,“他們能不能認出指使的人是誰?”

阮君澤搖了搖頭,道:“做這種事的肯定不會自己出馬,大多是讓奴僕去代辦,對方出八千兩銀子,現銀。”

“八千兩?”

傅雲英眉頭微蹙。

端午節就要到了,朱和昶賞賜羣臣和皇親國戚,孔國丈大壽,朱和昶命內官開私庫,賞孔家八千兩銀子辦壽宴。

她得罪過孔家,這八千兩銀子的數目又剛好對得上,未免太巧了。

孔家一家人沒有多少城府,完全就是仗着孔皇后作威作福,長樂侯打人的時候很坦蕩:“我妹妹是皇后,就是把你打死了,你能怎麼着?”

所以說,孔家做出這樣的事,一點都不奇怪。

當年司禮監勢大的時候,敢公然在內廷打死大臣,強搶大臣妻女,他們是蠢嗎?

不,他們並不蠢,他們知道自己的倚仗是什麼,也知道大臣心底根本看不起他們,與其討好永遠不把他們當人看的大臣,還不如趁着得勢的時候把對方壓得死死的。

孔皇后現在有孕在身,孔家這時候對她下手,不管最後能不能成事,朱和昶肯定不能殺了皇后的兄弟親人。

就算朱和昶非要懲治孔家人,孔家人可以自辯說所有事都是奴僕自作主張,和他們沒有一點關係。

最後也不過是殺幾個孔家刁奴替她抵命罷了。

孔家冒一點風險殺了她,頂多被朱和昶厭棄幾個月,等皇子或者公主生下來,孔皇后依然地位牢固。皇帝身邊總有能哄他開心、得他重用的人,再過不久,就會徹底遺忘她,到那時,孔家再使點手段,皇上會原諒他們的。

合理的動機,加上阮君澤找到的證據,孔家人難以洗刷他們的嫌疑。

但正因爲一切太順理成章了,傅雲英反而覺得應該不是孔家人做的。

原因很簡單,八千兩銀子不是一筆小數目,孔家乍富,一門心思想趁這次辦壽宴風光一回,哪裡捨得拿這麼多銀子買她的性命。

要麼是有人陷害孔家,挑撥皇后和朝臣的關係。

要麼就是長樂侯再次醉酒誤事,被人利用了。

之前曾有一位愛喝酒的國舅,醉後和人吹噓說他不怕當時的首輔。酒桌上的人笑話他是軟腳蝦,他一怒而起,仗着酒意提刀衝到首輔家,砍傷首輔家的幕僚,還打傷了首輔的兒子。

之前長樂侯衝去大理寺打人,就是被有心人攛掇去的。

這一次長樂侯被人慫恿□□,也不是沒可能。

傅雲英想了很多種可能,吩咐阮君澤,“悄悄地查,別鬧大。找到證據後也不必聲張。”

背後的人可能正在等着她去朱和昶跟前狀告孔家,利用她離間帝后的同時,讓她和孔家徹底鬧翻。

最好的做法是先按兵不動。

阮君澤應喏。

要走之前,深深看她幾眼,撓撓腦袋,“老實說,我覺得你像一個人。”

之前他就覺得了,不過他不愛多想,沒當一回事,一個是男子,一個是女人,年紀也對不上,怎麼會是一個人呢?聽傅雲叫出一聲宗哥,他也沒懷疑到那上面去——督師說是他把自己的身世告訴傅雲的。

阮君澤就這麼被忽悠回衛所去了。

可後來他仔細回想,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越想越覺得匪夷所思。

他想法簡單,既然自己想不明白,那就去看看聰明人是怎麼做的。他開始觀察崔南軒。

崔南軒也對傅雲態度詭異,暗中派人調查傅雲不說,竟然還救傅雲!

心如鐵石的崔南軒也會救人?

阮君澤心口砰砰直跳,仔細觀察傅雲英的反應。

傅雲英淡淡嗯一聲,撩起眼皮,“像誰?”

阮君澤道:“像我以前認識的人!”

