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秀珍躺在炕上三四天沒有吃喝,眼睛哭得紅腫,李大丫、水玉蓮、柯桂英過來做飯,霍繼仁的媳婦主動過來幫忙。人是鐵飯是鋼,一天不吃餓得慌。每次做好飯,李大丫都要爲大嫂端上一碗,勸她多少吃一點,可不管怎麼勸,她就是吃不進去,水三奶、柯桂英成天陪着她掉眼淚。她不聽勸,越勸哭得越厲害,總認爲大夥都在欺騙她。
柯桂英的大兒子是不是還在老山前線,大半年了是死是活沒有半點音訊,急得她眼睛都快哭瞎了。她跟龔秀珍給生產隊養過幾年豬,平時相處得就像親姐妹一樣,這次水天昊不哼不哈偷偷體檢去當兵,看她不吃不喝,接連幾天躺在炕上摸眼淚,還能說什麼哩,只能陪她一塊兒難過傷心。
這幾年,水天亮、水天海去省城建築工地打工掙錢,水保田家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家裡八口人有吃有穿有住,日子一天比一天紅火。這兩天莊上人提豬肉、送雞蛋、拿土豆、給零錢,二十多戶莊上人都來爲水天昊送行,農村人不講究,送多送少見禮都是情,情深情淺來了都是客。
無煙不待客,無酒不成席。自從土地包產到戶後,水家灣人過上了豐衣足食的好日子,不管誰家婚喪嫁娶,親朋好友應邀慶賀,左鄰右舍主動幫忙,或多或少、或好或差,誰家辦喜事不買菸酒?不但有菸酒,而且有相互攀比之勢。水保田再三考慮,兒子應徵入伍,這也算是水家灣的喜事,親朋好友聽到消息肯定會來慶賀,聽說村支書胡大海也要過來慰問,不能丟了水家灣的人,再說這幾年兩個兒子在外打工掙錢,莊上人知道他有錢,家裡不愁吃不愁穿,不備點好煙好酒不是遭人笑話嗎?上午,他從箱底取出兩百元血汗錢,看了又看,數了又數,然後去陽山村商店賣了五箱瓶裝白酒,每瓶四元多;批了五條蘭州牌香菸,一元錢一包,又枰了兩斤好茶葉,給娃娃們買了半斤水果糖,這是水家灣辦喜事最上檔次的菸酒。
水天昊到家已到中午時分,鄰居們都來慶賀,娃娃們也來湊熱鬧。附近聽到消息的親友們來了,大隊幹部帶着慰問金也來了。大姨、大姑、大嬸大娘們都在廚房做飯,年輕人吆喝着端盤子,客人們輪換着坐席吃飯,能喝酒的男人們一個不服一個的猜拳行令,女人們圍坐柳天,孩子們打鬧嘻戲,比過大年還要熱鬧。
吳大運是大頭人,當地人叫大總理,送行期間由他負責待客事務,他忙前跑後招呼客人。柯忠、水保耕、侯尚東協助他忙出忙進的招待親朋好友,侯尚南、柯溫保、楊宗仁負責端盤子。一日三餐,第一頓飯是家鄉的哨子面,是客人們最喜歡吃的飯菜;第二頓飯是肉粉湯,這也是家鄉的傳統佳餚,有菜有肉,油而不膩,味道可口;然後是猜拳行令,抽菸喝酒;第三頓飯又是哨子面,這是晚上打發客人的送行飯,吃完這頓飯,莊上人各自回家休息,第二天繼續來這裡報到,聊天下棋吃飯喝酒,不服氣的年輕人還可以摔上幾跤,給大夥助助興。不會划拳的老年人坐在後炕根,看着年輕人不服氣的猜拳行令,時不時的代喝兩杯,高興得合不攏嘴。
