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他的神情是如此的可愛,散發着青年人歡快活潑的氣息。
“坐下了,別罰站。“他說,並調皮地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
我默默地坐在他身邊的課桌裡,慢慢地把筆記本拿出來,抑制着內心的歡樂,說:“給,記住,下次別寫錯別字。”
“真懶。上課不好好記筆記,看了我的還挑錯。”他笑着眼睛裡現出活潑的歡快,我開心地笑了。
在這種時候,時光是過得最快的,在片刻的沉默之中,我忽然有一種極其強烈的感覺。我覺得他在仔細地審視我,雖然我沒有擡起頭來,眼睛盯在《契訶夫小說選》上。
“小林,讀什麼這麼上癮?”他問我。
“《契訶夫小說選》,我擡高語調說,“你在幹什麼?”
“在看《外國文藝》。”他看看我又說,“契訶夫的作品,你最喜歡哪篇?”
“《帶閣樓的房子》”我說,“你呢?”
“當然,那是一篇傑作,尤其是這篇的結尾,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米修斯,你在哪兒啊?”他裝模作樣地開玩笑地學了一句,竟使我開心地笑起來。他真像個演員,表情的感情是那麼豐富,那麼招人喜愛。
“你最喜歡的是哪篇呢?”我伏在桌上歪着頭問。
“對於偉大作家的作品,我篇篇都喜歡。這些現實主義作家給我們的教益太多了。我最怕讀那些令人頭疼的現代短篇小說以及老京戲之類。我喜歡契訶夫,莫泊桑。他們總是把生活的真實告訴我們,像良師像益友。我聽說你們女孩子都喜歡看《簡愛》。是不是?”他忽然想起了這麼一個話題。
《簡愛》也許是我看過的次數最多的作品。我時常覺得我就像是簡愛。如果我的結局能夠像他那樣,最終能夠跟羅切斯特爾先生永遠在一起,那將是我最大的幸福。
“是的,簡愛是值得我尊敬和喜愛的。”我老老實實地說。
他嗤嗤地大笑起來,調皮地看着我,盯着我。看得我臉發燒,再也沒有勇氣擡起頭來。不過我不甘心,還是小聲地說了句,“難道簡愛不好嗎?”
"當然好,誰要說簡愛不好,那他就應當槍斃。"他故意撅起嘴朝我眨了一下眼睛。
正當我們說笑的時候,小玲子和彩蓮跑了進來。
"夠累了,我未來的博士們。”小玲子尖着嗓子叫道。
“許你早就不許人家早。”彩蓮朝小玲子眨了眨眼,笑道。
“我們大姐向來吃飯速度快,“正是水磨石的喉嚨,又滑又光。”小玲子在我面前擺着兩隻手說。
“讓你耍貧嘴。”我站起來要捉住她。彩蓮一把攬住小玲子,笑着對我說:“我的好大姐,饒了小玲子吧,誰讓她比咱們小呢?是我們的小妹妹呢。”
他們在我面前嘻嘻地笑着。同學們三五成羣地走進來,晚自習開始了。
十一
我更喜愛我的小貓咪了。它不像剛來時那麼瘦弱了,毛茸茸的小線團般的身子圓滾滾的,會認識人的大眼睛總是隨着我轉。我知道它很愛我,它從來不跑到小玲子和彩蓮的牀上去。我從教室回來,它會對着我“喵喵”地叫着,用小爪子輕盈地拉我的褲腿。那樣子就像小孩子求大人抱一抱似的。他臥在我的懷裡,不時地用小爪子捉我的手指頭。有時還會得意地閉上眼睛在我懷裡睡上一會,睡醒了又翹起自己的小尾巴,自己撲捉尾巴玩兒,好幾次都逗得我笑起來。
我覺得小玲子和彩蓮嫉妒我,也許後悔他們自己沒有這樣一隻可愛的小生靈。小貓咪不喜歡她們,只有見到我纔會撒歡兒地跳啊鬧啊,有時我出去,它又會朝我喵喵地叫,那樣子是想要跟着我。沒辦法,很多時候,我不得不把它抱回屋裡放在我的牀上。
我喜愛它,因爲它那麼懂得感情。可是這幾天使我心境不能平靜的,當然還是他。他偶爾也到我們屋裡來坐坐。我真的感謝學校舉辦的舞會,在輕快的樂曲聲中,在撫臂挽腰的旋轉中,我們終於熟悉起來。在跳舞中,我只能罵自己笨,因爲我的腳總踩錯了步子,一次兩次地踩在他那雙發亮的黑皮鞋上。爲了提高自己跳舞的水平,我揹着小玲子和彩蓮在屋裡練步,嘴裡輕輕地打着拍子。我想,如果我的舞跳得好些,也許他就不會總邀請小玲子了。看到他們那和諧地舞姿,天啊,我有說不出的滋味。
他來了,聽腳步聲我就判斷出是他來了。我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想跑去開門。可是我還是坐着沒動,隨即把講義攤了一桌子。“砰砰”地敲門聲是這樣的清晰而短促,我好像隨便地說了一聲:“請進。"
他推門進來了,很隨便的,把屋裡打量了一遍,然後微笑着說:“打攪你了嗎?”
