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英知道自己如今身居高位,樹大招風,還敢只帶八個人出城,自然是做了萬全準備的。
且不說喬嘉他們個個能以一當百,這裡離京師那麼近,她只需發出示警,接應她的人很快就能到。
她取出防身用的匕首握緊,讓喬嘉放出信號。
喬嘉彎弓搭箭,牢牢護在她和傅雲章身前,箭尖擡高,嗖嗖數聲,對着高空方向一連放出三箭。
箭頭凌空疾飛,劃破長空,發出尖利鳴響。
幾支箭放出後,嗡嗡絃聲還沒停下來,他便立刻丟開長弓箭囊,拔出長刀。
傅雲英下馬,扯住繮繩,安撫受驚的坐騎。
怒吼聲,砍殺聲,倒地聲,羽箭釘入血肉的噗嗤聲,迴盪在寂靜的山道間。
她擡頭看身後的傅雲章,他眉頭緊皺,神色非常平靜,緊緊攬着她的肩膀,用自己的身體替她遮擋四面八方飛竄而來的箭雨。
“二哥,我沒事。”她道。
傅雲章低頭,朝她一笑,沒鬆手。
山道拐彎的岔道路口,聽到前面傳來的打鬥聲,護衛連忙讓車把式停下馬車,跑到山坡上,右手搭在額前,眺望前方。
“大人,傅大人他們遇襲了!”護衛跑回馬車旁,大聲道。
車簾掀開,崔南軒和吳同鶴對望一眼,問護衛:“埋伏的是什麼人?”
“小的不知,對方有備而來,還有弓箭手,少說也有五十多個人!”
崔南軒下了馬車,走到高處,望向遠方。
幾十人將傅雲兄弟二人圍在當中,他們的護衛勉力支撐,不讓殺手靠近,但到底雙拳難敵四手,才幾個人,怎麼可能敵得過幾十人。
吳同鶴跟着走下馬車,一瘸一拐走到崔南軒身後,“大人,那些殺手是不是廣東那邊的人?”
崔南軒搖搖頭,“到北直隸以後,追殺我們的人就不敢在白天現身,這裡是京師地界,沒人敢大白天行兇,不是同一撥人。”
吳同鶴忍着傷口的疼痛,焦急道:“大人,傅大人他們才那麼幾個人,對方人多勢衆,他們太危險了!我們快去救他們吧。”
崔南軒不語。
吳同鶴跟隨崔南軒多年,深知他的性子,他冷情冷性,向來不關己事不張口,奉行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別說是交情一般的同僚了,就是他髮妻的孃家人落難時,他也沒有施以援手。
大人救不救傅雲,沒有吳同鶴置喙的餘地,但傅雲剛剛救了他,論情論理,他都沒法對傅雲遇險視而不見。
他拱手道:“大人,傅大人深受皇上倚重,又屢次立下功勞,如今皇上破格授予他進士及第,顯然是在爲傅雲來日高升鋪路,平步青雲,指日可待。且他和皇上有少時相識的情分在,又是詩社成員,和王閣老爲首的清要官交情匪淺,在民間的名聲也極爲響亮,一力替皇上主張解除海禁之事,和朝中弛禁派、江南士紳來往密切,眼下他有難,您正好借這個機會施恩於他,他有恩必報,來日必有大用!”
