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江南多雨。
天霧濛濛一片,小雨淅淅瀝瀝的下着,太陽已經躲在厚厚的雲層後面將近三天。道路兩旁的柳樹都被雨水泡爛了根。
臨安躲在破廟裡,聞了聞身上衣服浸了水卻幹不了散發出的黴味皺了皺眉。
這雨下了有三天,破廟大門上殘存的漆都被雨水沖掉了,破廟的屋頂早就開始漏雨,屋外下大雨屋裡下小雨。
臨安擔心這雨再這樣下下去,這破廟被雨淹塌了他真的會無處容身。
搬了稻草放進破廟神像盤着的腿上,臨安挑挑眉毛對神像說:
“泥菩薩,咱倆都是苦命的人,你這個地方位置高不會被水淹,今兒晚上我就和你擠擠,你也千萬不要小氣。”說完一翻身跳進神像懷裡,拉了稻草到身上,閉上眼開始休息。
雪,鋪天蓋地的雪。原野空曠,四周空無一物,滿世界的白色。
遠遠的,他看見有一個黑色的點在慢慢靠近。
由最初的模糊不清到後來的漸漸清晰。
那個黑色的點是一個人。
穿着黑色的大氅,帶着狐皮圍領。
漸漸走近,那人的臉也看的一清二楚,雍容的神態,白皙冷漠的臉。
是雪翊!
大口的呼吸着,臨安似乎感覺到鋪天蓋地的大雪冰碴子盡數扎進他的喉嚨裡,讓他喘不上氣。
一口氣憋在胸腔,心口撕裂的疼,猛的睜開眼睛看見的是黑漆漆的一片,腦海裡殘留的白色景象讓他的腦袋有些發暈。
慢慢坐起身來,睜大雙眼呆呆的注視着前方。
許久,他手撫上額頭輕輕揉着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正要下地出去走走,耳朵一動聽見有一隊人在向破廟靠近。
來人有十多個,腳步聲輕淺,臨安皺了眉,怕是高手。
他快速躺下取了稻草將自己通身蓋上,閉上雙眼裝作睡得深沉。
沒過一會,風聲雨聲夾雜着腳步聲撞開了破廟的爛木門。
前面是十個穿短打的精壯漢子,仔細打量會發現他們的身上都綁有武器。十個人一進破廟便將破廟裡裡外外探了個乾淨,領頭的看到神像上一副乞丐模樣裝作熟睡的臨安,並沒有將臨安叫醒轟走,只是稍作遲疑便命人站在臨安身邊守夜,既不想爲難臨安也有監視臨安的意思。
十個穿短打的漢子身後緩緩跟着一個年輕的青年,身上穿着一件普通的棉白長袍,頭上戴着文士巾,身邊還跟着一個給他打着傘的小書童。
十個漢子一見青年男子進來,紛紛彎腰抱拳行禮:
“主上!”
青年男子面色冷淡,坐在衆人已經打掃安排好的乾淨地方對領頭的人說:
“你們也休息吧。”
聲音清冷,傳在臨安耳中卻如同炸雷!
臨安強忍着睜開雙眼的衝動,稻草下的雙手緊握成拳青筋迸露。
是雪翊!
他怎麼會來這裡?
他來這裡做什麼?
雪翊雖說讓衆人休息,但領頭的大漢依舊安排了值夜的人手,在雪翊身前點了堆火,然後衆人在雪翊四周分散開來休息。
雪翊眼神沉着,坐在衆人用破廟的木頭稻草搭起的一塊乾淨的休息處,捧了小書童遞給他的燒開的熱水,視線在破廟裡打量,看到神像身上的臨安時也僅僅是稍作停留便挪開了視線。
臨安聽見他自己的心跳聲鼓動如雷,心中恨意讓他酸了眼眶,先是晚上做夢夢到雪翊,緊接着本該身在帝都的新皇卻出現在了這煙雨濛濛的江南小城。
臨安緊張的甚至感覺到易了容的臉火辣辣的疼,他以爲他此生再不會和雪翊見面,不曾想,依舊天意弄人。
雪翊身邊的小書童只有十二歲,小小的年紀卻和他的主人一樣,板了臉少年老成。
小小的孩子坐在雪翊下首,看着雪翊捧着茶杯卻神色恍惚,仰起臉來向雪翊詢問:
“主上,你既然已經在紫雲關收了十八爺的屍身那咱們直接回京不就好了,爲什麼要下江南?”
臨安聽到小書童的話愣了神,雪翊親自帶人去紫雲關收斂他的屍身?
他是在紫雲關的乞丐窩裡找了一個身體年齡與他相當的屍體劃爛了臉在破廟放火燒了,屍體身上有他身上僅剩的他母親留給他的一串鮮卑玉製成的長命鎖。
因爲那長命鎖是他流放後最看重的貼身物品,且世上僅有一串,只有把那長命鎖留下,所有在意他的人才會真的相信,臨安,也就是從前的十八皇子長安已經死了。
臨安猜到雪翊會派人檢查屍身真死假死,他卻沒有料到雪翊會親自來收斂他的屍身。
臨安心裡冷笑,找到他的屍身做什麼?鞭屍還是要碎屍?真是死了也不放過他。
靜了靜心,繼續聽那對主僕的對話。
雪翊看了眼他看着長大的小書童,斂了眼眸,沉聲道:
“沒什麼,只是從前帶兵盡走些天寒日短的地方,一直惦念着想看看文人口中“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江南到底是怎麼的個美法。
雪翊很少說這麼些個話,本來小書童對於雪翊回答他問題是不抱希望的。
小書童驚訝的看着自打來到江南便有些地方不一樣的雪翊下意識的問:
“主上,您帶過兵?”