傅雲英一笑。

阮君澤偷偷看她,說:“不過我認識的人是個嬌娘子,已經過世了,是魏翰林家的小女兒,崔閣老早逝的髮妻。”

“節哀。”

傅雲英揚眉,淡淡道,擡頭看他,神色平靜坦然,目光清亮。

怎麼看,都怎麼不像是心虛的樣子。

阮君澤嘖了一聲,難道是自己想多了?

他暈頭轉向,告退出去。

傅雲英搖搖頭。

用不着她費心忽悠,阮君澤就糊塗了,他是個藏不住秘密的人。所以說絕不能告訴他真相,不然前腳告訴他,後腳就會鬧得沸沸揚揚,衆人皆知。

她救過他一命,但那是上輩子的事了,這一世他們就這樣,挺好的。

也只有霍明錦能讓她破例。

……

第二天,崔南軒便將收集到的證據呈送於御前,告發閩浙當地豪族世家暗中和倭寇勾結,通敵賣國。

當即掀起軒然大波。

朱和昶大怒,命刑部和大理寺徹查。

傅雲英還沒開始着手調查,送禮的人就擠破傅家門檻。

朝中大臣,但凡是南方,尤其是廣東、福建、浙江出身的官員,或多或少和當地世家有姻親關係,即使是和世家沒有往來的寒門出身,發跡以後也會和當地望族聯姻,幾代下來,盤根錯節,你姥姥可能是他姑姑,你舅舅可能是他族叔,總之,都是親戚。

誰要是家族裡出了通敵賣國這種醜事,甭管是遠親還是近親,以後都會被人恥笑,甚至丟了頭頂烏紗帽。

一時之間,廣東、福建、浙江官員趕緊回家問自家娘子家裡到底有多少親戚。

崔南軒留了一手,只告發,並不拿出他掌握的證據和確切名單。

可惜傅雲英已經背下來了,用不着求他,和朱和昶商量過後,直接揪出其中幾家,命當地官員捉拿。

爲了震懾沿海世家,確認所有證據屬實後,立刻判刑並執行,雷厲風行,絕不拖拉。

通倭不是小事,獲罪的世家,所有男丁革除功名,永不錄用,爲首的族長、族老,參與通倭的十幾人直接斬立決,家產充公,子孫後代三代以內不得參加科舉考試。

其他的都沒什麼,但剝奪科舉考試的機會,等於徹底斷了他們的根,這些世家一百年以內,都不可能再恢復往日榮光。

人人自危。

這天,傅雲英忽然想起一事,對傅雲章道:“二哥,你說好要帶家鄉的枇杷給我吃的。”

傅雲章失笑,“怎麼想起這個了?”

讓蓮殼取來枇杷和醃漬的梅子,還有蒸的新鮮花露。

她打開瓷瓶,聞到一股熟悉的酸香,微笑着說:“這時候煮梅酒最好。”

傅雲章看她一眼,“要請誰吃酒?”

她望着窗外密密匝匝將整個長廊罩起來的花藤,道:“汪閣老。”

傅雲章會意,低頭剝枇杷,做不來這樣的事,十根指頭汁水淋漓。

傅雲英拿帕子給他擦手。

他笑笑,道:“汪閣老愛挑剔,別讓他不盡興。”

傅雲英點點頭,“我明白。”

下午,汪玫前來傅家赴約。

他到的時候,發現水榭裡擺了一桌席面,桌邊已經坐了不少人,六部官員都有。

水榭外池水瀲灩,蓮葉擠滿湖面,一朵朵菡萏屹立於翠綠傘蓋之間,亭亭玉立,挺秀婀娜。

桌上酒菜精緻清淡,旁設花幾,几上數只金瓶,供牡丹、蜀葵、竹枝,玲瓏有致。

汪玫目光飛快掃視一圈,發現來客都是浙江、福建、廣東人,心裡咯噔了一下。

傅雲英迎上前,含笑揖禮,“老先生。”

其他人也都上前見禮。

汪玫不動聲色,笑眯眯還了一禮,衆人寒暄一番,各自落座。

席上沒有安排絲竹音樂,也沒有歌姬美人,衆人對望一眼,心裡都有些忐忑。

皇上早朝上誇傅家園子的景緻好,讓他們過來看看,他們聽懂皇上的暗示,全部應約前來,卻不知皇上到底想要做什麼。

傅雲英向來喜歡開門見山,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示意喬嘉取來名單冊子。

“有些東西,要請各位大人過目。”

冊子拿到水榭,先給汪閣老看。

汪玫心裡早有所感,果然在冊子上看到自己舅舅的名字,舅舅收買賄賂當地官員,竟然打的是他的旗號!還把他的字畫送出去當敲門磚!