崔南軒望着前方,面無表情。
一片刀光劍影中,看不清傅雲神情如何。
沒有確認過,一切只是他的懷疑,他覺得匪夷所思,又總是忍不住去關注傅雲,甚至在看到傅雲有危險時想也不想就下意識撲上去。
這讓他覺得自己不受控制,變得軟弱。
他討厭失控。
“派兩個人過去……”崔南軒袖中的手慢慢握拳,“告訴傅雲,如果他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可以救下他和他兄長。”
只拿傅雲自己的性命作交換,以他的脾氣,未必會答應,但如果加上傅雲章,他一定會答應的。
吳同鶴不明白崔南軒說的條件是什麼,想了想,沒有再勸。
大人願意幫忙已經很難得了,如果遇險的換做是其他人,大人第一件事肯定是繞道走,確保安全抵達京師,而不是在這裡駐足觀望。
崔南軒挑出兩個人,低聲吩咐幾句。
兩人沉聲應喏,抽出腰間佩刀,伏在馬背上,一路疾馳,如風馳電掣般。
趁雙方纏鬥,都沒有注意到他們,兩人很快撕開一條小缺口,衝入包圍圈之中。
駿馬衝到近前,喬嘉微微變色,看他們身着胖襖,認出是自己人,收回殺招,拔刀警惕地看着他們。
對方飛快跳下馬,拿出牙牌,道:“傅大人,我們是來救你的!剛纔在驛站,傅大人應該見過我們。”
傅雲英掃一眼他們的牙牌,認出他們。
崔南軒的人來救她?
她沒有放鬆警惕,反而更加警覺,緊攥住傅雲章的手後退幾步。
護衛莫名其妙,以爲她把他們當成殺手的同夥,忙道:“傅大人不用怕,是閣老讓我們來救傅大人的。”
四周喊殺聲震天,鮮血四濺。
護衛不敢耽擱,停頓了幾息後,立刻加了一句,“閣老說,只要傅大人爲他解惑,他一定能救下您和您兄長。”
傅雲章神色微變,扣緊傅雲英的手。
“別答應他。”
傅雲英看他一眼,搖搖頭,脣邊浮起一絲嘲諷的笑容。
都這個時候了,她被殺手重重包圍,崔南軒竟然還想和她談條件。
算計到這個地步,他到底想要什麼呢?
功名,利祿,前程,政治抱負,他想要的東西,都已經拿到手了,還嫌不夠?
護衛一面等着傅雲英回答,一面拔刀劈開亂飛的羽箭,“大人,閣老說了,他只要一個答案,您只需要承認下來,他不會逼你做什麼……”
一句話還沒說完,被忍無可忍的喬嘉一腳踹開。
“要麼救人,要麼滾蛋,別添亂!否則,我的刀不認人!”
喬嘉素來冷靜寡言,忽然張口罵人,傅雲英撲哧一聲笑了。
她擡起頭,目光越過眼前的血腥混亂,望向遠方,不知崔南軒現在站在哪一處山頭觀望。
崔南軒還是從前的崔南軒,但她早已不是前世的魏雲英。
“滾。”她冷冷道。
兩名護衛面面相覷,咬咬牙,退到一邊。
閣老命令他們護住傅雲的性命,其他人不用管,既然傅雲不肯答應條件,那麼他們只需要確定傅雲不會死在亂刀下就夠了。
然而這一場廝殺根本沒有給他們施展武藝的機會。
喬嘉幾人並沒有處於下風,他們始終不慌不忙,確保陣型不亂。在處理掉弓箭手後,很快掌控局勢,切瓜砍菜一樣,幾刀下去,慘嚎聲接連響起,人頭軲轆軲轆掉地滾動。
埋伏不成,反而被殺得沒有還手的餘地,只能一個接一個倒下,殺手們心生怯意,騷動起來。
喬嘉冷笑一聲,想逃?晚了!
“一個都不要放過。”
其他七人高聲呼應,他們好久沒這麼痛快打一場了。
眼看八個人以少勝多,完全不需要其他人幫忙,崔南軒的護衛面露尷尬之色。
這時,北方響起如雷的馬蹄踏響聲,數十騎快馬如離弦的箭,飛奔而至,捲起漫天煙塵。
馬上騎手皆頭戴盔帽,身披甲衣,胖襖窄腿褲,雄健威武。
數十騎奔到近處,爲首一人膚色黧黑,翻身下馬,二話不說,揮出腰刀,將最外圍兩名殺手一刀斃命。
接應的人到了。
殺手們再也無法抑制心中的恐懼,四散而逃。
阮君澤咒罵一聲,指揮隊伍合攏包圍,敢在他眼皮底下謀害朝廷官員,休想全身而退!
