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朝街,門房迎幾人進門,道:“鍾家方纔又送了好些東西來,吃的用的,還有兩頭毛驢,兩匹騾子。”
轉過大照壁,堂前地上凌亂堆了些沒來得及收拾的籮筐竹籃,裡頭裝着時鮮蔬果瓜菜,幾壇果酒,還有兩扇豬肉。
管事站在廊前支使下人收拾擡盒,臉上洋溢着笑容。傅家雖然損失了一頭毛驢,受了點氣,卻得了實惠,算起來不虧。而且鍾家大公子對二少爺這麼看重,以後傅四老爺在武昌府行走,誰敢隨意欺辱他?
“二少爺,黃州縣那邊來人了,是一位姓孔的相公,說是找您的。孔相公像是有什麼急事,貢院街那邊的人說您在這兒,他就找過來了。官人正陪孔相公吃茶。”
管事幾步奔下臺階,一邊幫着拿東遞西,一邊道。
傅雲章嗯了聲,去前院正堂找傅四老爺和孔秀才說話。
天氣熱,傅雲英出了身汗,雖然戴了眼紗,也曬得臉頰紅撲撲的,徑自回內院梳洗。
傅月和傅桂結伴過來找她,和她說裁衣裳的事。
她重新梳通頭髮,挽了個單螺髻,換了件落花流水紋立領杭紗襖,底下穿蔥黃紗褲,從屏風後面轉出來,端起芳歲從竈房拿來的酸梅湯喝幾口,和兩個姐姐閒話家常。
廊前竹簾半卷,日光透過縫隙漏在紗窗前,罩下一片朦朧暈黃,房裡光線黯淡。
芳歲和朱炎把幾面槅窗都支起來,涼風習習,暑熱快燒盡了。
正說得熱鬧處,長廊深處響起一串腳步聲,丫頭一溜煙跑進房,氣喘吁吁,“五小姐,官人請您即刻去正堂。”
шшш✿ тt kán✿ C O 說到“即刻”兩個字時,她特地加重了音調。
傅桂和傅月對望一眼,起身道:“英姐,四叔找你有事,你去吧。我們回房去了。”
傅雲英讓芳歲送堂姐們出去,想着既然孔秀才在,不好直接穿着紗襖紗褲見客,只得再換一身半舊家常衣裳,往正堂的方向走來。
正堂裡靜悄悄的,屋裡屋外都沒有僕人侍立,傅四老爺把閒雜人等都支開了,房裡只有孔秀才和傅雲章。
看到傅雲英進門,傅四老爺示意跟着她的芳歲和朱炎退出去,等兩個丫鬟走遠了,才輕聲道:“英姐,家裡出了點事。”
傅雲英沒說話,視線落到一旁的孔秀才身上,朝他道了個萬福。
孔秀才起身回禮,臉上的表情有點不大自然,“雲章,英姐,這事說起來,都是我疏忽之過。”
他慢慢道出事情原委:傅雲章離開黃州縣時,託孔秀才幫他整理書房的幾本時文冊子。孔秀才常常留宿傅府,爽快應下這事,白天他抄錄時文,夜裡看書看累了,就在傅雲章書房院子的客房歇下。那晚他睡得遲,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去書房的時候竟然碰到傅容從裡面出來,袖子裡好像還藏了什麼東西,心裡暗道不好,攔下傅容試探。
傅容取出一支筆,說她只是到書房借筆來的,沒有動傅雲章的書本。
孔秀才只是客人,傅容是傅家小姐,而且男女有別,他不好多問,只能眼睜睜看着傅容離去。
傅雲英聽到這裡,猜出大概,直接問:“她拿了什麼?”
孔秀才遲疑了一會兒,下意識扭頭去看傅雲章。
傅雲章面色冷淡,沒說話,只微微頷首。
“我仔細檢查了幾遍,她確實沒有碰雲章的東西……”孔秀才臉色難看,艱澀道。
“沒碰二哥的書……所以,她拿走我寫的文章?”傅雲英面色不變,問了一句,不等孔秀才回答,接着道,“所有的?”
孔秀才點點頭,“連你畫的那幅端午即景圖她也拿走了。”
傅四老爺眉頭緊皺,張了張嘴巴想說什麼,餘光掃過傅雲章,見他沒有吭聲的意思,想了想,把罵人的話吞回嗓子眼。
傅雲英沉默一瞬,嘴角輕勾,“傅家來了什麼人?”
