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伍德羅坐在一張有雕刻花紋的雨林柚木桌前,價值五千美元。他彎腰側坐,手肘搭在便宜的銀框吸墨器上。惟一的蠟燭閃閃發亮,照在他出汗、陰鬱的臉上。他頭上天花板的鐘乳石將蠟燭光反射至無限遠。賈斯丁站在房間另一邊,擋着門站在黑暗中,姿勢與伍德羅擋着門告知特莎噩耗時神似。他雙手呈稍息姿勢放在背後。大概是不想讓它們惹出麻煩。伍德羅正在研究燭光投射在牆壁上的陰影。他能分辨出大象、長頸鹿、羚羊、狂奔的犀牛以及擡頭蹲伏的犀牛。對面牆壁的陰影則全是鳥類。蹲在鳥窩裡的小鳥、脖子長長的水鳥、爪子抓住較小鳥類的猛禽、棲息在樹幹上的大型鳴鳥,樹幹裡裝了八音盒,價格另議。房子位於一處林陰巷弄。沒有人開車經過。沒有人拍着窗戶,想知道爲什麼一個半醉的白人會坐在阿瑪德·可漢的非洲與東方藝術商場裡,半夜十二點三十,身穿晚禮服,蝴蝶結鬆開,還對着蠟燭講話。這個地方是綠意盎然的山坡地帶,距離穆薩葛俱樂部有五分鐘的車程。

“可漢是你朋友嗎?”伍德羅問。

沒有回答。

“那你是從哪裡弄到鑰匙的?他是吉妲的朋友嗎?”

沒有回答。

“大概是家人的朋友吧,吉妲的家人。”他從晚禮服上衣袋取出絲質手帕,暗暗從臉頰上擦掉眼淚。才一擦掉,立刻又涌出來,所以不得不繼續擦乾淨。“我回去之後怎麼跟他們交代?如果回得去的話?”

“你自己想得出來。”

“通常想得出來。”伍德羅對着手帕承認。

“我確定你有辦法。”賈斯丁說。

伍德羅驚魂未定,轉頭看着他,不過賈斯丁仍挨着門站着,雙手安穩地插在背後。

“是誰叫你壓下來的,桑迪?”賈斯丁問。

“佩萊格里,不然你認爲還有誰?‘燒掉,桑迪。燒掉所有副本。’國王的聖旨。我只留一份,所以把那份燒了,沒多久就燒光了,”他吸吸鼻子,抗拒着再度流淚的衝動,“乖孩子嘛。保密到家。別相信工友。自己雙手拿到鍋爐室,丟進火爐裡燒掉。訓練有素。全班第一名。”“波特知不知道你燒掉了?”

“大概吧,一半一半。他不高興。他也不喜歡伯納德。兩人之間公開開戰。所謂公開是以外交部的標準來看。波特經常拿兩人的心結來開玩笑,混不過佩萊格里就滾蛋。當時聽來還算好笑。”

顯然現在聽來也算很好笑,因此他儘量狂笑一下,結果是流下更多眼淚。

“佩萊格里有沒有說爲什麼你必須壓下來、燒掉不可?燒掉所有副本?”

“天啊。”伍德羅低聲說。

伍德羅噤聲很長一段時間,似乎是以蠟燭來催眠自己。

“怎麼了?”賈斯丁問。

“你的聲音,老弟。長大了。”伍德羅用手擦過嘴巴,然後檢查指尖有無淚痕。“本來早就該成熟了。”

賈斯丁再問同一個問題,改變問法,像是問外國人或是小孩。“你有沒有想過要問佩萊格里爲什麼文件必須被毀掉?”

“雙刃劍,根據伯納德的說法。首先是危及英國利益,因此必須保護我們自己。”

“你相信他嗎?”賈斯丁問,又被迫等伍德羅止住另一撥淚水。

“我相信過三蜂。我當然相信。英國在非洲的企業龍頭,天之驕子。柯蒂斯是非洲各地領導人的最愛,散財大師,左右塞紅包,是國家的一大資產。更何況他跟一半內閣成員都過往甚密,對他更不會造成任何傷害。”

“另一面呢?”

“KVH。巴塞爾那些人一直放出風聲表示有意願,想在南韋爾斯開間大型化學工廠。三年後在康威爾再蓋第二間。第三間在北愛爾蘭。以便爲經濟低迷的地區帶來財富和繁榮。不過,如果我們在岱魄拉瑟上面操之過急,他們就不來了。”

“操之過急?”