雪翊望着他眼前的那堆燃的噼啪做響的柴,清冷的眸底看不出情緒:
“嗯,很久以前帶過。”
那還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臨安還是長安的時候。
那年他十八歲,父皇派他帶兵清剿雲南張義叛軍餘孽,結果因爲他對雲南地況不熟中了叛軍埋伏,生死之際長安帶兵出現解了他的圍,還爲了救他替他擋了當胸一箭。
那一箭要了長安半條命,也要了他一顆心。
雪翊面上不顯神色,心中卻是痛苦,捏着茶杯的手指泛白失了血色。
年少時,他和長安感情極好。
他還記的有一天天氣很好,陽光透過東宮東暖閣的花窗照到雪翊的書案上,雪翊在完成太傅留下的功課,長安踏着陽光跑了進來靠在雪翊身上粘着雪翊要雪翊給他講講江南是什麼樣子的。
雪翊放下手中的筆,一隻手攬了長安的腰,捏着長安的鼻子,彎了眉眼,嘴角邊有兩個深深的酒窩:
“十八弟怎麼想知道江南?”
長安撇撇嘴雙手環胸酷的不像話:
“師傅和母后每天都說鮮卑的草原多麼美麗遼闊,天山多麼聖潔,聖湖多麼神聖,聽的我耳朵都快起繭了。父皇又說江南纔是真正的人間仙地,可是我從來沒有去過,所以想聽太子哥給我講講,對比一下。”
再後來,長安跟着神將軍常年在外征戰,去的都是邊夷蠻族的荒蕪之地,江南是什麼樣子也一直沒有親眼見過。長安再和雪翊說起江南也只說:
“從前帶兵盡走些天寒日短的地方,一直惦念着想看看文人口中“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江南倒底是怎麼的個美法。”臨安已經忘記了他說過這話,只是雪翊還記着。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江南夢,夢裡繁花似錦煙雨濛濛。
臨安也是。
一出紫雲關就是鮮卑境內,臨安躊躇許久終是沒有邁出去腳步,他害怕看見鮮卑草原上母親所說的羊羣馬羣,害怕看見供奉着祖宗神靈的天山,甚至害怕漫天飛雪,他盡力的逃離北方,逃離有雪的地方,逃離,他一想到就心痛的地方。
他失去太多東西,母親臨終也沒有侍奉身前,最後還丟失了自己,他還有什麼臉再回去?
只能在離故鄉一步之遙的地方倉皇而逃,如一條喪家犬。
臨安一滴眼淚順眼角滑過,幸好破廟太黑也沒有人留意到他,擡起袖子用破爛的衣袖抹去淚水,坐起身來扔開身上的稻草“啪”的跳到佛像下面。
臨安一動像是拱衛月亮的羣星般護衛着雪翊的十幾個漢子紛紛站起身來抽出藏在身上的武器,如臨大敵的看着臨安。
坐在衆人中央的雪翊沒有動靜,只是靜靜看着他眼前燃着的篝火,雙目中再放不下其他。
臨安視線放在衆人中央的雪翊身上,雪翊一身棉白的袍子,頭上帶着文士巾,雍容高雅的神態、清俊的面容,怎麼看都是乾淨的讀書人。
臨安板着臉看着雪翊,那一瞬間他的神情極爲迷茫,這些年不管兩人的身份地位怎麼變他都堅信他在雪翊心中的地位,堅信兩個人的感情不會變化一分,堅信他可以一直站在雪翊身邊。
直到兩年前父皇駕崩的那個雨夜。臉上露出一絲嘲諷,雪翊看着衣冠楚楚其實本質裡早已經腐爛成一堆黑水。
縱然十幾個漢子千提萬防臨安還是輕易的來到雪翊的身邊,雪翊這時纔將視線放在眼前這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年輕人身上,深沉的眸色中絲毫看不出輕蔑和輕視來。
準確的說,繼位後雪翊的眼神中從來沒有任何情緒。
論武力雪翊遠遠不是臨安的對手,臨安想,他現在擡手掐斷雪翊的脖子,眼前這十幾個漢子也來不及阻止。
臨安慢慢靠近雪翊,就像夢裡那般,雪翊的面容在臨安的眼裡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他從前撫過的眉眼,吻過的脣。
他甚至可以看到他自己的倒影在雪翊的眼中清晰的呈現。
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掐斷雪翊的脖子,殺意涌現,卻在視線掃到雪翊右臂時散盡了,他知道,雪翊的右臂近乎殘廢,書寫雖然不困難,卻是無法拉弓射箭,那條手臂,是爲他廢的。
小書童護在雪翊身前,怒聲質問臨安:
“大膽,你想做什麼?”
臨安從雪翊身邊走過,雪翊用的薰香的味道很冷,冷的就像他那個人一樣。
臨安心中殺意一閃而過悲哀又涌上心頭,他既然都已經決心不再當臨安了可他心頭還是恨的發瘋:
“什麼做什麼,你們一羣大爺佔了我乞丐的窩,吵的我睡不着覺,現在我把地方留給你們我走還不行。”用沙啞的嗓音說完後,也不管其他人的反應頭也不回的快速離開。
他再不想和雪翊見面,就是死了也不想再和雪翊有任何瓜葛。
雪翊聽到臨安的聲音後若有所思,小書童嘀咕:
“真是個怪人。”
破廟外的天空黑重如墨,雨一直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