一剎那間,他冷汗淋漓。

這事和他沒關係,但他現在貴爲內閣大臣,一舉一動都牽涉極廣,如果有心人拿他舅舅通倭的事彈劾他,而皇上又不打算保他的話,他只能辭官,才能保住自己的體面。

汪玫像吞了黃連一樣,喉間又苦又澀,他實在太倒黴了,蹉跎多年,雖然次次名列前茅,但總是遇到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倒黴事。終於否極泰來,扶搖直上,並位列內閣,還沒風光幾年呢,又被自己的親舅舅給坑了!

其他人還沒有看到冊子上的內容,但看到汪玫臉色大變,面露苦澀,已經大概猜到這份冊子是什麼。

汪玫把冊子傳給旁邊的人。

這人仔細翻看,臉色也變了。

剩下的人也是如此,鎮定的如汪玫,還能繼續飲梅子酒,剩下的寒毛直豎,坐立不安。

皇上是怎麼處置那幾家世家的,他們都一清二楚,沒想到他們各自的家族竟然也牽涉其中了!雖說不是什麼通敵的大罪過,但這個關頭被人查出和海寇來往,用不着御史彈劾,他們絕對官位不保。

衆人心驚肉跳。

吏部主事冷笑一聲,手中酒杯擲向地面,一聲清脆撞響,“原來這是一場鴻門宴。”

衆人汗出如漿,冷冷看向傅雲英。

她手執酒杯,杯中酒液泛着淡淡的胭脂色,淡淡一笑,道:“大人多慮了,若是鴻門宴,何須如此大費周章。”

汪玫看着她,臉色漸漸緩和下來。

他不會看錯人,傅雲不至於心狠手辣到要把他們這些人都除掉。

傅雲英手指輕撫酒杯邊沿,指甲修剪得很整齊,指節纖長,輕笑道:“下官可以向諸位大人保證,這些證據,絕不是捏造的。”

“不可能!”

吏部主事頭一個跳了起來,額前青筋暴起。

他手指着傅雲英,一字字道:“我外祖家乃書香世家,世代讀聖賢書,從我外祖父的祖輩起,年年捐出大筆錢鈔,架橋修路,接濟孤寡,逢災荒年施粥、免租,縣裡人人稱頌,我們家怎麼可能通倭!你含血噴人!”

傅雲英面色如常,道:“唐家確實做了不少善事,可他們用來做善事的錢,卻是爲海寇通風報信所得!”

吏部主事臉色僵硬。

旁邊幾個人忙站起來,拉吏部主事坐下,小聲勸他。

這場夏日酒宴,背後的主人是萬歲爺,既然傅雲都把冊子拿出來了,那說明皇上早已經調查清楚,確認無誤,纔會把他們叫來,這個時候嘴硬有什麼用?

還不如討好傅雲,看有沒有挽回的餘地。

他們寒窗十年,能爬到如今的地位,實屬不易,實在不捨得就這麼狼狽離場啊!

傅雲英站起身,環顧一圈,緩緩道:“諸位大人,下官曾在書院讀書,一直記得剛入書院時,先生教過,爲什麼這麼多人要讀書?爲了功名利祿,爲了光耀門楣,爲了建功立業。”

衆人都看着她,神色是贊同的。

她接着道:“先生還說,爲了高官厚祿而讀書並不可恥,但讀書遠不止於此,真正的士子,應當有更高的追求,就如橫渠先生所說,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讀書人讀書,到底爲何?

