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頭,院牆底下幾叢芭蕉被曬得發蔫。毒辣的日光濾過肥厚的葉片,罩下如水波一般的潺潺光影。
頭頂儒巾,穿一身八成新墨藍錦袍的魏家大少爺拂開低垂至月洞門前的芭蕉葉,領着一名劍眉星目、身姿挺拔的少年往裡走,偶爾駐足,向他介紹院子裡的景緻,含笑閒話道:“今年雨水稀少,實在太熱了,迎風亭修在水邊,那邊涼快。”
少年着一襲鴉青色彩繡麒麟紵絲交領曳撒,腰繫鸞帶,腳踏羅靴,脊背挺得筆直,跟在魏大少爺身後,沉默不語。
魏大少爺拿不準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不由得冷汗涔涔。安國公府和其他功臣貴戚不一樣,皇親國戚再如何耀武揚威,也不過一兩代尊榮,而安國公府卻是從開國之初一直綿延至本朝的勳貴世家,太祖皇帝親賜的丹書鐵券如今還供在安國公府裡。這樣顯赫的出身,不是他們魏家能開罪得起的。雖說母親和安國公老夫人沾親帶故,他們勉強也能稱得上是親戚,但以前從未來往過,這兩年才走動得勤,人家肯認這門親,實在出乎父親魏大人的意料。安國公老夫人近來時常上門,連帶着霍二少爺登門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每回都是他出面招待對方,這麼多次了,他從沒見這位傳說中十二歲就上戰場的霍二少爺笑過。
明明他年長霍明錦,但不知怎的,他沒來由就怵這個遠房表弟。
僕人剛澆過水,他心裡想着事,不妨一腳踩進花叢水窪裡,衣袍下襬瞬時濺溼了一大塊。他臉上漲得通紅,尷尬道:“表弟在這裡稍坐,我去去就來。”
霍明錦道:“表兄自便。”
魏大少爺匆匆離去。
霍明錦擡腳踏上水痕未乾的石階,身後忽然傳來窸窸窣窣衣裙劃過枝葉的聲音。他自小習武,耳聰目明,反應敏銳,眼簾半擡。
嘴角不自覺上揚。
桂花樹枝葉繁茂,樹上的人大概覺得自己藏得很好,卻不知一串累絲嵌寶禁步透過細密的葉縫垂了下來,珠串絲絛隨風搖曳,擦動葉片沙沙響。
他回首示意跟在不遠處的僕從們退出去,慢慢走到桂樹底下。
盛裝打扮的小娘子藏在樹枝上,緊緊抱着樹幹,眼睛瞪得溜圓,正緊張地左顧右盼,眼神和他的對上,不由一怔。
他幾乎能聽到她砰砰的心跳聲,眼看着她雙頰紅透,赤紅如火,像院角開得如火如荼的榴花,窘迫得要哭出來了,手足無措地囁嚅一聲:“明錦哥哥,你來啦。”
“下來。”他靠近幾步,張開雙臂。
她咬咬脣,不敢說什麼,高底雲頭繡鞋試探着往下踩在低處的枝幹上,一點一點往下挪。
大概是過於心虛的緣故,她腳底打滑,一個趔趄,差點頭朝下栽下來,樹枝猛烈搖晃。
霍明錦伸長胳膊,手指輕輕按在她冰涼的手腕上,“別怕,我接着你。”
“我不怕。”她說,慢慢穩住身形,藉着他的攙扶跳下桂樹,跺跺腳,後怕地吁了口氣,整理好衣裙和禁步,擡頭朝他笑了笑,帶了點討好的意味,“明錦哥哥,別告訴我娘你看見我爬樹了,好不好?”
霍明錦垂眸看她,她小臉紅撲撲的,熱得出了汗,不知在樹上待了多久,“躲在樹上做什麼?”