“知道打攪還來?”我不知道爲什麼竟然違心地說出這樣一句。
他笑了笑說:“都出去了?”
“嗯。”我答應着,隨即把桌子底下的小凳子搬出來,“請坐吧。 Sit down, please.”我笑了笑。
“小林,真沒想到,你們竟然都是書蠹蟲。好小說都被你們從圖書館借光了。”他開玩笑地說。
“誰是書蠹蟲?不說你們懶。”我說。
忽然我注意到他。他今天收拾的整齊多了,頭髮上好像似乎還打了一些髮蠟。我不由得覺得好笑。
“《外國文學史》開講了,可惜參考書都被你們借光了。怎麼樣?把你們的家底兒拿出來,分點給我。”他說。
“不行!看一本得要利息。”我說。
“收利息啊。好刻薄啊。”他說。我不接他的話茬,但手卻伸向抽屜,把《古希臘神話故事》從抽屜裡拿出來,看看他,接着又拿出來《索福克羅斯悲劇》。“要哪本?”我問。
他撿了一本《索福克羅斯悲劇》。然後默默地坐在我身邊,終於沉默下來,似乎我們都不知道應該再說些什麼。我們無言地坐着,望着窗外,雖然樹木還未長出枝葉,但我感覺春天已經來臨了。
我的小貓又開始在我的牀上“喵喵”地叫,好像在抱怨我們把它給忘記了。他回頭看見了小貓,活潑的神態立刻顯現出來,差點帶倒了凳子,一把把小貓捉在手中放在桌子上。
小貓看看我又看看他,吐着粉紅色的小舌頭,舔了舔爪子,忽然一個轉身撲向自己的尾巴。他也被小貓的活潑的神態吸引住了,不時地用手揪住他的小尾巴,逗得小貓“喵喵”地叫着,向我求援。
我瞪他一眼,他一笑鬆開了手。
這時小玲子回來了。不知道她遇見了什麼不愉快的事兒,一句話也不說,就坐在自己的牀上,好像不認識我們似的。
“小玲子,小玲子……”我愛憐地叫了她一聲。
小玲子微笑了一下,說:“讓我看看,小貓到底在玩什麼把戲?”說着就坐在旁邊的凳子上,可她的眼睛卻看着窗外。
十二
我連星期日也很少回家。反正家裡也沒有我什麼值得留戀的。我和我的小貓過得很愉快。星期天我可以有充足的時間來回想一個星期的生活,可以回想我們這幾次的接觸;看看我過去寫的日記,我真得暗暗罵自己傻氣,有點兒像人家說的有些多愁善感。也許我原來對小玲子和彩蓮的想法有偏頗。最近我覺得我們處得比過去和睦多了。
小玲子像個小姑娘,她說話隨自己的心境變。這兩天也不知道她爲什麼又突然變得高興起來,總是嘻嘻哈哈的;彩蓮這兩天安靜多了,好像經常沉浸在自己的甜蜜的想象中,她伏在枕上,那張小嘴嬌笑着,臉頰顯出淺淺的酒窩。
前天晚上從操場打完球他就來到我們宿舍,小玲子說一起打牌吧。於是一場打三尖兒就開始了。我和他一頭;小玲子和彩蓮一頭。真沒想到,我和他就贏了兩局,氣得小玲子說我們看了牌,又說他搗鬼。說着就用手抄起筷子,非得敲他的鼻子不可。逗得我和彩蓮都笑了起來。只要有他在,我們都很快樂。
我又想起。那天他好像說想看一看《海外棄子》這部電影。於是我下午就去了電影院。沒想到還真碰上了,於是就買來兩張票。我該怎樣把票給他呢?晚上我睡不着,小貓臥在我的身邊,毛茸茸的,我抱起了它親了親,小貓你知道嗎?我現在覺得很幸福。
十三
我的心碎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他,還有她們竟然會這樣。