龔進成喝了兩杯酒,臉紅脖子赤,他哈哈大笑兩聲,蹲在後炕角跟幾位中老年人拉起家常來:“哈呀,過去都說咱農民小氣,家裡來人,啥都捨不得給,辦喜事連瓶一零三散裝酒都買不起,哪家不是老旱菸。從這幾年的情況看,不是咱農民捨不得,而是家裡啥都沒有啊!現在生活好了,家裡來人不是油饃饃,就是白麪飯,像親戚一樣的招待;你看現在辦喜事,少說幾十塊,多則幾百快,是過去幾年的收入;再看看這菸酒,都是高檔的瓶裝酒,帶嘴的高檔煙。現在的年輕人講究起來了,不是瓶裝酒不喝,不是高檔煙不抽,一瓶酒四五塊,一包煙一塊多,前幾年想到不敢想,這都是包產到戶帶來的好處。剛開始大家都想不通,怕又回到舊社會,這都是共產黨的英明領導,都是*的英明決策,讓貧苦老百姓過上了好日子,不然我這輩子咋能喝上好酒。”
龔進成喝了幾杯酒,說話嗓門高,他高興的跟水大爺、水三爺、水四爺、柯漢、吳大貴、楊顏彪、霍飛龍、霍飛虎圍坐在炕上拉起家常來。
柯漢掐滅菸頭扔到地下,呵呵呵笑了幾聲:“過去生產隊勞動,辛辛苦苦一年累死了,也分不到幾斤糧食,有時候爲了幾粒麥子,你爭我搶,吵嘴打架,莊前屋後的關係處不好,平時見面跟仇人似的;包產到戶後,一年生產的糧食比過去幾年的糧食都多,倉中有糧,心中不慌,農民的心態比過去好多了。你看現在左鄰右舍的關係多好,幾天不見,就像走親戚一樣,還要聚到一塊兒敘敘家常,過去哪有這種情況?這幾年,有本事的年輕人外出打工,鈔票一捆一捆往家背,這都是國家改革開放帶來的好處啊!你看水保田家,兩個人長年外出打工,今年老四也出去了,家裡還有三四個壯勞力;過去孩子多,吃不飽,穿不暖,受了不少委曲,你看看現在,都長成了小青年,在外打工掙錢,在家勞動致富,那個不是一把好手。小時候老二受的委曲最多,長大後數他學習好,他這次當兵,我看八成是不回來了。”
柯漢跟水保田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好哥們,兩家孩子多,家裡生活困難,有種同病相戀的感覺。兩家人離得遠,包產到戶後各忙各的事,農忙季節,難得見面,每隔十天半月,兩家人像走親戚一樣,關係十分密切。
水三爺聽柯漢說起水天昊當兵的事,望着後炕根的水大爺,呵呵呵笑了兩聲,“二蛋小時候得病,你這個爺爺問都不問一聲;喝茶吃饃,看到大孫子、四孫子進門,趕緊掰點給他,就是不給二蛋。當時記得我還問過你,爲啥不給二蛋饃饃吃?你笑着說他不餓,你說私心不私心?你看他上學後,學習就比你喜歡的兩個孫子好,他要是當了軍官,以後回家給你買好茶葉,我看你好意思喝。我以前說過,你不要這麼勢利,說不定將來最他有出息,這話讓我說着了吧,呵呵呵……”
水三爺又想起水大爺喝茶不給水天昊饃饃吃,他說完呵呵呵的笑了起來。水大爺嘴角動了動,欲言又止,面無表情的靠在後炕根抽悶煙。
“古人說過,先苦後甜,這話一點不假。人的命天註定,你看小時候,我這個外甥受了多少罪,說不定以後就數他享福。”龔進成說到這兒,望着抽旱菸的霍飛龍:“去年我問你,把你家大霞許配給二蛋,你不想給,還說他考不上大學,你不想給;他考上大學,不想要你家丫頭。婚姻問題也是有風險的,哪有這麼好的便宜讓你佔。你把大霞嫁給一個大她十多歲的半大老頭子,還不如嫁給我那個有能耐的大外甥,兩家離得這麼近,早晚有個照應,現在你後悔都來不及。”
龔進成說完又呵呵呵的大笑起來,霍飛龍聽罷瞪他一眼,嘴皮抖動了幾下,啥話也沒說。吳大貴靠在炕櫃邊,幾次想說都沒有插上嘴,他聽龔進成說完,氣得霍飛龍嘴脣抖動,就是說不出話來。他望着霍飛虎,若有所悟,問道:“你家霍繼業是個聰明孩子,就是風溼性關節炎把娃害苦了,現在一瘸一拐的不能走路,你背到青海看藏醫有沒有效果?”