她環顧一圈,見周圍沒人,懊喪地嘆口氣,哼一聲說:“我和哥哥吵架了,他們笑話我,我不想和他們說話。”她頓了一下,加重語氣強調,“我真的很生氣。”
“所以你就躲起來?”霍明錦擡手摘下幾片纏在她發間的葉子,想了想,取出綢帕,拭去她額角的汗珠。
“我一個人的時候經常坐在樹上玩,有時候還在樹上午睡呢。”她嘿嘿一笑,挺直小胸脯,方便他幫她擦臉,等他收回手,像模像樣回一個乖巧的萬福禮,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成兩道月牙,甜絲絲的,“多謝明錦哥哥搭救。”
霍明錦很少笑,但對着她不知不覺就嘴角上揚,用一種他自己都察覺不出的溫柔語調道:“外面熱,早點回房去。”
她響亮地“嗯”一聲,點點頭,“明錦哥哥,我回去了。”
他看着她走遠。
魏大少爺很快折返回來,領他逛了園子,吃過茶,天色漸漸昏暗,他去魏夫人阮氏的院子接祖母。聽到槅窗裡阮氏斷斷續續道:“老夫人喜歡英姐……是她的福氣……說來是英姐沒這個緣分,她以前在江陵府老宅養大,她父親給她訂了一門親事,說的是同鄉崔家的小官人……等崔小官人考取功名,差不多就好預備給他們倆辦喜事……”
房子裡靜了一靜,安國公老夫人一直不說話。
阮氏越來越忐忑,到最後聲音都發抖了,“官人說雖然崔家現在落魄了,我們也不能言而無信……”
霍明錦在門外站了一會兒,酷暑天氣,彩漆欄杆上的神仙人物圖案像是要被烤化了,他卻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吱嘎幾聲,緊閉的房門應聲而開,阮氏和婆子們簇擁着安國公老夫人走出來。
他沉默着上前扶住祖母。
魏選廉和阮氏誠惶誠恐,小心翼翼送他們出府,等他們離去後,夫妻倆對望一眼,悄悄鬆口氣。
馬車駛離魏府所在的小巷,安國公老夫人拍拍霍明錦的手,慈愛道:“明錦,我們霍家家風端正,不是那等欺男霸女的輕狂人家,英姐既然已經訂了親,這事還是算了。奶奶再給你挑一個好的。”
霍明錦不語。
安國公老夫人被他氣笑了,手指點點他的額頭,嗔道:“和你爹一樣犟!”她嘆口氣,接着道,“我早就打聽過了,那崔家好幾年沒和魏家來往了,英姐她娘這是故意拿崔家當藉口。我起先還看不上魏家的門第,要不是你喜歡英姐,我也不會捨下我這張老臉三天兩頭往魏家跑,沒想到人家倒是真心實意地嫌棄我們,不想和我們結親。魏選廉果然是個清要官,我孫子出身高貴,人品又如此出衆,他竟然不動心。”
她頓了一頓,皺眉道:“以勢壓人、奪人親事這種事傳出去不好聽,你爹手握兵權,多少人盯着他看呢!被那幫整天上跳下竄的言官抓住把柄,鬧得不好說不定連官位都保不住。再說了,你還小,覺得英姐這個小表妹好玩,一時喜歡了想娶回家裡守着,等再大幾歲,說不定你就不喜歡她了。魏家攏共只有英姐這麼一個寶貝閨女,我看他們捨不得把英姐嫁到勳貴家受累,就算沒有崔家這門親,他們也不會點頭的。你別惦記她了,何苦爲了一門不相匹配的婚事不自在。”
“我不會讓她受累的。”霍明錦硬邦邦道。
安國公老夫人怔了怔,笑得前仰後合,“你果真喜歡魏家那個小姑娘?”難道向來只知道舞刀弄槍的孫子真的開竅了?那麼多標緻大方的表姐妹他不喜歡,怎麼偏偏就看中英姐了呢?