局勢一面倒,倒地聲接二連三響起,剩下幾個殺手魂飛魄散,丟開武器,轉身跪地求饒。
喬嘉和阮君澤低語幾句,護着傅雲英離開,“剩下的事交給阮指揮使就行了,大人先回京城。”
傅雲英嗯一聲,先拉着傅雲章上上下下檢視一遍,“二哥,你沒受傷吧?”
剛纔一片混亂,喬嘉擋在她前面,傅雲章則一直攬着她的肩擋住襲向她背後的羽箭。
傅雲章搖搖頭,“沒事,我沒受傷。”
她不放心,檢查一遍,發現他衣袍好些地方被箭矢蹭破了,應該是幾支羽箭擦着他胳膊飛過去留下的。
喬嘉他們經驗豐富,知道該怎麼處理這樣的事,即使沒有阮君澤趕過來接應,也能確保她不受傷。但傅雲章沒有經歷過這樣驚心動魄的場景,所以笨拙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保護她。
還好他沒有受傷,只有肩膀的地方擦破了點皮。
她鬆口氣,簡單幫他處理一下肩膀上的小傷口。
崔南軒的護衛留下來幫忙。
她沒有理會他們。
……
山道岔路的另一頭,看出喬嘉幾人擺出的陣型後,崔南軒就知道,那幫殺手在這八個人面前,不過是一幫烏合之衆罷了。那八個漢子必定是身經百戰的高手,沉着冷靜,臨危不亂,配合默契,陣型鬆而不散,僅憑八個人,就能抵住幾十人的進攻。
傅雲並不需要他的幫助。
他站在風口處,衣袍翻飛,面無表情。
一旁的吳同鶴悄悄抹汗,還好有驚無險。傅雲是湖廣的後起之秀,江城書院出來的學生,身爲曾經的書院副講,他不想看到書院最出色的學生死在殺手刀下。
“如果有個人忘恩負義,辜負你,你很恨他,後來你掌握權勢,隨時可以報復他,你會怎麼做?”
呼嘯的山風中,崔南軒忽然問。
他聲音暗沉,聽起來有些模糊。
吳同鶴愣了一下,道:“自然是有仇報仇,讓他也嚐嚐被辜負的滋味。”
崔南軒目光幽深。
他在廣東的時候曾遇見霍明錦,對方領兵出海,根本懶得多看他一眼。
傅雲是皇上的心腹,皇上心性單純,他不需要多費口舌就能影響皇上的決定,可他從來沒有試圖加害自己。
正因爲傅雲從未害過他,視他如無物,崔南軒一直不相信自己的猜測。
如果真的是她,即使不想殺他,也不該是這樣的態度。
如此冷漠。
以前他曾經想過,如果她還沒有死,又回來找他,報復他,甚至要殺死他,他會坦然接受。
她對他實在是很好,這世上,除了血緣相關的母親以外,只有她曾一心一意對他。
是他對不起她,讓她失望了。
如果她回來報復他,他甚至會有點高興,放任她來報復自己。
因爲起碼她還活着。
可她沒有回來。
而傅雲,不恨他,不仇視他,從頭到尾,只是把他當成陌生人。
姚文達問過崔南軒後不後悔。
其實他不知道,因爲既然已經做出選擇了,就沒必要再一次次回頭,他天性如此。
他等着她來報復,他位極人臣了,可以縱容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她偏偏不來。
曾以爲,她的痛恨纔是她給予他的報復。
現在才懂得,她的無視、冷漠、決絕,方是這世間最厲害的武器。
就像用冰刀子割人,剜心挖肉,起初不覺得什麼,慢慢才感覺到那種痛徹心扉的鈍痛和絕望。
心口一片荒涼,不管用什麼都堵不上。
她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先帝死了,沈介溪也死了,她和霍明錦一樣,都明白真正的仇人是誰。
霍明錦剛回來的時候,對他說過,他欠她的,早晚都要還。
崔南軒願意還。
然而她根本不稀罕。
……
回到京師,傅雲英直奔傅宅,府中懂醫理的幕僚過來幫傅雲章看傷,給他換了藥。
杜嘉貞他們走馬上任去了,袁三去了良鄉,傅雲啓和陳葵去了廣東。傅家又安靜下來,宅子裡靜悄悄的,紫藤花將要落盡,地上鋪了一地零落花瓣。
她回房,默寫出記下的通倭名單。
兩個時辰後,阮君澤過來稟報,說那些埋伏在山道邊的人是流竄在京師附近的一夥響馬。
“北方響馬劫道是常有的事,不過這批響馬賊找上你,必然是受人指使的。活捉了幾個人,他們一口咬定收買他們的人是大官。”
阮君澤道。
傅雲英放下筆,“他們能不能認出指使的人是誰?”