“岱魄拉瑟當時仍在實驗階段,理論上現在還是。如果毒死了幾個橫豎都得死的人,又有什麼了不起?藥又不是在英國覈准,所以不是大問題嘛。”他粗暴的口氣又回來了。他正在向同樣是專業外交官的賈斯丁求情。“我是說啊,拜託,賈斯丁,藥遲早一定要拿真人來實驗的嘛,對不對?我的意思是,你要選什麼人,拜託?哈佛商學院嗎?”他的論點精妙,卻沒有得到賈斯丁的首肯,因此匪夷所思之餘,準備提出另一個論點。“我是說,外交部的本職,又不是評估非本國藥品的安全性,對不對?責任應該是爲英國產業的滾輪上潤滑油,而不是到處宣傳非洲有家英國公司在對顧客下毒。箇中奧秘,你也知道。我們領薪水,又不是要擔任軟心腸的角色。我們又沒有殺死本來就不會死的人。我是說,拜託,你看看這地方的死亡率。反正又沒有人計算過。”

賈斯丁花了一些時間思忖着上述精妙的論點。“可是,你先前的確是軟心腸啊,桑迪,”他最後提出反對意見,“你愛她啊,記得吧?既然愛她,怎麼狠得下心把她的報告丟進火爐?”他的嗓音持續加重語氣,擋也擋不了,“她信得過你,你怎麼可以欺騙她?”

“伯納德說,她的行爲,不阻止不行。”伍德羅結結巴巴地說。開口前,他再度斜眼瞥向陰影,確定賈斯丁仍安安穩穩守在門前的崗位上。

“是啊,總算阻止了她!”

“看在老天爺的分上,奎爾,”伍德羅低聲說,“不像那樣。完全不一樣的人。不是我的世界。也不是你的世界。”

賈斯丁一定是警覺到自己突如其來的怒氣,因爲他再次開口時,採取的語調是同事失望之餘用的那種溫文儒雅的口氣。

“你那麼愛戀她,桑迪,怎麼狠得下心阻止她,像你剛纔講的?從你寫的信來看,她是能解決你目前一切難題的人——”他必定是一時忘記講這話的目的是什麼,因爲從他向外張開的雙臂來看,他擁抱的不是伍德羅無處可逃的悽慘困境,而是一羣又一羣的雕刻動物,在漆黑的玻璃架上整齊排列着。“她是你逃避一切的寄託,是你通往幸福和自由的大道,或你大致上是這樣告訴她的。爲什麼不支持她奮鬥的理想?”

“對不起。”伍德羅低聲說,然後將視線往下移動,這時賈斯丁又改問其他問題。

“好吧,你燒掉的東西究竟是什麼?爲什麼那份報告對你和伯納德·佩萊格里有那麼大的威脅?”

“那是份最後通牒。”

“對誰下的?”

“英國政府。”

“特莎對英國政府下最後通牒?對我們的政府?”

“不採取行動的話。她和我們心心相繫,和你,懷抱忠誠。她是英國外交官的妻子,決心依照英國外交的方式來做事。‘比較簡單的做法是,跳過體制這一關,直接對外公開。比較困難的做法是讓體制來發揮作用。我比較喜歡困難的做法。’是她自己說的。她死守着一個可悲的觀念,認爲英國人的情操比較高尚,政府更具有美德,其他國家沒法比。顯然是她父親灌輸給她的觀念。她說布盧姆也贊同讓英國人處理這件事,條件是他們能遵守遊戲規則的話。如果攸關英國人的重大利益,讓他們傳話給三蜂和KVH。不必當面起衝突,不必搞得緊張兮兮。只是勸他們在準備妥當之前先讓藥下架。如果他們不接受的話——”

“她有沒有給出期限?”

“每個地區都有自己的時間表,這一點她也接受。南美洲、中東、俄羅斯、印度。不過她最關切的是非洲。她希望三個月之內提出證據,證明藥已經消失不見了。三個月一過,就會是大麻煩了。她不是這樣用詞的,不過也差不了多少。”

“你傳真到倫敦的,就是這份報告?”

“對。”

“倫敦怎麼處理?”

“處理的人是佩萊格里。”

“怎麼處理?”