霍明錦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安國公老夫人忍笑道:“也罷,事情也不是沒有迴旋的餘地。奶奶有辦法讓魏家點頭。”
霍明錦不知道祖母想了個什麼辦法,當時不知道,以後……更沒有機會知道。
安國公老夫人年事已高,一場小小的風寒感冒,家裡人以爲不是什麼大事,照例請太醫來爲老夫人寫藥方子,太醫請過脈案後,卻搖頭嘆息。
半個月後老夫人去世。他爲祖母守孝,還沒過頭七,韃靼人犯邊的消息傳來,他披上甲衣跟隨父兄遠赴西北,這一去就是幾年。
那幾年發生了太多事。
起先他們勝多敗少,後來不知不覺被韃靼人引進陷阱裡,父親和堂兄們誤中圈套而死,主將身亡,數萬大軍頃刻間亂成散沙,兵敗如山倒。死的人越來越多,他那時只有十幾歲,臨危受命,獨撐危局,扛起帥旗的那一刻,一瞬間蒼老成熟。顧不上收殮慘死的父兄們,他當機立斷,一人一騎衝到陣前,率領大軍退回城內。
韃靼人兵臨城下,日夜激將辱罵,譏笑他們是縮頭烏龜。將士們羣情激奮,他喝令衆人,不許任何人輕舉妄動。
到後來,韃靼人把他父親和堂兄們的屍首帶到城牆下,當着他的面凌虐。
兵士們嚎啕大哭,喊着父親和堂兄們的名字,要求他帶兵迎戰。幾個副將聲聲血淚,大罵他膽小如鼠,貪生怕死,不配爲霍家男兒。
他不爲所動,站在城牆上俯視韃靼人,眼睜睜看着父親和幾位堂兄的屍首被韃靼人縱馬踏成肉泥。
等援軍趕到,已經是幾個月後了。
等他報了殺父殺兄之仇返回京師的時候,老夫人的丫頭告訴他,魏家小娘子要嫁人了。
那一剎那,恍如隔世。
他終於明白爲什麼魏家會婉拒霍家的求親,鐘鳴鼎食又如何,她是魏選廉的掌上明珠,自小嬌養長大,應該嫁給一個溫文爾雅的相公,過歲月靜好的平淡生活,而不是和霍家的媳婦們一樣,隨時預備着爲夫守寡。
那年端午,他被舊友拉到定國公府吃酒,無意間見到闊別已久的她。她哥哥娶了定國公家的庶孫女,她陪嫂子回孃家省親。
她長大了,眉眼依稀還是以前的模樣,但不像小時候那樣愛笑了。明眸皓齒,頭髮烏黑,舉止溫柔賢淑。
他叫出她的小名,她擡眼看他,又彎又細的雙眉微微擰起,終於認出他來,客氣而生疏,喚他“明錦哥”。
自從安國公老夫人去世,他跟隨父兄出征,霍家和魏家就斷了交情。
幼時她笑着叫他“明錦哥哥”,拉着他的手帶他去看她親手種下的紫茉莉,他走的時候她送他到垂花門前,學着大人的樣子和他告別,“下回來玩啊!”
如今她快及笄了,以前的種種,應該早就忘了。
……
……
“二爺。”船艙外忽然響起隨從的呼喚,“二爺,到了。”
霍明錦睜開眼睛,劍眉軒昂入鬢,連日旅途勞頓,輪廓分明的臉蓄滿胡茬。
他踏上舷梯,登上甲板,渡口人流如織,人聲鼎沸。
※
竹樓裡很熱鬧,歡聲笑語不絕。婦人們錦衣華服,珠翠金銀滿頭,男人們衣着體面,戴儒巾,系絲絛,穿着打扮一看就和平民不同。
丫頭、婆子環伺左右,一眼望去,黑壓壓的到處都是人。
芳歲從沒見過這樣的陣仗,手心潮出汗,小聲問蓮殼,“二少爺說的貴人是誰?”