答案有很多種,而張載的這幾句話,無疑是天下所有讀書人最崇高的價值理想。

文官們有崇高而堅定的信仰和理想,才能爲之勞筋骨,餓體膚,空其身,忍所有不能忍。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讀書人時時刻刻關注着天下蒼生福祉,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正是有無數這樣抱着崇高理想併爲之不懈努力的先賢,纔有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才能涌現出一大批名留青史的學者。

傅雲英話音落下,衆人心頭顫動,怔愣片刻,都站了起來。

他們亦曾有自己的理想抱負,但在官場上打了幾年滾,棱角早就被磨平了。

傅雲英舉杯,飲盡杯中熱酒,笑着道:“讓諸位大人見笑了。”

聽她說出張載的那幾句話,汪玫眼珠一轉,心裡有了底,亦舉杯,笑看她一眼,感嘆一聲,“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

其他官員看不懂他們倆之間賣的關子,面面相覷。

傅雲英放下酒杯,拍拍手。

喬嘉領着人走進水榭,手裡端着火盆架子,盆裡炭火燒得正旺。

大夏天的,誰還烤火?

衆人詫異,想到一種可能,心下猛地一跳。

他們猜得不錯,喬嘉默默收走所有冊子,往火盆裡一扔,付之一炬。

火光迅速吞噬那些讓衆人眼皮直跳的罪證。

傅雲英道:“皇上說了,諸位大人與社稷有功,都是忠心朝廷、關心百姓福祉的賢臣。此前海禁制度森嚴,沿海百姓迫於無奈,爲求生計,不得不以身犯險,皇上深知民間疾苦,不忍苛責,只要那些海寇從此安分下來,踏實行商,皇上既往不咎。皇上尚且能寬宥海寇,何況大人們的家族只是曾和海寇有過往來,並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之事?”

衆人呆了許久,才反應過來。

提到嗓子眼的心終於落回肚子裡。

卻聽傅雲英又道:“只可惜,總有些害羣之馬,讓皇上無法釋懷。”

衆人的心又提了起來。

傅雲英笑了笑,“爲了平息民間百姓的怨憤,通倭之事不能就這麼算了,皇上總還是要給老百姓一個交代的。”

衆人對視一眼,彼此用眼神交流。

汪玫官職最高,氣定神閒,坐回桌旁,給自己倒了杯酒。

他知道傅雲要做什麼了。

解除海禁一事,朝中大臣漠不關心,因爲這不能給他們帶來多少利益。從頭到尾都是皇上和傅雲這些人在忙活。

雖然目的達到了,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朝廷的人,永遠想象不到地方上有多少手段來敷衍了事。

陽奉陰違都是一般的了,就怕他們趁機興風作浪,破壞朝廷的佈局,只顧中飽私囊,不管民生經濟,最後弄得民不聊生。

皇上寬宥他們這些人,燒燬證據,他們也得做出點回報。

汪玫捻鬚微笑,“皇上仁厚,臣等必當竭誠以報。”

先用“爲萬世開太平”這樣的話來激起他們內心深處的抱負、野望和羞恥心,再用前途利誘,他們還有什麼可說的?

他們之前隔岸觀火,不願摻和進南邊事務,如今不得不捂着鼻子往坑裡跳了。

而一旦跳進去,輕易沒法脫身。

皇上這是逼他們表態啊!

誰讓他們都是南方人呢?他們聯合起來,才能真正震懾當地世家,監視他們的動靜。

聽了汪玫的話,其他人回過味來,先不管其他,忙表忠心。

吏部主事臉色鐵青,也一拱手,道:“身爲臣子,自然要爲君分憂。”

氣氛又變得歡快起來。

傅雲英向汪玫作揖,誠懇賠罪。

汪玫瞪她一眼,笑着擺擺手。

傅雲英神色放鬆下來,和一直坐在對面剝螃蟹的傅雲章相視一笑。

憑什麼所有得罪人的差事都得她來扛?