ωwш ●TTkan ●C〇

“說是一大堆天真的狗屎。說外交政策如果被什麼聖母再世的英國人妻子和她的黑人情夫擺佈的話,他就是王八烏龜。然後他飛到巴塞爾,跟KVH手下吃午餐。問他們要不要考慮暫時升起紅旗(發出警告)。他們的回答大約是,旗子不夠紅(事態不夠嚴重),藥品不是說回收就能回收的。股東不會贊同。不是說他們會先徵求股東意見,而是說如果問了股東,股東也不會贊成。同理,董事會也不會贊成。藥品又不是食譜,不可能撈出其中一部分,不論是原子或是別的什麼東西,再加進一個東西,然後再煮一遍。能做的只有修正劑量,重新調製配方,而不是重新設計藥品。想改,就一定要回到原點,到了這個階段,沒有人想從頭開始,他們是這樣告訴佩萊格里的。然後他們威脅要凍結在英國的投資,讓女王子民的失業率增加。”

“三蜂呢?”

“是另外一個午餐發生的事。魚子醬配庫克香檳,在肯尼K的美國灣流飛機上。伯納德和肯尼的共識是,如果三蜂正在喂人吃毒藥的消息走漏出去,非洲非大亂不可。惟一的方法是趁KVH的科學家重新調製配方、微調劑量時,採取拒絕合作的方式。伯納德再過兩年就退休了,很想有機會進入三蜂的董事會。如果KVH願意的話,也想進入他們的董事會。既然有機會當兩個董事長,何必屈就一個?”

“KVH提出反駁的證據是什麼?”

此話一出,似乎在伍德羅全身射入一陣痛楚,讓他抖了一下。他挺直身體,雙手抱頭,以指尖用力搓揉頭皮。他往前傾倒,雙手仍抱着頭,低聲說:“天啊。”

“喝點水。”賈斯丁建議,然後帶他走過走廊,來到洗手池邊,站在他身邊,向下看着他,很像伍德羅在停屍間嘔吐時賈斯丁站在他身邊看一樣。伍德羅雙手伸到水龍頭下,讓水淋到他的臉上。

“證據大得不得了。”伍德羅坐回椅子後喃喃說,“布盧姆和特莎已經走訪了村莊和診所,訪問過病人、父母親、親屬。柯蒂斯聽到風聲,發動隱瞞真相攻勢。派手下克里科去安排。不過特莎和布盧姆也記錄了他們隱瞞真相的過程。回去找他們訪問過的人。找不到了。全部寫在報告裡,記錄了三蜂不僅毒死了人,事後還銷燬證據。‘本目擊證人自此消失。本目擊證人之後涉及刑案遭到起訴。本村莊已無居民。’報告寫得很精彩。你應該爲她感到光榮纔對。”“報告有

沒有提到一個叫婉哲的女人?”

“噢,這個婉哲是主角之一。不過他們是把她弟弟的嘴巴封得緊緊的了。”

“怎麼說?”

“逮捕他,逼供。上禮拜開庭了。十年有期徒刑,罪名是在澤沃國家公園搶劫白人觀光客。白人觀光客什麼證據都沒有,卻有一堆嚇壞的非洲人看到她弟弟行搶,所以罪名成立。法官還附送勞役和二十大板。”

賈斯丁閉上眼睛。他看到酋可蹲在姐姐病牀旁,臉龐癱垮。他感覺到酋可在特莎墳墓邊伸出柔弱的手來和他相握。

“你第一次看到那份報告,我猜你也多少知道內容不會有假,當時難道就沒覺得有必要對肯尼亞人說什麼嗎?”他暗示。

粗暴的語調再現。“拜託你行不行,奎爾。穿上最稱你的西裝,大搖大擺走進藍衣警察總部,然後罵他們精心地粉飾太平,還領了肯尼K給的酬勞,這種事情,有誰會做?那樣做的話,別想在陽光普照的內羅畢交朋友、發揮影響力了。”

賈斯丁離開門邊一步,停下腳步,保持他自定的距離。“應該也有臨牀證據吧?”“什麼證據?”

“我問你的是,應該有阿諾德·布盧姆和特莎·奎爾共同執筆的備忘錄,裡面包含了臨牀證據,而在伯納德·佩萊格里的要求下,備忘錄被你這傢伙銷燬了!儘管如此,伯納德·佩萊格里還是將備忘錄拷貝一份,交給KVH,而被KVH在吃午餐時丟進了垃圾桶!”

