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慢慢流走,風中添了暑氣,樹上的葉子越發翠綠,東宮園子中的蓮花開的繁盛。
雪翊寢宮旁邊有個不大的書廂是雪翊閒來無事獨自學習的地方。
花窗上的竹簾捲起,可以看見內園蓮池盛開的蓮花。
長安趴在雪翊書廂佈置的軟榻上,哼哼唧唧的亂滾。
這天氣熱的他都懶的出去玩兒了。
反倒是雪翊心中不煩不燥,手中執了筆處理些東宮的瑣事,還時不時彎了眉眼摸摸長安的臉。
自打初春開始長安同雪翊越來越親近,時常跑來東宮粘着雪翊,縱然雪翊有時候忙的騰不開手,長安仍舊在雪翊能看得見的地方一個人呆着,只要雪翊一回頭便能看見長安笑的大咧咧的臉,不禁心中覺得開心。
“長熙近日好些了麼?”雪翊沒有擡頭將手邊放着的一碗冰果子遞給長安。
長安眉開眼笑的接過,一邊吃一邊回答:
“初夏的時候就好利落了,只是臉上多了些痘印子。你平日忙的厲害他們也沒膽子過來攪擾你。”腮幫子鼓着,牙齒咬着冰果子涼的呲牙咧嘴。
雪翊沒有擡頭,只是勾了脣角說:
“那你怎麼有膽子攪擾我?”
長安前傾身子餵給雪翊一個冰果子:
“你我兄弟自然是要多親近些!”說完以後哈哈的笑出聲來。
雪翊嘆息一聲不再言語。長安趴在榻上雙手撐着臉頰安靜的看着雪翊,窗外蟬聲漸息,空氣中的燥熱彷彿也減少了不少。
許久,長安半攏了眼有些瞌睡的問:
“太子哥,六皇叔家的飛景哥也都娶了親,你什麼時候成親啊?”
雪翊頓了頓筆認真的想了想:
“待我及冠吧。”
“那你什麼時候及冠啊?”
“我們皇室子弟及冠早,我及冠還要兩載吧。”
“你及冠了父皇定會安排你娶親,到時候新娘子不許我這麼整日與你在一起怎麼辦?”長安的聲音越說越小。雪翊笑起來扭過身子正要和長安說什麼,看到長安已經睡着的臉沒有說出聲。
以後,你會越長越大,想要的東西,在意的事務也會越來越多,到時你會發現,我在你的生命裡遠沒有那麼重要。
雪翊重新轉回去身子,想要重新擡筆卻沒了心情。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走到長安睡得軟榻旁,脫了鞋睡在了長安身旁。
時光流轉,蓮香浮動,雪翊擡指將身上的織毯蓋到長安身上。
皇城所有園子中步蓮宮的蓮花開的最爲漂亮,品種也最爲齊全。
蓮湖中的湖心亭上,魏帝穿了藏藍的薄袍子坐在亭子廊下讀書,蓮妃坐在魏帝身邊時不時將手伸到魏帝面前的小几上取一盞冰果子。
取第二盞時被魏帝用手攔下:
“你身子不好,莫貪涼。”魏帝的聲音醇厚低沉卻透着些溫柔的聲音自書本後傳出。
蓮妃眨眨眼睛笑着說:
“妾身不是要自己吃,是想喂些給二哥。”
魏帝王子排行是第二,兩人年少相識蓮妃稱了魏帝一輩子二哥。
魏帝輕輕笑出聲,放下書卷一把將蓮妃撈回懷裡低頭吻上蓮妃的脣,輕輕允着蓮妃口腔中的果子香。
“這份情我領了。”魏帝放開蓮妃的脣兩人鼻尖相抵魏帝柔了眉眼。
蓮妃紅着臉,手輕輕垂上魏帝胸膛:
“這麼大歲數了鬧什麼鬧。”
魏帝哈哈大笑一把將蓮妃橫抱起:
“那我們回寢宮去。”
蓮妃仰起脖子啄了魏帝的下巴,笑着攀緊魏帝的脖子。
天空晴朗湛藍,僅有些許碎雲慢慢飄浮着,十五歲時草原一見,他的一輩子成了她的一輩子。
那年仲秋,秋獵在帝都外的三禾山上舉行。
魏帝點了雪翊、長瑾、長熙、長暉、長安幾個皇子隨扈,長生留在宮中照看。
三禾山獵場,旌旗弊空,王帳作爲內城被層層疊疊的軍帳擁壘其中,禁軍監門衛的兒郎們在各處把手,千牛衛的將士在郎將官的帶領下在各處巡邏。
魏帝由千牛衛護衛着騎在馬上,身邊跟了一衆文臣武官,有意考量雪翊武功騎射,便擡了執馬鞭的手指着前面不遠處的林子笑着對諸人說:
“朕前年來此狩獵,見了一隻四蹄如雪滿身花紋的雌鹿,很是漂亮,可惜一直沒有捕到,不知這次可不可以得償心願。”說着眼睛向身旁騎着白馬溫潤淺笑的雪翊看去。
魏帝身後浩浩蕩蕩的隊伍裡出來一些少年自告奮勇要爲魏帝捕鹿,雪翊知道魏帝的意思也站出身來,翻身下馬請了命,帶着李青嶂和十個貼身的侍從打馬鑽進了林子。
魏帝身後不遠處的幾個騎小馬的蘿蔔頭們,腦袋碰腦袋一起嘀咕。
長熙:“唉,我們的小馬腳力太差,不然我也去給父皇抓鹿”。
長瑾取笑長熙:
“十六哥,你拉的開那弓箭麼?”