阮君澤搖了搖頭,道:“做這種事的肯定不會自己出馬,大多是讓奴僕去代辦,對方出八千兩銀子,現銀。”
“八千兩?”
傅雲英眉頭微蹙。
端午節就要到了,朱和昶賞賜羣臣和皇親國戚,孔國丈大壽,朱和昶命內官開私庫,賞孔家八千兩銀子辦壽宴。
她得罪過孔家,這八千兩銀子的數目又剛好對得上,未免太巧了。
孔家一家人沒有多少城府,完全就是仗着孔皇后作威作福,長樂侯打人的時候很坦蕩:“我妹妹是皇后,就是把你打死了,你能怎麼着?”
所以說,孔家做出這樣的事,一點都不奇怪。
當年司禮監勢大的時候,敢公然在內廷打死大臣,強搶大臣妻女,他們是蠢嗎?
不,他們並不蠢,他們知道自己的倚仗是什麼,也知道大臣心底根本看不起他們,與其討好永遠不把他們當人看的大臣,還不如趁着得勢的時候把對方壓得死死的。
孔皇后現在有孕在身,孔家這時候對她下手,不管最後能不能成事,朱和昶肯定不能殺了皇后的兄弟親人。
就算朱和昶非要懲治孔家人,孔家人可以自辯說所有事都是奴僕自作主張,和他們沒有一點關係。
最後也不過是殺幾個孔家刁奴替她抵命罷了。
孔家冒一點風險殺了她,頂多被朱和昶厭棄幾個月,等皇子或者公主生下來,孔皇后依然地位牢固。皇帝身邊總有能哄他開心、得他重用的人,再過不久,就會徹底遺忘她,到那時,孔家再使點手段,皇上會原諒他們的。
合理的動機,加上阮君澤找到的證據,孔家人難以洗刷他們的嫌疑。
但正因爲一切太順理成章了,傅雲英反而覺得應該不是孔家人做的。
原因很簡單,八千兩銀子不是一筆小數目,孔家乍富,一門心思想趁這次辦壽宴風光一回,哪裡捨得拿這麼多銀子買她的性命。
要麼是有人陷害孔家,挑撥皇后和朝臣的關係。
要麼就是長樂侯再次醉酒誤事,被人利用了。
之前曾有一位愛喝酒的國舅,醉後和人吹噓說他不怕當時的首輔。酒桌上的人笑話他是軟腳蝦,他一怒而起,仗着酒意提刀衝到首輔家,砍傷首輔家的幕僚,還打傷了首輔的兒子。
之前長樂侯衝去大理寺打人,就是被有心人攛掇去的。
這一次長樂侯被人慫恿□□,也不是沒可能。
傅雲英想了很多種可能,吩咐阮君澤,“悄悄地查,別鬧大。找到證據後也不必聲張。”
背後的人可能正在等着她去朱和昶跟前狀告孔家,利用她離間帝后的同時,讓她和孔家徹底鬧翻。
最好的做法是先按兵不動。
阮君澤應喏。
要走之前,深深看她幾眼,撓撓腦袋,“老實說,我覺得你像一個人。”
之前他就覺得了,不過他不愛多想,沒當一回事,一個是男子,一個是女人,年紀也對不上,怎麼會是一個人呢?聽傅雲叫出一聲宗哥,他也沒懷疑到那上面去——督師說是他把自己的身世告訴傅雲的。
阮君澤就這麼被忽悠回衛所去了。
可後來他仔細回想,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越想越覺得匪夷所思。
他想法簡單,既然自己想不明白,那就去看看聰明人是怎麼做的。他開始觀察崔南軒。
崔南軒也對傅雲態度詭異,暗中派人調查傅雲不說,竟然還救傅雲!