霍繼業得了風溼性關節炎,剛開始還能拄着柺棍走,過了幾個月連柺棍都拄不成,躺在炕上疼得直掉眼淚,稍有好轉,爬到院臺上自學初三課程,學習很用功。霍飛虎看到不甘心消沉的孩子,憑着堅強的毅力堅持學習,他與心不忍,揹着兒子跑遍了全國,能去的醫院去了,能看的醫生看了,能吃的好藥吃了,病情還是沒有好轉,實在沒有辦法。一次偶然的機會,聽說藏醫能治好這種病,他依然背起兒子,帶足乾糧,爬火車坐汽車,輾轉千里,去青海看藏醫,在青海呆了兩個多月,錢花完了,病情卻沒有好轉,兩人傷心的回到一貧如洗的窮家。
吳大貴問他看藏醫有沒有效果,霍飛虎無耐的感嘆道:“唉,這種病國家無藥可治,藏醫只能減緩病疼,不能根治,孩子遭罪,大人難受,實在沒辦法,只能揹他回來。”
水四爺說:“哎呀,這病治不好,以後有他受的苦。這麼聰明的孩子咋能得這種病。”
水三爺嘿嘿大笑兩聲:“老人說得好,這世上啥都可以沒有,但不能沒有錢;啥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病。家裡就是窮點苦點,只要不得病,這比什麼都好;要是誰得了什麼癌症,就是再有錢也保不住這條老命啊!這娃得了風溼性關節炎,是折磨人的慢性病,國家大醫院治不好,藏民能有辦法?做父母的盡力了,孩子也不會說啥。”
柯漢跟霍家兄弟沒有什麼過結,他也非常同情霍飛虎家的遭遇,這幾年家裡一直不順,不是老婆子犯病說胡話,就是二丫頭抽風犯傻;不是三丫頭病故,就是大兒子腿疼;不是四丫頭瘋癲犯病,就是小兒子倒地摔傷,折騰得一家人真是夠嗆。他捋了捋半釐長的鬍鬚,說道:“這一切都過去了,以後會慢慢好起來,你兒子的腿疼病說不定還能治好,這娃勤快好學,腦子也靈光,說不定還能念好書哩。二蛋就是個例子,他小時候遭了多少罪,誰見了都會說這孩子過不了冬,現在還不是成了活潑健康的大小夥子,這次當兵有可能不回來了。”
“哎,我沒指望他的腿病好,希望不要再加重,以後生活能自理也行,就怕以後躺在炕上起不來,往後的日子可咋過呀!”霍飛虎說這到兒,長嘆一聲,揉起了泛紅的雙眼。
正說間,吳大貴看到水保田端一盤白麪饅頭微笑着走進屋來,笑道:“個人不算富,多穿兩尺布,大夥都在怨你哩,咱這個生產隊就數你家錢多,爲二蛋送行,菸酒檔次提得這麼高,以後叫我們這些窮人咋辦?一家富不算富,你要想辦法讓大家治富,以後辦喜事都能買得起菸酒。”
水保田笑道:“路不平有人鏟,事不平有人管,咱農民不富,我可沒有辦法。你說我有啥錢,買菸酒的幾個小錢,還不是靠幾個娃在外面打工掙來的。這幾年,國家的政策好,年輕人都在外面打工掙錢,以後辦喜事你要是買不起好煙好酒?我借給你。”
水四爺長嘆道:“有本事的外出掙錢,沒本事的在家種田。我這個人一輩子沒有好好種過地,連自家的幾墒地都務不好,兩個兒子又不成器,成天呆在家裡不幹活。不會種田先壓糞,不會炒菜先滴油,你看我家裡住的兩間毛草屋眼看要塌了,兩個孩子也不管,這個隊沒有像我這麼過日子的。”
水三爺望着水四爺嘿嘿嘿乾笑兩聲:“你不給地糞吃,地就不給你飯吃。你們父子成天睡懶覺,還想地裡多產糧食,老天最公平,它不會同情懶漢。壓在心頭的話,酒能趕出來,呵呵呵,今天酒多話也多了,說多了人不愛。”
水天昊聽到吃飽喝足了的大人們談天說地,心裡一陣惆悵,既喜又悲,悲喜交加,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喜的是即將成爲一名光榮的*戰士,從此減輕家中的經濟負擔,走上自食其力的獨立生活;悲的是自己長這麼大,沒有幫家人出過一份苦力,就要離開疼他愛他的父母兄妹,離開生他養他的僻靜小村。母親還躺在炕上,他要爲母親做通思想工作,讓她不要難受,不要擔心,他會好好照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