長熙掐上長瑾的小臉:“有你這麼和哥哥說話的麼?”
長瑾和長熙兩個人打鬧長安卻盯着雪翊離開的方向暗自思量。
雪翊和李青嶂帶人在林子裡尋找魏帝說的雌鹿,鹿沒見到幾隻兔子卻是獵了不少。
李青嶂看着林子裡參天的古樹,陽光照在樹枝上落下來的細碎的影子心裡有些嘀咕,開口問了雪翊:
“皇上既然放心讓我們進來,這林子裡便應該是安全得吧?”
雪翊的視線在林子裡打量,十個侍衛也分散在雪翊身邊繃緊了精神。
“也不見得,這林子這麼大,誰知道會有什麼猛獸。”
李青嶂湊近了雪翊笑着說:
“若是真有猛獸我們解決不了,那你便把我留下喂猛獸拖延時間,你趕緊出去搬救兵。”
雪翊淡淡掃了李青嶂一眼:
“盡胡說!”
李青嶂收起臉上的嬉笑語調也嚴肅起來:
“太子殿下,這是臣的肺腑之言。”
雪翊噎了一下,隨後視線看向遠處:
“不會的,孤會帶你們出去。”語氣誠懇堅定。
李青嶂彎起了眉眼,想要像小時候一樣捏捏雪翊的臉,眼角餘光看見侍衛們突然警戒起來。
雪翊身邊的十個侍衛全是東宮的千牛衛,由副率張超負責統領。
張超打了手勢,十個人迅速靠攏雪翊和李青嶂,緩緩拔出隨身佩刀警惕的看着聲音傳來的方向,雪翊沉着臉不說話。
是輕淺的馬蹄聲,緊接着是寶藍色的袍子,張超鬆了一口,雪翊卻皺起眉來。
來人騎着棗紅的小母馬,身穿着寶藍色的勁裝有着粉雕玉琢的漂亮模樣,身後卻沒有跟着任何人。
長安騎在馬上笑嘻嘻的喚了雪翊一聲:
“太子哥。”
雪翊臉色軟了軟還是有些黑,李青嶂看着長安心裡生出些惱怒了。
不滿十歲的皇子不得單獨狩獵,長安才六歲,隻身一人進了林子尋雪翊,有個好歹了這責任算誰的?
“胡鬧!怎麼能一個人不帶就自己往裡面跑,若是迷路了或是遇到危險怎麼辦?”
長安打馬上前湊近了雪翊,拉着雪翊的袖子歪着腦袋說:
“不怕危險,太子哥在前面”。
“你這樣隻身一人出來皇上會擔憂的,臣送你回去。”雪翊還沒有張嘴,李青嶂便已經冷冷的說。
長安沒有理會李青嶂拉緊雪翊,可憐兮兮的說:
“太子哥,長安想和你一起抓鹿。”
雪翊黑着的臉在長安膩歪歪歪的攻勢下慢慢柔和,最後嘆了一口氣:
“讓青嶂送你回去吧,獵場危險,等你再大些太子哥和你一起去。”
李青嶂抱了拳牽過長安的馬就要送長安出林子,長安見拗不過雪翊,只能笑着說:
“李洗馬和我出去太子哥這裡反倒讓我擔心了,回去的路我熟,就不用李洗馬送了。”
雪翊見他懂事擡手摸摸他的頭頂點點頭答應了。
長安在雪翊他們走遠以後撇撇嘴,不帶我抓鹿我自己去!