蓮殼指指被衆人簇擁在最當中爭相奉承巴結的一名男子,“就是他。”
傅雲英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人太多了,看不清那人的相貌,隱隱約約只能看到袍服一角。
剛好擋在男人身前的侍女離開,露出一抹雪白銀光,原來衆星捧月坐在最當中的是一位年紀六十多歲的老人,穿一件銀紅松江細布道袍,鶴髮童顏,身材矮小,和人說話的時候笑眯眯的。
“那是趙大官人,都管他叫趙師爺。”蓮殼小聲說,“他們家可厲害了,出了好多好多舉人,進士也有幾個,他們家的閨女更了不得,是首輔沈大人的髮妻。”
傅雲英腳步一頓,竟然是閣老夫人趙氏的孃家人。
崔南軒是沈介溪的學生,她常隨他一起去沈府赴宴,這位閣老夫人未出閣時據說是位大才女,不過閨閣文字從未流傳出來,所以大家只當是別人爲了討好沈介溪瞎編的溢美之詞。畢竟趙氏從未表現出她曾讀過書的樣子。
她卻知道趙氏確實才華滿腹,她陪趙氏看戲的時候,聽她隨口指出唱詞不順口的地方,稍加修改,唱詞立刻變得抑揚頓挫,朗朗上口。
趙家是沈家的姻親……
她想掉頭回去。
“怎麼,怕了?”一道帶笑的清朗嗓音在她背後響起,傅雲章緩步登上竹樓,垂眸看她,聲音柔和了點,“別怕,老師人很和氣,待會兒你寫幾個字給他看。”
傅雲英抿抿脣,想了想,點點頭。她能猜到傅雲章的打算,知縣、主簿等人都在討好趙師爺,說明此人的身份絕不只是師爺這麼簡單。如果趙師爺當衆誇獎她,那麼至少在黃州縣,以後沒人會對她指指點點。
不管是榮王的親眷、定國公一家,還是魏家,說到底都是皇權爭鬥的犧牲品,魏家的傾覆和趙家人沒有關係。她用不着如此害怕。
傅雲英定定神,跟着傅雲章一起走進佈置得富麗堂皇的雅間。
傅雲章風采出衆,甫一現身,衆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看了過來。
人羣裡傳出各家小娘子刻意壓低的鬨笑聲。羞澀的小姑娘們躲在屏風後面偷看傅雲章,還有幾個膽子大的小娘子藉故站起身,假裝和長輩說話,其實注意力全放在傅雲章身上。
傅雲章對這種萬衆矚目的狀況習以爲常,目不斜視,面容溫和而冷淡,迤迤然走到白髮老者跟前,“老師,這是我族中的一位妹妹。”
傅雲英應聲朝趙師爺揖禮。
趙師爺撩起眼簾細細打量傅雲英幾眼,含笑道,“你既然特意帶她來見我,想必一定有過人之處。”
傅雲章道:“這是自然。”
蓮殼把準備好的筆墨文具送上前,趙師爺指指面前的條案,“寫幾個字我看看。”
屋裡的人面露詫異之色,看傅雲英的眼神立馬變了。
傅雲英暗暗腹誹,趙師爺和傅雲章這出雙簧唱得太假了,趙師爺一看到她,什麼都不問就讓她寫字,這不是擺明了他已經聽說過她了麼?
傅雲章站在她身旁,看她站着不動,以爲她緊張,垂目安慰她:“英姐,沒事,就和平常一樣。”
她莞爾,走到條案前,深吸一口氣,拈筆飽蘸濃墨。
趙師爺原本大咧咧坐着看她寫字,等她寫完最後一個字停筆,他眉毛微挑,眼底閃過一抹喜色,霍然站起身,幾步奔上前,捧着墨跡還未乾的青紙嘖嘖道:“果然是個好苗子,你沒誆我。”
傅雲章嘴角微微上挑,瞥一眼傅雲英,面帶讚許。傅雲英也擡頭看他,一臉“原來二哥你也會騙人”之意。
想來他“少年舉人、傅家二郎”儒雅俊美、博學多才的名聲之所以流傳甚廣,背後一定有傅家人推波助瀾。
兩人相視一笑。
“丫頭!”趙師爺不甘心被冷落,湊到傅雲英身邊,彎腰和她平視,“我收你做學生好不好?”