這句話的迴音在玻璃架之間激盪。伍德羅等着迴音減弱。

“臨牀證據在布盧姆的公寓,放在附註的部分。她放在另外補充的地方。從你那邊學到的。你這個人喜歡搞附註,以前喜歡,她也是。”伍德羅說。

“什麼樣的臨牀證據?”

“個案病歷,共三十七份。有章有節寫得很詳細:姓名、住址、治療過程、埋葬地點與日期。每次都出現相同的症狀:失眠、失明、出血、肝衰竭,賓果。”

“賓果的意思是死亡嗎?”

“差不多,是那樣寫的。大概是吧。”伍德羅說。

“KVH有沒有提出反駁?”

“不科學、誘導推理、具有偏見、缺乏客觀性……情緒化。這個我從來沒聽過。情緒化。大概表示你關切過度,所以不值得信賴。我正好相反。非情緒化,無情緒化,情緒耗盡,感受越少,喊得越大聲。因爲要填補的真空更大,不是你,是我自己。”

“誰是羅貝爾?”

“她又愛又恨的人。”

“怎麼說?”

“鞭策她的動力,岱魄拉瑟的支持者。勸KVH着手開發,把福音傳到三蜂。說得天花亂墜,她寫的。”

“她說羅貝爾背叛了她嗎?”

“何必說呢?我們全都背叛了她。”他哭的情緒失控,“你呢,自己還不是乖乖坐在那邊,種種花,放她自己去四處當聖人?”

“羅貝爾人在哪裡?”

“完全不知道。沒人知道。看到風聲不對就躲起來了。三蜂找了他一陣子,然後自覺無聊。後來特莎和布盧姆接手去找。找羅貝爾來當主要證人。找羅貝爾。”

“艾瑞奇呢?”

“是岱魄拉瑟的發明人之一。她來過這裡一次。本想報KVH的料。結果被他們半路攔截下來。”

“科瓦克斯呢?”

“三人幫之一,是KVH專屬的資產。賤女人一個,顯然,我從沒見過她本人。我可能見過羅貝爾一次,高高胖胖的波爾人,眼神熱情奔放,紅頭髮。”

他心懷畏懼地繞着圈子走動,賈斯丁緊靠在他身旁。他在吸墨器上擺了一張紙,遞給伍德羅一支圓珠筆,筆帽朝向他,是有禮貌地傳東西給他人時的做法。

“是出入境覈准書,”賈斯丁解釋,“你負責的事項。”他將內容念出來給伍德羅聽,“‘此人爲英國公民,代理英國駐內羅畢高級專員公署行事。’簽了它。”

伍德羅眯着眼睛看,拿到蠟燭邊。“彼得·保羅·艾金森,是什麼人啊?”

“表格上面寫了,英國記者,《電訊報》。如果有人打電話到高級專員公署查證,就說他是具有資格的正式記者,記住了嗎?”

“他到底想去洛基幹什麼?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地方,吉妲也去過。是要拍照片嗎?”

“以後會登。”伍德羅簽了名,賈斯丁摺好放進口袋,以僵硬的步伐走回門邊。一排臺灣制的報時鐘宣佈現在是凌晨一點。

賈斯丁開着吉妲的小車過來時,穆斯達法拿着手電筒等在路邊。他一定是一直在仔細聽着吉妲車子引擎的聲音。伍德羅沒有察覺到自己已經到家,坐在座位上盯着擋風玻璃向外看,雙手緊握放在大腿上,這時賈斯丁向他靠過去,對着打開的前座門向穆斯達法講話。他懂英文,夾雜了幾個從廚房學到的斯瓦希里語單詞。

“伍德羅先生身體不舒服,穆斯達法。你剛纔帶他到外面嘔吐透氣。請帶他回臥室,躺下來休息,直到伍德羅夫人能照顧他爲止。請通知吉妲小姐我正要離開。”

伍德羅爬下車,然後轉身面對賈斯丁。“你該不會把這事對格洛麗亞亂講吧,老弟?對你不會有好處的,反正該聽的你全都聽到了。她這女人沒我們這麼懂人情世故,你也知道的。看在老同事的分上。好不好?”