傅容沒讀過書,不會無緣無故偷走她的文章。除非其他人攛掇,或者是傅家來了重要的客人,傅容無意間泄露她跟着傅雲章讀書的事,客人覺得新鮮好玩,攛掇傅容偷拿她的字畫出去給他們當消遣。
孔秀才怔了怔,繼續扭頭看傅雲章。
傅雲章一言不發,臉色比剛纔和緩了些,脣邊一抹淺笑,似乎打定主意由傅雲英自己處理此事。
看來雲章果真把英姐當成學生來栽培……孔秀才收回目光,定定神,知道以後自己不能再把英姐當成小娃娃逗弄,如實道:“知縣娘子上門拜訪老太太,隨行有一位姓趙的小姐,據說是趙師爺的侄孫女,身份貴重,知縣娘子是長輩,卻對她畢恭畢敬的。”
傅雲英恍然大悟。
事情不難猜,趙師爺喜歡顯擺,回到趙家以後隨口提起她,可能還誇了幾句,引得那位趙小姐不服氣,拜訪傅家的時候,順口提起她的名字。傅容想討好趙小姐,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甚至爲了哄趙小姐高興,偷拿她的字畫出去給趙小姐看。
傅四老爺忍不住冷哼一聲,氣呼呼道:“我雖然不讀書,卻知道閨閣文字是不能隨隨便便往外傳的,容姐心太大了,怎麼能把英姐寫的文章偷偷拿出去給外人看!”
趙家是大戶人家,小姐們不會單獨出遠門,趙家小姐肯定是陪着長輩父兄到黃州縣來的。如果趙小姐把英姐的字畫拿給她的兄弟們看,
雖說不至於妨害英姐的名聲,出不了什麼大事,但想想傅四老爺心裡就不舒服。
“四叔,不妨事。”
傅雲英回想了一遍自己寫的東西,除了模仿時文、古文的格式寫的駢文,剩下的無非是一些平時讀書的心得體會,並沒有見不得人的內容,淡淡道:“我在字畫上都留有署名。”
傅四老爺臉色一變,“那更了不得!這一下他們豈不是都曉得你的名字了?”
傅雲英笑了一下,擡眸和傅雲章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
黃州縣。
向來看不起黃州縣,一口一個“窮鄉僻壤、粗俗村氣”的趙家太太忽然主動登門,知縣娘子受寵若驚,備下豐盛佳餚款待。
誠惶誠恐和趙家太太應酬一番後,知縣娘子看出對方的來意並不是自己,眼珠一轉,提議去傅家賞花。
傅家沒有花園,但傅家有一位人品出衆的翩翩少年郎。
趙家太太笑容滿面,順水推舟應承下來。
陳老太太聽知縣娘子說趙家太太一行人出自江陵府趙家,族裡出了許多舉人,不敢怠慢,老天拔地,親自迎到垂花門外。
趙家太太極爲隨和,進了內院,忙上前攙陳老太太,連聲道:“不敢當,不敢當。”
知縣娘子眼底閃過一抹精光,暗暗道:趙家那樣的人家,從來不稀罕和黃州縣人結交,趙家太太尤其高傲,說一句狗眼看人低也不爲過。今天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甭管心裡怎麼想,她面上笑盈盈的,小尖臉幾乎笑成一朵花。
雙方寒暄敷衍一通,陳老太太和趙家太太都覺得對方態度很好,勉強可以說得上話。
吃過茶,敘過家常,花廳裡支了幾張方桌,桌上山珍海味齊備,女眷們炊金饌玉,談天說地,其樂融融。
飯桌上,長輩們你來我往,互相試探。散席後,又挪到幽篁深處修建的一座涼亭中繼續。
小娘子們不耐煩聽長輩們絮絮叨叨,坐不住,手拉手去池子邊釣魚、鬥花草。
傅容是大房唯一的女孩子,出面招待幾位趙家小姐。
陪陳老太太在垂花門前迎接客人時,她笑得矜持有禮,以爲這不過是一次普通的交際應酬。
和趙家小姐們見過面後,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傅雲章是她的哥哥,縣裡的小娘子們平時都得捧着她,她自視甚高,以爲自己是縣裡最講究的小娘子,沒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和趙家小姐的做派一比較,她立馬低到塵埃裡,成了俗氣的土泥巴。
趙家小姐穿的衣裳,戴的首飾,明明和她差不多,甚至料子還及不上她,但趙家小姐舉手投足間那種自然而然、渾然天成的嫺靜文雅,卻是她怎麼學都學不來的。
她灰心喪氣,再沒了以前在族中姐妹們面前耀武揚威的那股得意勁兒。趙家小姐說什麼,她就信什麼。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她也要成爲像趙家小姐那樣的千金小姐!