兩張電影票被我撕碎隨風飄去。我不願意再回宿舍,也不願意再見到他。我從記事以來,就記得母親說過,”做人要誠實,要尊重別人。”我一直這樣做,可我得到的卻是別人給我的恥辱。
今天一天沒有機會把票給他,下了課就不知道他鑽到哪裡去了。我心裡真是不安,總有一種莫名其妙地不祥的感覺衝擊着我的心房。我像一隻被獵人追趕的兔子,在校園裡跑了個遍,可還是不見他的人影。
當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我知道已經離電影開演的時間不多了。焦慮和不安使我感到格外的疲乏。我無精打采的朝宿舍走去。真想哭。忽然我心中燃起一線希望,他會不會正在宿舍等我呢?會不會又來和我們打撲克?我急忙地往回奔。遠遠地看到,二樓宿舍的燈亮着,似乎給我帶來了希望。進了樓道跑上二樓,離門挺老遠我就聽見了他的聲音。我簡直高興極了,真想叫一聲:“小董,電影快開演了。”
又一陣咯咯的笑聲傳了出來。那是小玲子的。他們在說什麼?我屏住呼吸,心快跳了出來。
“不,我不信,你別哄我。”這是小玲子的聲音。
“真的,我想許久了。你真忍心拒絕我?讓我沉浸在失戀的痛苦中,在一生中只要想到你就傷心。”
天啊,這竟是他的聲音。
“別裝給我看。我有什麼可好的,再說你和林姐……"
"你真冤枉人,我要有這個心,天打五雷轟。”
“看你急的。”
“相信我,我愛你。”
“我可沒林姐那麼會哄你。又是找書又是打牌。”
“你當真是要氣我。”
“你說老實話,你對林姐怎麼看?“
“這怎麼說呢?不過我們很多男生都說過她。”
“說什麼?“
“說她黑不溜秋像病秧子。”
我覺得我的臉上冰涼了,都是淚。我怕給人撞上,慌忙下樓走進校園裡去。在假山上的小樹旁,我停住了腳,再也忍不住抽泣起來。
我想起我的小貓。它現在是不是在屋裡喵喵地叫着,盼望我回來。只有它依戀我。只有這不能言語的小生靈,才懂得我的感情。可我現在不能回到屋裡去。我忘記了這春夜的寒冷,也忘記了時間。電影票的碎片從我的指縫中順風飛走了,我獨自在校園內的小徑徘徊。
十四
當我醒來的時候,是躺在校醫院的病牀上打點滴。醫生說,我患了肺炎,同時還有婦科疾病。
怎麼會呢?我還是處女,怎麼會有婦科病?醫生說,給我做檢查時,發現我左側卵巢長了一個拳頭大小的腫瘤。根據瘤子的形態看,應該是良性的,但由於腫瘤太大,嚴重影響了內分泌。爲防止惡化,必需進行手術摘除。
學校通知了我的父親。他來了,看我躺在病牀上,嘆了口氣,說:“準備轉院吧。”
我從校醫院轉到阜外醫院,住進了婦科。這期間班主任趙老師和老班長都來看過我。小玲子和彩蓮也來了。還是彩蓮告訴我:“那天你半夜纔回寢室,早晨起牀時,我們發現你昏睡不醒,才發現你在發高燒。於是打電話給校醫院,來了急診大夫,又來車把你接走了。”
我叮囑彩蓮,“麻煩你,喂喂我的小貓。”
彩蓮說,“你放心。”
肺炎一週後就徹底退燒了,然後接着就是手術。手術時父親不在,我對大夫說,“我自己簽字,自己負責。”
手術很順利,術後一週,我就出院了。
十五
出院後,我立即回家。住院這段時間裡我想了很多。