滿室譁然,有人壓抑不住激動,驚呼出聲。從不同角落同時傳來茶杯打翻在地的聲音。
連傅雲章也怔了片刻。
在衆人或羨慕、或嫉妒、或驚詫的注視中,傅雲英淡淡一笑,婉拒趙師爺,“我已經拜二哥爲師,您是二哥的老師,我若是拜您爲師,豈不是亂了輩分?”
趙師爺吹鬍子瞪眼睛,“你和你二哥是同輩,怎麼會差輩分呢?”
傅雲英從容道:“二哥是我二哥,也是我老師,既拜了師,行過拜師禮,就得按着學生老師的輩分來算。”
趙師爺臉上難掩失望,盯着她看了片刻,搖搖手,“罷了罷了,強扭的瓜不甜。”
這一刻,傅雲英彷彿能聽見雅間內的衆人在心底偷偷咒罵她的聲音——看他們一個個面色古怪,不必猜,一定都在罵她不識時務。
傅雲章沉默一瞬,和趙師爺寒暄幾句,牽起傅雲英的手,帶她離開。
“爲什麼不肯拜師?”走下竹梯的時候,他問她,“你可知道老師是什麼人?”
傅雲英想起來了。這位趙師爺很可能是趙氏的蒙師,她聽其他官太太八卦過,趙氏的字是跟着族裡的一位長輩學的,那位長輩一輩子沒能考中進士,但是才學淵博,很受趙家人尊敬。
難怪陳知縣在趙師爺面前低聲下氣,閣老夫人的蒙師,不管是沈家、趙家的地位,還是趙師爺本人的聲望,都足以讓黃州縣本地的大小官吏鼓足勁兒阿諛。
如果她能成爲趙師爺的學生,以後姻親嫁娶,只要媒人說她和閣老夫人趙氏師出同門,求親的人馬就能踏平傅家的門檻。
傅雲章是爲她好,但是她不想和趙家人扯上關係。
“二哥,你當我的老師就很好。”
她跳下最後一層臺階,一揮手,豪氣干雲,“將來我闖出名聲了,你這個老師也會跟着名揚四海的。”
傅雲章知道她這是在說玩笑話,搖頭失笑,揉揉她的發頂,讓老師幫忙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以後傅家的人不會因爲她跟着他習字而對她惡語相向,拜不拜師只是其次,隨她喜歡罷。
“別回去了,我包了間雅間,就在一樓,不僅能看到比賽全程,還可以看陳知縣給獲勝的隊伍發賞錢,你去我那裡看比賽。我娘不在……”他頓了很久,才接着道,“可以把你的哥哥、姐姐們一起叫來,人多熱鬧。”
傅雲泰和傅雲啓早不知道跑到哪裡野去了,而且兄弟倆根本坐不住,傅雲英道,“不麻煩的話,我把月姐和桂姐叫過來?”
傅雲章嗯一聲,吩咐蓮殼,“去請她們。”
他神色落寞,眉宇間隱隱鬱色,不像剛纔那麼輕鬆自在,傅雲英扯扯他的袖子,“二哥,趙師爺那樣的人都很清高,他肯幫忙,是不是你答應了他什麼?”
“嗯?”傅雲章一時沒回過神來。
傅雲英只好重複一遍。
傅雲章笑了笑,“沒什麼,老師只是要我陪他下一場棋。”
趙師爺喜歡下棋,偏偏他的棋下得奇臭無比,性子又蠻橫,常常悔棋,趙家人最怕和他下棋了。
傅雲章的棋下得一般,但他總能讓每一個和他下棋的人找到下棋的樂趣。棋藝高超的,他可以和別人不分勝負,來一場酣暢淋漓的比鬥。棋藝不好的,他也不會把對方殺得片甲不留,總能給對方留幾分餘地,又讓人看不出故意放水的痕跡。
趙師爺太喜歡和傅雲章下棋了,每次和他下棋,趙師爺都有一種自己是絕頂高手的錯覺。
“沒別的了?”傅雲英追問。
傅雲章鼻尖微微皺了一下,這讓他顯得年輕了許多,其實他也只是個不滿二十歲的少年郎而已,“沒別的,我的五妹妹。”
傅雲英放下心,點點頭。
傅雲章低頭看着她,小姑娘雙脣緊抿,表情嚴肅認真。他揚揚眉,心裡覺得有點好笑,都說他少年老成,他怎麼覺得年幼的英姐比他更老成?