從今天開始,這些人不入局也得閉着眼睛往下跳,等他們真的和世家對上,就沒有後退的餘地,必須咬緊牙關堅持下去。

把所有人趕上一條船,看他們還敢不敢躲在背後等着漁翁得利。

……

幾天後,端午佳節,宮中大宴。

從紫禁城到城中富戶,俱都在門兩旁安菖蒲、艾盆,牆上掛天師執劍降讀畫,婦人們換上繡有五毒紋的衣料,戴五毒髮簪,佩五毒首飾。

一大早,內官將朱和昶的賞賜送到傅家,除了端午的應節吃食鰣魚、蓮藕、枇杷、荔枝、青梅以外,另有雄黃酒、絹羅符篆、硃砂符袋、彩織五毒艾葉、各色宮扇、摺扇、夏服衣袍,還有錢鈔銀兩。

朱和昶很慷慨,不像其他皇帝那樣賜貶值的寶鈔,而是給真金白銀。

傅雲英讓人把御賜之物收起來,款待內官,進屋換上官服,和傅雲章一起進宮赴宴。

傅雲章肩膀上的傷口已經結痂了,和她並轡而行,問起那天遇險的事。

她手搖一把灑金川扇,小聲道:“現在查出來長樂侯府上少了幾千兩銀子,據說是長樂侯賭錢賭輸了,證據都指向長樂侯。”

傅雲章沉吟了一會兒,“這事要告訴皇上嗎?”

傅雲英搖搖頭,“現在不用,不知幕後之人還有什麼招數,我不急,先等等看。”

他點點頭。

進宮後,宮人領他們去閣子裡。

宮宴擺在正殿,裡面坐着的是皇親國戚和朝廷大員。

他們年輕,官職不高,席位在外面廣場上,地上一列長長的條桌,就是他們吃飯的地方。

大理寺的人看到傅雲英,過來拉她。

她和傅雲章分別,坐到齊仁身邊。

齊仁剛來不久,和她抱怨說剛纔作詩輸給刑部了,讓她去把風頭搶回來。

每回宮宴大臣都要當場獻詩,慶祝佳節。

傅雲英趕緊搖頭,“大人,下官不擅長作詩。”

齊仁拍了拍大腿,嘆口氣,道:“可惜趙弼不在。”

他雖然和趙弼不和,但佩服對方的才學。

傅雲英一笑,“等趙大人回來,下官必要轉告他,齊少卿想他想得緊。”

齊仁氣結,轉頭和旁邊的人說話。

席上的菜看着精緻,其實味道一般,傅雲英挑了個糉子慢慢剝,幾名內官找過來,道:“傅大人,萬歲爺召您過去說話。”

她擡起頭,看向大殿的方向。

吉祥身着貼裡,站在廊柱邊朝她招手。

第139章 並肩第43章 返程第132章 第 132 章第58章 備考第148章 華人(捉蟲)第113章 加柴第49章 離別第119章 肉麻第64章 心機第27章 善後第154章 (五)第166章 結局(五)第43章 返程第74章 山間第87章 走人第98章 選中第38章 化解第7章 八寶茶第104章 殺良第17章 上課第127章 爲難第124章 剖白第21章 拜師第51章 陰影(捉蟲)第105章 任命第118章 蠟頭第2章 醬菜第165章 結局(四)第124章 剖白第158章 (九)第141章 一百四十一(捉蟲)第52章 燈會第12章 烤紅苕第154章 (五)第143章 平安符第141章 一百四十一(捉蟲)第161章 (十二)第109章 受傷第74章 山間第61章 廢后(捉蟲)第67章 催書第136章 夜談第159章 (十)第69章 指教第118章 蠟頭第126章 宅子第110章 歸京第140章 暴脾氣第20章 借書第72章 祝壽(捉蟲)第75章 踐行第23章 長更第107章 懷疑第81章 新學長第167章 結局(六)(崔)第60章 再見第48章 懲罰第60章 再見第58章 備考第107章 懷疑第108章 試探第11章 蜜汁燉肘子第140章 暴脾氣第36章 泥人第132章 第 132 章第2章 醬菜第10章 松花皮蛋第67章 催書第103章 仇恨第117章 春耕第24章 端午(修改)第2章 醬菜第133章 涼粉第2章 醬菜第85章 噩耗第147章 跑馬第130章 密道第43章 返程第126章 宅子第96章 鐘聲第79章 坦白第99章 出發第35章 高人第25章 貴人第132章 第 132 章第127章 爲難第19章 激動的四叔第77章 黑手第144章 佛郎機第6章 桂花藕粉第85章 噩耗第134章 選擇第143章 平安符第51章 陰影(捉蟲)第96章 鐘聲第55章 雲哥第83章 高中第127章 爲難第24章 端午(修改)第163章 結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