獵場本來就是皇家的私產,長安之前也來過幾次雖然沒有進過林子,但他不相信一個皇親貴胄時常來的地方能有什麼兇猛的野獸,更何況有危險他跑不就好了。
初生牛犢不怕虎,一個人也懶得回去帶侍衛,拍上他的小母馬就探進了林子,他也不想想,這要是讓魏帝和他母妃知道了不得抽死他!
這片林子深處連着一座帝都賴以屏障的魯山。林子裡樹木茂盛飛鳥走獸衆多。
長安越往裡走樹木越粗大,頭頂上的陽光也越來越少,纏繞着樹木的藤蔓也越來越粗。
走着走着長安□□的小母馬因爲林子裡濃重的野獸氣味而嚇得不肯向前,前蹄一直不安的刨着腳下潮溼的土地。
長安見使喚不動馬翻身下馬牽過馬的繮繩,拉着馬繼續向裡面探進,慢慢的聽見水聲,撥開灌木看見河邊有一頭小熊在拍河中的魚,周圍沒有大熊的身影。
長安心想,他要是帶頭小熊回去看誰敢小瞧他,以後誰敢不帶他進林子,這樣想着對野熊的恐懼就少了幾分,探頭探腦的走出灌木,仔細打量周圍果真大熊不在,快速跑到河邊抱起河邊的小熊扭頭跑回小母馬身邊。
小熊木呆呆的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楞楞的由長安抱着,長安從馬鞍上取下繩子將熊綁起來,小熊纔開始憤怒掙扎嚎叫,幾次拍開長安拿繩子的手。
小熊的吼叫引來了大熊,大熊嚎叫着從遠處的山林快速的向長安靠近,長安咬了牙將小熊扔下騎上小母馬就要逃,但大熊奔跑的速度太快,沒過多久就追上了長安,長安□□的小母馬一見到大熊靠近就攤在地上一動都不敢動,長安咬牙棄馬逃跑,連滾帶爬,大熊嘶吼緊追不放,長安六歲哪裡能跑過野熊,一個踉蹌就已經有黑影攏在長安頭頂。
長安跌在地上看着熊掌帶着腥氣向他的腦袋拍去,他睜大了眼睛竟忘記了要躲,眼中野熊的輪廓越來越清晰。
隨即他感覺眼前天旋地轉。
雪翊跳了馬一把將長安護在懷裡一個翻滾躲開野熊致命的一擊,只是雪翊的右肩因爲護着長安的頭被野熊拍了正着,一瞬間血肉橫飛,滾燙的血染了長安一臉,他睜大眼睛看着雪翊受傷的一瞬間因爲疼痛咬爛的嘴脣。
張超還有其他十個侍衛還在用箭射擊野熊,李青峰快速奔過來護着雪翊退遠,剛纔雪翊遠遠的就看見了長安這裡的情況,連給李青峰考慮的時間都沒有就一馬當先衝在前面跳下馬從熊掌底下救出長安。
李青峰又氣又怕,看到雪翊肩上的傷心都涼了半截,看着長安的眼神裡是掩不住的殺意,要是太子發生了什麼事,他一定要長安不得好死!
長安快速的回過神來,被雪翊肩上的傷嚇得說不出話,肩膀一大塊肉被撕下,筋骨分明。雪翊蒼白着臉抖着身子說不出話來。
李青峰雙眼通紅一邊給雪翊止血,一邊給張超等人下令:
“給我把這畜生五馬分屍了!”