※
京師。
皇上喜歡鋪張奢侈,早在三月間就命鐘鼓司排演歌舞,端午當天要舉行盛大的慶典,與民同樂。
禮部上上下下爲此忙了一個多月,搭建起來的戲臺綿亙十里,要動用數萬宮人完成整個祝禱儀式。誰知天公不作美,端午這天,突然晴空霹靂,淅淅瀝瀝落起雨來。
盼望了一個多月的慶典泡湯,皇上在宮裡大發脾氣,禮部官員捱了一頓罵,回到左順門值班房內,唉聲嘆氣。
雨越下越大,雨聲嘩嘩,穿圓領青袍的青年官員推開門,隨從立刻撐起傘爲他遮擋風雨。
有人和青年拱手打招呼:“崔大人,這就回去了?午朝不當班?”
青年淡淡一笑。
回到崔府,管家惴惴迎上前,把一張名帖遞給他,“老爺,這個人硬闖了進來,現在就在您書房裡等着,他凶神惡煞的,武藝又高強,護衛們實在攔不住……”
崔南軒掃一眼名帖,面色如常,清俊的面孔上不見一絲慍怒之色,淡淡道:“無事。”
他打發走下人,解下斗篷,走進書房。
一個高大健碩的男人站在窗前,負手而立,凝望屋檐下垂掛的雨幕。僅僅只是一個背影,氣勢有如千軍萬馬。
“霍將軍。”崔南軒開口道。
男人轉過身,掃他一眼,眼神像刀鋒一樣擦過他的臉,開門見山,“她是死是活?”
崔南軒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杯茶,剛從外面回來,袍角溼了半邊,在桌角留下一道水痕,“霍將軍日行千里,不眠不休,往返京師、湖廣,是爲了在下的亡妻?”
霍明錦面無表情,深邃的眉目因爲疲倦現出幾分冷漠,“你覺得呢?”
藍底白花瓷杯口縈繞着乳白熱氣,崔南軒手指輕叩桌面,默然不語。
“嘭”的一聲,霍明錦取出一張腰牌,擲到他面前,“崔侍郎,我是個武人,喜歡直來直往,不必在我面前玩弄心計,我只問你一句話,她是死是活?”
崔南軒不語。
“我不像你們文人那麼有耐心。”霍明錦笑了笑,眼底卻冰冷,“一炷香後,如果你還不開口,只能請崔侍郎往北鎮撫司走一趟。”
北鎮撫司可自行督查辦理案件,而且只向皇上一人效命,權威頗重,朝中官員光是聽到北鎮撫司之名就能嚇得半死。
崔南軒一笑,平靜道:“霍將軍什麼時候管起督查昭獄來了?”
霍明錦也笑了,“這不重要。”他扭頭看着窗外沐浴在雨中的丁香樹,似是在計算時間。
紫氣東來,崔府好幾座院子種的都是丁香樹,只有她住的地方種的是幾十年樹齡的桂花樹。
崔南軒眸光微垂,片刻後,輕聲道,“不知道。”
像是對霍明錦說的,也像是對他自己說的。
轟隆一聲,驚雷閃過,剛好蓋住他說話的聲音。
但霍明錦還是聽到這句話了。他握緊雙拳,嘴脣微微顫抖,似笑非笑,“不知道?”