心如鐵石的崔南軒也會救人?
阮君澤心口砰砰直跳,仔細觀察傅雲英的反應。
傅雲英淡淡嗯一聲,撩起眼皮,“像誰?”
阮君澤道:“像我以前認識的人!”
傅雲英一笑。
阮君澤偷偷看她,說:“不過我認識的人是個嬌娘子,已經過世了,是魏翰林家的小女兒,崔閣老早逝的髮妻。”
“節哀。”
傅雲英揚眉,淡淡道,擡頭看他,神色平靜坦然,目光清亮。
怎麼看,都怎麼不像是心虛的樣子。
阮君澤嘖了一聲,難道是自己想多了?
他暈頭轉向,告退出去。
傅雲英搖搖頭。
用不着她費心忽悠,阮君澤就糊塗了,他是個藏不住秘密的人。所以說絕不能告訴他真相,不然前腳告訴他,後腳就會鬧得沸沸揚揚,衆人皆知。
她救過他一命,但那是上輩子的事了,這一世他們就這樣,挺好的。
也只有霍明錦能讓她破例。
……
第二天,崔南軒便將收集到的證據呈送於御前,告發閩浙當地豪族世家暗中和倭寇勾結,通敵賣國。
當即掀起軒然大波。
朱和昶大怒,命刑部和大理寺徹查。
傅雲英還沒開始着手調查,送禮的人就擠破傅家門檻。
朝中大臣,但凡是南方,尤其是廣東、福建、浙江出身的官員,或多或少和當地世家有姻親關係,即使是和世家沒有往來的寒門出身,發跡以後也會和當地望族聯姻,幾代下來,盤根錯節,你姥姥可能是他姑姑,你舅舅可能是他族叔,總之,都是親戚。
誰要是家族裡出了通敵賣國這種醜事,甭管是遠親還是近親,以後都會被人恥笑,甚至丟了頭頂烏紗帽。
一時之間,廣東、福建、浙江官員趕緊回家問自家娘子家裡到底有多少親戚。
崔南軒留了一手,只告發,並不拿出他掌握的證據和確切名單。
可惜傅雲英已經背下來了,用不着求他,和朱和昶商量過後,直接揪出其中幾家,命當地官員捉拿。
爲了震懾沿海世家,確認所有證據屬實後,立刻判刑並執行,雷厲風行,絕不拖拉。
通倭不是小事,獲罪的世家,所有男丁革除功名,永不錄用,爲首的族長、族老,參與通倭的十幾人直接斬立決,家產充公,子孫後代三代以內不得參加科舉考試。
其他的都沒什麼,但剝奪科舉考試的機會,等於徹底斷了他們的根,這些世家一百年以內,都不可能再恢復往日榮光。
人人自危。
這天,傅雲英忽然想起一事,對傅雲章道:“二哥,你說好要帶家鄉的枇杷給我吃的。”
傅雲章失笑,“怎麼想起這個了?”
讓蓮殼取來枇杷和醃漬的梅子,還有蒸的新鮮花露。
她打開瓷瓶,聞到一股熟悉的酸香,微笑着說:“這時候煮梅酒最好。”
傅雲章看她一眼,“要請誰吃酒?”