於是,當趙家年紀最小的九小姐趙叔琬暗示她想要看看傅雲英的字畫時,她不假思索,立馬答應下來。
傅家人都聽二哥哥的,二哥哥聽母親的,而母親聽她的。傅雲英只是一個沒爹的可憐蟲,依附叔叔過活,別說趙叔琬只是讓她拿傅雲英的字畫,她就是做主把傅雲英的東西全送給趙叔琬,傅雲英也得乖乖答應。
她不認字,但知道傅雲章和傅雲英的筆跡不同,支走丫頭,很快找出傅雲英的字畫,一股腦全裹進袖子裡帶出書房,拿到池子邊。
丫鬟們在樹陰底下圍坐成一圈鬥花草,時不時爆出一陣歡快的鬨笑聲。
趙家大姐、二姐、三姐和九小姐倚着石欄杆低聲說笑,面前的釣竿紋絲不動。丫頭們侍立左右,爲幾位小姐撐傘、打扇、煮涼茶。
其中一位穿胭脂色窄邊雪青繡杜鵑花對襟褙子,束絲絛,佩環佩七事,系白底繡花馬面裙,身量苗條,面容清秀的少女忽然指着自己的釣竿,驚喜道:“動了!動了!”
其他人都圍上去,丫鬟扯動釣竿,撲哧一笑,“琬姐別心急。”
趙家小姐們齊聲歡笑,刮趙叔琬的鼻尖,“今天都多少回了,次次聽你嚷嚷,哪一回真釣着魚了?”
趙叔琬撇撇嘴,罵丫頭:“我明明看到釣竿動了,你仔細些,別把魚放跑了!”
丫鬟們不敢辯駁,點頭應是。
傅容瞅準機會,上前幾步,揚揚手上厚厚一沓紙,“幾位姐姐,都在這了。”
趙叔琬眉頭輕皺,一把搶過她手中的文章,逐字逐句仔細翻看。她自幼跟着長輩讀書,自詡才學過人,族中姐妹們都比不上她。長輩們常說族裡的小娘子中,只有她最像京師的閣老夫人趙氏。
她明知長輩們偏心自己,仍然不免因此自鳴得意。誰知她拜師時,隔房的太爺——也就是姑姑趙氏的老師趙師爺卻拒絕收她當學生!
趙師爺放浪形骸,很少管族裡的事,族裡的人也管不着他。牛不喝水強按頭,趙師爺這頭牛的脖子沒人敢按。
趙叔琬本就存了一肚子氣,因着趙師爺是長輩,她不能怎麼樣。可趙師爺來了一趟黃州縣以後,竟然對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姓小娘子讚不絕口,而且想當人家的老師,卻被對方果斷拒絕了。
幼時被趙師爺嫌棄的失落再度浮上心頭,最終釀成強烈的嫉妒憤恨,聽說嬸嬸要來黃州縣,趙叔琬撒嬌發癡,硬是纏着嬸嬸要一起來。
她倒要看看那個傅家小娘子到底是何方神聖!
趙家小姐們圍到趙叔琬身後,和她一起看那一頁頁寫滿字、還沒裝訂的冊子。
趙家大姐笑着道:“這些都是你們家那個五妹妹寫的?難得,她好像比琬姐還小?”
趙家二姐掃一眼趙叔琬,見她臉色發青,忙給趙家大姐使眼色。
趙叔琬心氣高,愛刻薄人,見不得別人比她強。趙家小姐們深知她的脾性。
堂妹握着稿紙的手微微顫抖,手背青筋暴起,手指用力到發白,趙家大姐自然看得出堂妹這是生氣了,而且氣得不輕。她輕哼一聲,不想慣着堂妹的脾氣,難道因爲趙叔琬年紀小,家裡的姐姐們就非得全讓着她?
她火上澆油:“琬姐,你看不上這個,看不上那個,今天也算遇到對手了!”
趙叔琬咬咬脣,霍然站起身,“誰輸輸贏還不一定,我帶回去給大哥看,讓他評定。”
趙家大姐蹙眉,頓了頓,沒有說什麼。
趙家二姐嘆口氣,後退兩步,凝望皺起細微漣漪的水面,她還是專心釣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