崔南軒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離開京師的,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她現在在什麼地方……他通通不知道。
他有種直覺,她已經不在人世了,可他連她怎麼死的,什麼時候死的都無從知曉。
她如此乾脆,連死都要和他撇清干係。
“她走之前,故意放出流言,說先皇后臨終之前,給了定國公什麼東西。老師否認了這個說法,可皇上卻堅信不疑……”崔南軒輕聲說,“暫時沒人知道這個流言是她散播出去的,一旦老師發覺,她必死無疑。我給她建一座衣冠冢,抹除了她最後的行蹤,世人都以爲她死了。”
先皇后未曾留下子嗣,皇上和榮王都不是嫡子。皇上登基以後,以國丈定國公收留榮王家眷爲由抄了定國公滿門。
她離開之後,京師裡忽然傳出一道謠言:先帝臨終前留有一道遺詔,上面寫着由榮王繼承大統,而那道遺詔被先皇后交給國丈定國公保管,首輔沈介溪帶人抓捕定國公的時候,把遺詔拿走了。
這完全是謠言,道遺詔並不存在,錦衣衛抓捕定國公時,沈介溪也根本不在場。
她知道新君登基不久,敏感多疑,故意放出這個流言。皇上果然不問細節,對沈介溪起了疑心,數次找他討要先帝遺詔,沈介溪辯白說自己什麼都沒拿,皇上將信將疑。
崔南軒知道流言是從她那裡傳出來的,幫她掃乾淨尾巴,沈介溪沒有懷疑到她身上。
她只是個深宅婦人,有個嫂子是定國公家的庶孫女,僅僅靠着這層關係,她居然真的成功報復沈介溪和皇上……雖然只是小小的挑撥離間,但往往君臣之間的矛盾,都是從互相猜疑開始的。
他以爲風頭過去,等她氣消了,她可能會回來,派出去的人甚至漂洋過海找到爪哇國,始終找不到她的蹤跡。
人死如燈滅,尚有幾縷青煙環繞盤旋。她卻消失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不留一絲痕跡。
※
聽完崔南軒的話,霍明錦閉一閉眼睛,緩緩步出書房。
希望太渺茫了,她一個弱女子,家破人亡,孤苦無依,親人都死了,她怎麼可能獨活?
在孤島的時候,他曾慶幸當年沒有仗着家族之勢威逼她,不然她肯定會被他連累。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什麼聖人之言,什麼君子之禮,全都是狗屁,只有抓在自己手裡的,纔是真實的。
經過崔南軒身邊時,他沉聲道,“你爲她修衣冠冢,其實只是爲了洗清你自己的懷疑,是不是?”
如果沈介溪查到謠言是她捏造的,難保不會因此疏遠崔南軒。只有她死了,他纔是安全的。
崔南軒笑了笑,俊秀的臉似浸潤了幾分溼漉漉的水氣,雙眸黑白分明,坦然承認:“霍將軍大難不死,學會洞察人心了。”
霍明錦微微一笑,神情漠然,“活着的人還要活下去,死了的人不會白死。崔南軒,你遲早要還欠她的債。”
說完,他轉身離開。
她看似柔順乖巧,骨子裡卻執拗,認準了一樣東西,就堅持到底。
那一次她的哥哥貶低她,她發誓如果哥哥不道歉,就不和哥哥說話。別人都當她鬧小孩子脾氣,沒人往心裡去。
後來聽阮氏和祖母拉家常時說,她果真幾個月不理睬哥哥,直到她的哥哥真心實意向她認錯。
她心裡有所堅持,不觸碰那個底線的時候,她溫柔似水,比誰都好說話。
一旦真把她惹急了,她決絕得近乎無情。
螢蟲之火,不可能同日月爭輝。魏選廉的死無可挽回,她只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內宅婦人,不可能扳倒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沈介溪,更不可能接近皇帝身邊,爲家人報仇。
她應該掩埋仇恨,明哲保身,繼續當她的崔夫人。
可她偏不。她毅然出走,臨走前還故意給沈介溪挖了個坑,讓皇帝疑神疑鬼,一輩子寢食難安,讓這對君臣生出嫌隙,再難恢復以往的信任關係。
接下來的事,讓他來做。
他本該和部下一同死去,僥倖不死,定要讓害他之人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