她望着窗外密密匝匝將整個長廊罩起來的花藤,道:“汪閣老。”
傅雲章會意,低頭剝枇杷,做不來這樣的事,十根指頭汁水淋漓。
傅雲英拿帕子給他擦手。
他笑笑,道:“汪閣老愛挑剔,別讓他不盡興。”
傅雲英點點頭,“我明白。”
下午,汪玫前來傅家赴約。
他到的時候,發現水榭裡擺了一桌席面,桌邊已經坐了不少人,六部官員都有。
水榭外池水瀲灩,蓮葉擠滿湖面,一朵朵菡萏屹立於翠綠傘蓋之間,亭亭玉立,挺秀婀娜。
桌上酒菜精緻清淡,旁設花幾,几上數只金瓶,供牡丹、蜀葵、竹枝,玲瓏有致。
汪玫目光飛快掃視一圈,發現來客都是浙江、福建、廣東人,心裡咯噔了一下。
傅雲英迎上前,含笑揖禮,“老先生。”
其他人也都上前見禮。
汪玫不動聲色,笑眯眯還了一禮,衆人寒暄一番,各自落座。
席上沒有安排絲竹音樂,也沒有歌姬美人,衆人對望一眼,心裡都有些忐忑。
皇上早朝上誇傅家園子的景緻好,讓他們過來看看,他們聽懂皇上的暗示,全部應約前來,卻不知皇上到底想要做什麼。
傅雲英向來喜歡開門見山,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示意喬嘉取來名單冊子。
“有些東西,要請各位大人過目。”
冊子拿到水榭,先給汪閣老看。
汪玫心裡早有所感,果然在冊子上看到自己舅舅的名字,舅舅收買賄賂當地官員,竟然打的是他的旗號!還把他的字畫送出去當敲門磚!
一剎那間,他冷汗淋漓。
這事和他沒關係,但他現在貴爲內閣大臣,一舉一動都牽涉極廣,如果有心人拿他舅舅通倭的事彈劾他,而皇上又不打算保他的話,他只能辭官,才能保住自己的體面。
汪玫像吞了黃連一樣,喉間又苦又澀,他實在太倒黴了,蹉跎多年,雖然次次名列前茅,但總是遇到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倒黴事。終於否極泰來,扶搖直上,並位列內閣,還沒風光幾年呢,又被自己的親舅舅給坑了!
其他人還沒有看到冊子上的內容,但看到汪玫臉色大變,面露苦澀,已經大概猜到這份冊子是什麼。
汪玫把冊子傳給旁邊的人。
這人仔細翻看,臉色也變了。
剩下的人也是如此,鎮定的如汪玫,還能繼續飲梅子酒,剩下的寒毛直豎,坐立不安。
皇上是怎麼處置那幾家世家的,他們都一清二楚,沒想到他們各自的家族竟然也牽涉其中了!雖說不是什麼通敵的大罪過,但這個關頭被人查出和海寇來往,用不着御史彈劾,他們絕對官位不保。
衆人心驚肉跳。
吏部主事冷笑一聲,手中酒杯擲向地面,一聲清脆撞響,“原來這是一場鴻門宴。”
衆人汗出如漿,冷冷看向傅雲英。
她手執酒杯,杯中酒液泛着淡淡的胭脂色,淡淡一笑,道:“大人多慮了,若是鴻門宴,何須如此大費周章。”
汪玫看着她,臉色漸漸緩和下來。
他不會看錯人,傅雲不至於心狠手辣到要把他們這些人都除掉。
傅雲英手指輕撫酒杯邊沿,指甲修剪得很整齊,指節纖長,輕笑道:“下官可以向諸位大人保證,這些證據,絕不是捏造的。”
“不可能!”
吏部主事頭一個跳了起來,額前青筋暴起。
他手指着傅雲英,一字字道:“我外祖家乃書香世家,世代讀聖賢書,從我外祖父的祖輩起,年年捐出大筆錢鈔,架橋修路,接濟孤寡,逢災荒年施粥、免租,縣裡人人稱頌,我們家怎麼可能通倭!你含血噴人!”