我怎麼這麼糊塗,錯誤地理解了董昕,自我多情,招致了這場無端煩惱。男女之間的感情,沒有那麼多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不要再幻想什麼情和愛,要理智地勇敢地活下去,這也許就是母親對我的希望。
父親的心思全在繼母這方,幸虧自己已經大了,很快就要大學畢業了。自己應當闖一闖,給自己闖一條路。
回家後,我整理自己的東西。我記得母親臨終前,將一個小首飾盒交給了我,一再叮囑我,“要保管好,千萬不能丟了。這是你姥姥傳給我的,我現在傳給你。記住,在你困難時時候,這個盒子會幫助你。”
在母親留給我的小皮箱中找到了這個小首飾盒。這是一個小巧的紅木盒子,打開盒子的銅釦,掀開蓋子,裡面是一個很普通的銀鐲子,很老式的花樣,重量也不大。按今天的價值來看,這個紅木盒子反而比銀鐲子值錢多了。
盒子顯得很厚重,好像鐲子底下的襯墊很厚。我將鐲子拿出來,發現襯墊下有一個木頭凸起,我用手指一按,襯墊一端翹起,露出盒子的底層。原來這是一個夾層。我一驚,突然意識到,要把門關好。於是我趕快把門關上,並從裡面上了鎖。
盒底有一張銀行存摺和一封信。信是媽媽寫的:
“孩子,媽媽就要走了,可你才十二歲。媽媽好捨不得你啊。我跟你爸結婚時,你姥爺並不同意。可我還是選擇了你爸爸,寧願跟着他。離開家的時候,你姥姥偷着把這個盒子給了我。裡面是一張五十萬的存摺,這麼多年,無論有什麼困難,我都沒有取過一分錢。
嫁給你爸爸,是我的錯誤。因爲我還不懂得人,也不懂得怎樣保護自己。如果你爸爸又有了新婚,那其實也是你爸爸的老情人。如果那女人帶着孩子,也可能就是你的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你姥爺是******,你爸爸當初追求我,很有可能是想通過我攀上你姥爺,改換職業,改換門庭。
我跟你爸爸結婚後,後來他發現,無論他怎樣上門,你姥爺都不理他,他逐漸地就斷了念想。我有你之後,你爸爸經常夜不歸宿,這個家他也不怎麼管。我支撐着,可還是支撐不住了,我病了,要走了。媽的寶貝。這些錢留給你,你不要讓你爸爸知道,你要頑強地活下去。
……
淚水止不住地流淌。我可憐的媽媽呀。
十六
我沒跟父親說什麼,拿着小皮箱和我小時媽媽給買的一個洋娃娃,就回到了學校。
我的身體恢復得很快,身體也發生了很大變化。腫瘤摘除後,內分泌恢復正常,我氣色也逐漸發生了變化。入夏的時候,確確實實發現自己變得白淨了。我照了照鏡子,發現自己很像媽媽。病去了,氣色也就好了。膚色變得白皙嬌嫩。
我發現我周邊的人變了。有好多男生都企圖接近我。因爲我們臨近大學畢業,好多男生都期盼在畢業前,帶着女朋友回家呢?
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去傻乎乎地愛一個人。我不要做簡愛,我不再期盼需要附麗於他人得到的愛。愛需要首先自立,也需要對等,這樣兩個人的關係才能長遠。我現在自己手裡有了點錢,足可以支撐我讀書,讀碩士,讀博士。
十七
再到開學的時候,我帶着我小貓,在學校外租了一間房子。我準備考研了。
寫於一九八二年春,一九九零年改,二〇二一年冬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