說完一把將雪翊懷裡的長安扯開,冷冷的對長安說:
“殿下,太子傷勢緊急臣就先帶太子回大帳了!您跟好張超他們,這次要是再遇到危險太子沒有第二天胳膊給您擋!”說完,扶着雪翊上馬。
他翻身上馬將他和雪翊腰身綁在一起,柔聲對已經半昏迷的雪翊說:
“忍一忍,我馬上帶你回大帳!”說完使勁抽打馬身,馬嘶鳴着向林外衝去。
長安腦中天旋地轉,心裡提心吊膽,一個沒站穩暈倒在地上。
王帳中燈火通明,機要大臣們都跪在外間,內帳中內侍宮女們來來往往不敢發出一點聲響,蓮妃和魏帝都寒着一張臉不說話,看着御醫處理雪翊肩膀上的傷口。
雪翊的右肩肩胛處血肉模糊,傷口裡麪筋骨可見,他偷偷看了一眼就已經心神具驚想要昏厥,雪翊卻也只是蒼白這臉緊閉雙目生生挨着疼痛,薄脣抿成一條細線,牙齒因爲過分使勁而輕微的都抖動。
他那時候才知道他看似軟弱溫潤的太子哥是一個堅韌且頑強的人。
他跪在魏帝身後低垂着腦袋心裡難受的想要放聲大哭,他不是害怕魏帝責怪,他是難過給雪翊帶來這麼大的苦楚。
御醫看過雪翊的傷勢,躊躇着不知道該怎麼稟告。
“皇上,太子這條手臂怕是今後不能再騎射了。”許久御醫的話打破了帳中的安靜,卻帶來了死一般的寂靜,沒人敢說話。
雪翊聽後身子一抖隨即牙齒咬破了舌頭。
魏帝也是身影一怔隨即大怒,快步走上前衝他高高揚起手,還沒落下就聽見雪翊低沉顫抖的聲音:
“父皇息怒。”
魏帝的手頓了頓到底沒有落在他的臉上。
“孽障,都是你做的好事,若不是你不守規矩進了那林子,雪翊也不至於爲了護你被那畜生傷了!”魏帝聲音悲痛異常,雪翊是他一手教大的太子,北魏以武立國,每任君主武功騎射都是各中翹楚,文能治國,武能上陣殺敵,如今雪翊的胳膊不好使換了怎麼鎮服底下的將領。
他咬牙膝行至雪翊面前,抱着雪翊的腿說:
“太子哥,爲人君者哪有自己上陣殺敵的!從今以後,我就是你手中的劍,你指向哪裡,我殺至哪裡!”
雪翊眸色深沉,想要伸手摸摸他的額頭,卻使不上力氣。
魏帝冷哼一身向身邊的常米頭下令:
“十八皇子長安頑劣屢教不改致使太子受傷,拖出去,杖五十!”
魏帝話音剛落蓮妃便已經跪在魏帝腳邊,咬脣道:
“長安年幼,是妾身這個做母親的教導不當,妾身願意代子受罰,若是這五十下真的打在長安身上,長安怕是就要不行了。”說着,眼中凝出淚來。
他攔住母親:
“男子漢大丈夫,兒子沒事!兒子害太子哥廢了一條胳膊,父皇就是打死兒子,兒子也無怨言!”
蓮妃淚眼望向魏帝,眼神堅定執拗:
“若是皇帝執意要責罰長安五十杖,妾身無法阻攔,但求皇上賜死妾身,將我母子葬在一處。”說完淚如雨下。
魏帝心裡難受,同樣的兩個兒子誰受了傷他都疼惜:
“蓮染!你…朕又不是要長安的命!”
蓮妃厲聲出口:
“一個六歲的孩童陛下杖五十難道還不是要他的命麼!”
他扭頭看着牀榻上面色蒼白的雪翊聽着他母妃和他父皇的僵持、他看見雪翊睜開雙眼注視着他神色複雜、他看見雪翊動了嘴脣替他和父皇求情:
“父皇,保護幼弟本來就是兄長的責任,這次長安能夠平安回來已是大幸,兒臣也沒有受大的傷害,您就消消氣,免了長安的罰吧。”雪翊本來就氣息不穩,這一段話說完更是沒有多少氣力。
他突然間雙目一澀憋了許久的眼淚奪眶而出,撲在雪翊的膝蓋上嚎啕大哭。
他真害怕雪翊沒了性命,害怕雪翊沒了前程,害怕雪翊從此怨恨他,再不願意和他親近。
雪翊一身冷汗心中也甚是酸楚,勉強使上力氣伸手撫上他的頭頂,輕聲安慰他:
“長安別哭!太子哥聽了心裡難受。”
燈火通明,大帳內本來壓抑的氣氛被兄弟兩個情真意切的對話衝破,魏帝又是欣慰又是難過,這樣的天家兄弟親情他也僅是從雪翊和長安身上見過。
蓮妃垂下眼瞼看不清神情。
雪翊的話讓大帳內所有人紅了眼眶,魏帝身邊雪翊的親舅舅,當今皇后的兄長劉峋和常米頭擡起袖子擦擦眼角:
“陛下,難得太子和十八皇子兄弟情深,這是天家大幸,臣等懇求陛下,從輕處理吧。”
魏帝嘆了口氣,杖十五,要長安閉門思過三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