傅雲英面色如常,道:“唐家確實做了不少善事,可他們用來做善事的錢,卻是爲海寇通風報信所得!”
吏部主事臉色僵硬。
旁邊幾個人忙站起來,拉吏部主事坐下,小聲勸他。
這場夏日酒宴,背後的主人是萬歲爺,既然傅雲都把冊子拿出來了,那說明皇上早已經調查清楚,確認無誤,纔會把他們叫來,這個時候嘴硬有什麼用?
還不如討好傅雲,看有沒有挽回的餘地。
他們寒窗十年,能爬到如今的地位,實屬不易,實在不捨得就這麼狼狽離場啊!
傅雲英站起身,環顧一圈,緩緩道:“諸位大人,下官曾在書院讀書,一直記得剛入書院時,先生教過,爲什麼這麼多人要讀書?爲了功名利祿,爲了光耀門楣,爲了建功立業。”
衆人都看着她,神色是贊同的。
她接着道:“先生還說,爲了高官厚祿而讀書並不可恥,但讀書遠不止於此,真正的士子,應當有更高的追求,就如橫渠先生所說,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讀書人讀書,到底爲何?
答案有很多種,而張載的這幾句話,無疑是天下所有讀書人最崇高的價值理想。
文官們有崇高而堅定的信仰和理想,才能爲之勞筋骨,餓體膚,空其身,忍所有不能忍。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讀書人時時刻刻關注着天下蒼生福祉,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正是有無數這樣抱着崇高理想併爲之不懈努力的先賢,纔有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才能涌現出一大批名留青史的學者。
傅雲英話音落下,衆人心頭顫動,怔愣片刻,都站了起來。
他們亦曾有自己的理想抱負,但在官場上打了幾年滾,棱角早就被磨平了。
傅雲英舉杯,飲盡杯中熱酒,笑着道:“讓諸位大人見笑了。”
聽她說出張載的那幾句話,汪玫眼珠一轉,心裡有了底,亦舉杯,笑看她一眼,感嘆一聲,“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
其他官員看不懂他們倆之間賣的關子,面面相覷。
傅雲英放下酒杯,拍拍手。
喬嘉領着人走進水榭,手裡端着火盆架子,盆裡炭火燒得正旺。
大夏天的,誰還烤火?
衆人詫異,想到一種可能,心下猛地一跳。
他們猜得不錯,喬嘉默默收走所有冊子,往火盆裡一扔,付之一炬。
火光迅速吞噬那些讓衆人眼皮直跳的罪證。
傅雲英道:“皇上說了,諸位大人與社稷有功,都是忠心朝廷、關心百姓福祉的賢臣。此前海禁制度森嚴,沿海百姓迫於無奈,爲求生計,不得不以身犯險,皇上深知民間疾苦,不忍苛責,只要那些海寇從此安分下來,踏實行商,皇上既往不咎。皇上尚且能寬宥海寇,何況大人們的家族只是曾和海寇有過往來,並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之事?”
衆人呆了許久,才反應過來。
提到嗓子眼的心終於落回肚子裡。
卻聽傅雲英又道:“只可惜,總有些害羣之馬,讓皇上無法釋懷。”
衆人的心又提了起來。
傅雲英笑了笑,“爲了平息民間百姓的怨憤,通倭之事不能就這麼算了,皇上總還是要給老百姓一個交代的。”
衆人對視一眼,彼此用眼神交流。
汪玫官職最高,氣定神閒,坐回桌旁,給自己倒了杯酒。
他知道傅雲要做什麼了。
解除海禁一事,朝中大臣漠不關心,因爲這不能給他們帶來多少利益。從頭到尾都是皇上和傅雲這些人在忙活。
雖然目的達到了,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朝廷的人,永遠想象不到地方上有多少手段來敷衍了事。
陽奉陰違都是一般的了,就怕他們趁機興風作浪,破壞朝廷的佈局,只顧中飽私囊,不管民生經濟,最後弄得民不聊生。
皇上寬宥他們這些人,燒燬證據,他們也得做出點回報。
汪玫捻鬚微笑,“皇上仁厚,臣等必當竭誠以報。”
先用“爲萬世開太平”這樣的話來激起他們內心深處的抱負、野望和羞恥心,再用前途利誘,他們還有什麼可說的?