穆斯達法將伍德羅拉下車,陪他走到前門。穆斯達法的動作顯得像是在搬動一坨噁心的東西,只不過他儘量不要表現出來。賈斯丁又戴上了毛氈帽,穿上連帽夾克。有顏色的聚光燈光柱從帳篷裡溜出。樂團正在演唱饒舌歌曲,喋喋不休。賈斯丁仍然坐在車子裡,向左邊瞥了一眼,以爲看到有個身材高大的人站在路邊杜鵑樹叢前面,不過他再仔細一看,卻不見人影。他還是繼續盯着看,先是看着樹叢,然後看着停在樹叢兩旁的車輛。他聽見腳步落下的聲音,轉頭看到有人朝他快步走來,原來是吉妲,披巾纏繞在肩膀上,一手提着舞鞋,另一手拿着小手電筒。她鑽進乘客座,賈斯丁發動車子。

“他們正在納悶他跑去哪裡了。”她說。

“多諾霍在裡面嗎?”

“好像沒有。我不確定,我沒有看見他。”

她正要問他問題,卻決定最好還是別問。

他慢慢開着車,朝停在路邊的車子裡面看,不斷看着兩側的後視鏡。他經過自己家,卻幾乎連正眼也沒看一眼。一條黃狗衝向車子,朝着車輪吠叫。他轉彎,眼睛盯着後視鏡不放,一面輕聲斥責着黃狗。兩旁的汽車猶如黑色湖水在車燈照耀下朝他們逼近。吉妲望向後車窗外面。馬路一片漆黑。

“眼睛盯着前面看,”他命令吉妲,“我可能會迷路。跟我講左轉或右轉。”

他現在開得比較快,在坑洞間閃躲,在凸出的柏油路上蹦跳,信不過馬路兩旁時將車子開到路中央。吉妲喃喃說:這邊左轉,再左轉,前面有個大坑洞。他陡然減速,讓後面的車子超車,之後又有一輛車超過他。

“有沒有看到你認識的人?”他問。

“沒有。”

他們開進兩旁種了樹的街道。有個破爛的招牌擋住他們的路,上面寫着“志願幫手”,後面聚集了一列身體羸弱的男孩,拿着木棍,推着一個沒有輪子的獨輪推車。

“他們是不是一直都待在這裡?”

“白天晚上都在。”吉妲說,“他們從一個洞裡挖出石頭,填進另一個洞。這樣工作永遠都做不完。”

他踩下煞車。車子正好在招牌之前慢慢停下。男孩向車子圍靠過來,手心拍着車頂。賈斯丁搖下車窗,這時有手電筒光照進車子裡,接着探進來的是他們的發言人,眼神機靈,面帶微笑。他最多不會超過十六歲。

“晚安,老爺。”他以鄭重其事的語調大喊,“我是辛巴先生。”

“晚安,辛巴先生。”賈斯丁說。

“希不希望爲我們建造的好馬路捐獻一些錢?”

賈斯丁朝車窗外遞出一百先令。男孩走開了,興高采烈,手舞足蹈,雙手高舉揮舞着鈔票,其他人則跟着鼓掌。

“過路費一般行情多少?”繼續開車時賈斯丁問吉妲。

“大概是剛纔的十分之一。”

另一輛車子超車,賈斯丁再次聚精會神看着裡面的人,卻似乎看不到他想找的人。他們開進鎮中心。商店的燈火,咖啡廳,擁擠的人行道。馬圖圖巴士呼嘯而過,放的音樂很大聲。他們左邊傳出金屬猛擊聲,隨之而來的是喇叭聲大作,尖叫聲四起。吉妲又幫他指點方向:這邊右轉,現在開過這個大門。賈斯丁開進車道,進入一座三層樓的方形建築物敗落的前庭。藉着外圍燈光他看到“現在就來拜見耶穌吧!”的字樣,亂塗在石板牆上。

“是教堂嗎?”

“以前是一間基督復臨安息日會的牙醫診所,”吉妲回答,“現在改成公寓了。”

停車場是一片低地,四周圍上剃刀鐵絲網。如果她自己一個人,絕對不會開進這個停車場,不過他已經開進下坡道,一手伸向鑰匙。他停好車子,吉妲看着他,他則回頭盯着下坡道看,聽着動靜。