他們之前隔岸觀火,不願摻和進南邊事務,如今不得不捂着鼻子往坑裡跳了。
而一旦跳進去,輕易沒法脫身。
皇上這是逼他們表態啊!
誰讓他們都是南方人呢?他們聯合起來,才能真正震懾當地世家,監視他們的動靜。
聽了汪玫的話,其他人回過味來,先不管其他,忙表忠心。
吏部主事臉色鐵青,也一拱手,道:“身爲臣子,自然要爲君分憂。”
氣氛又變得歡快起來。
傅雲英向汪玫作揖,誠懇賠罪。
汪玫瞪她一眼,笑着擺擺手。
傅雲英神色放鬆下來,和一直坐在對面剝螃蟹的傅雲章相視一笑。
憑什麼所有得罪人的差事都得她來扛?
從今天開始,這些人不入局也得閉着眼睛往下跳,等他們真的和世家對上,就沒有後退的餘地,必須咬緊牙關堅持下去。
把所有人趕上一條船,看他們還敢不敢躲在背後等着漁翁得利。
……
幾天後,端午佳節,宮中大宴。
從紫禁城到城中富戶,俱都在門兩旁安菖蒲、艾盆,牆上掛天師執劍降讀畫,婦人們換上繡有五毒紋的衣料,戴五毒髮簪,佩五毒首飾。
一大早,內官將朱和昶的賞賜送到傅家,除了端午的應節吃食鰣魚、蓮藕、枇杷、荔枝、青梅以外,另有雄黃酒、絹羅符篆、硃砂符袋、彩織五毒艾葉、各色宮扇、摺扇、夏服衣袍,還有錢鈔銀兩。
朱和昶很慷慨,不像其他皇帝那樣賜貶值的寶鈔,而是給真金白銀。
傅雲英讓人把御賜之物收起來,款待內官,進屋換上官服,和傅雲章一起進宮赴宴。
傅雲章肩膀上的傷口已經結痂了,和她並轡而行,問起那天遇險的事。
她手搖一把灑金川扇,小聲道:“現在查出來長樂侯府上少了幾千兩銀子,據說是長樂侯賭錢賭輸了,證據都指向長樂侯。”
傅雲章沉吟了一會兒,“這事要告訴皇上嗎?”
傅雲英搖搖頭,“現在不用,不知幕後之人還有什麼招數,我不急,先等等看。”
他點點頭。
進宮後,宮人領他們去閣子裡。
宮宴擺在正殿,裡面坐着的是皇親國戚和朝廷大員。
他們年輕,官職不高,席位在外面廣場上,地上一列長長的條桌,就是他們吃飯的地方。
大理寺的人看到傅雲英,過來拉她。
她和傅雲章分別,坐到齊仁身邊。
齊仁剛來不久,和她抱怨說剛纔作詩輸給刑部了,讓她去把風頭搶回來。
每回宮宴大臣都要當場獻詩,慶祝佳節。
傅雲英趕緊搖頭,“大人,下官不擅長作詩。”
齊仁拍了拍大腿,嘆口氣,道:“可惜趙弼不在。”
他雖然和趙弼不和,但佩服對方的才學。
傅雲英一笑,“等趙大人回來,下官必要轉告他,齊少卿想他想得緊。”
齊仁氣結,轉頭和旁邊的人說話。
席上的菜看着精緻,其實味道一般,傅雲英挑了個糉子慢慢剝,幾名內官找過來,道:“傅大人,萬歲爺召您過去說話。”
她擡起頭,看向大殿的方向。
吉祥身着貼裡,站在廊柱邊朝她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