“你在等誰?”她低聲問。

他帶着吉妲走過一羣正在淺笑的小孩來到入口,走上階梯來到大廳。一張手寫的告示宣佈“電梯暫停使用”。他們走到另一邊的灰色樓梯,由低瓦數的燈泡照着。賈斯丁在她身邊爬樓梯,最後來到最上層,陷入黑暗。賈斯丁從自己口袋裡取出手電筒,照亮前方的路。亞洲音樂和東方食品的氣味從關上的門裡面散發出來。賈斯丁將手電筒交給吉妲,回到樓梯查看,這時吉妲打開鐵門的鎖鏈,打開了三道鎖。她走進公寓時,聽見電話鈴響。她轉身找賈斯丁,卻發現他就站在身邊。

“吉妲,親愛的,哈羅。”對方大喊,是個迷人的男性聲音,她一時沒聽出是誰。“你今晚真是豔光四射啊。我是蒂姆·多諾霍啦。不知道方不方便到你那邊去一下,陪你們兩人在星光下喝杯咖啡?”

吉妲的公寓很小,只有一室一廳,全部朝向同一座破敗的倉庫、同一條熙來攘往的街道。馬路兩旁是有故障的霓虹燈,路上有按着喇叭的車子,有勇往直前的乞丐,擋在車子前面,不到最後一刻不走開。鐵窗

外面是鐵樓梯,原本是逃生梯,只不過爲了保護自身安全,房客鋸掉了最下面幾階。上面幾階安然無恙,晚上天氣較熱時,吉妲會爬到屋頂,坐在水塔的木蓋上準備外交部特考,因爲她明年決心一定要考上。聽着公寓裡其他亞洲人的聲響,分享他們的音樂、爭論和兒女,幾乎讓自己相信,自己已經融入了同胞的世界。

當她開車進入高級專員公署的大門、換上另一套裝扮,這份夢想幻滅時,有着貓咪、雞籠、衣服、天線的屋頂世界仍是少數讓她感覺自在的地方之一。正因如此,在多諾霍提議他們到星空下享用咖啡時,讓她驚訝不已。多諾霍怎麼曉得她有個屋頂世界,對她來說是一團謎,因爲就她所知多諾霍從來沒有踏進她公寓一步。可是他卻知道。在賈斯丁提高警覺的注視下,多諾霍踏過門檻,一面以一根手指按住嘴脣,讓皮包骨的身體跨出窗戶,走到鐵樓梯的平臺上,然後點頭要他們跟進。賈斯丁跟在後面,等到吉妲端着咖啡盤加入他們時,多諾霍已經坐在大木箱上,膝蓋伸到與耳朵同高。然而賈斯丁在哪裡也坐不住。他一會兒擺出四面楚歌的哨兵姿勢,看守着馬路對面的帶狀霓虹燈,一會兒又蹲在吉妲身旁,低着頭,像是用手指在沙上畫圖一樣。

“你是怎麼闖過那幾道防線的,老弟?”多諾霍詢問的聲音提高到隆隆的車水馬龍聲之上,一面啜飲着咖啡。“小鳥告訴我,兩三天前你跑到薩斯喀徹溫去了。”

“遊獵套裝旅行團。”賈斯丁說。

“經過倫敦嗎?”

“阿姆斯特丹。”

“旅行團人多嗎?”

“儘可能找人最多的一團。”

“用奎爾這個名字嗎?”

“差不多。”

“在哪裡下船?”

“內羅畢。我們一通過海關後。”

“你小子真聰明,我看錯了你,以爲你會走陸路。從坦桑尼亞還是其他地方往北溜過來的。”

“他不讓我去機場接他,”吉妲爲了保護他而插嘴,“趁天黑搭出租車來的。”

“你想幹什麼?”賈斯丁從黑暗中問。

“平靜過一輩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老弟。我已經到了某個年齡。不想再鬧醜聞。不想再搬什麼石頭。不想再看到有人伸着脖子去找已經沒有的東西。”他老態龍鍾的側影轉向吉妲,“親愛的,你去洛基丘莒做什麼?”

“她是幫我跑腿。”被賈斯丁的聲音打斷,趁她還來不及想出答案前。

“她是該幫你跑一趟,”多諾霍以贊同的口氣說,“也算是幫特莎的忙,我確定。吉妲是個令人讚賞的女孩子。”然後轉頭再度對着吉妲,這次加強語氣,“你找到你要找的東西了嗎,親愛的?任務完成了嗎?我確定是完成了。”

又是賈斯丁,比剛纔搶答得更快。“我要她去調查特莎最後幾天做了哪些事,確定他們的確是去洛基丘莒做他們說要去做的事:參加性別研討會。結果的確是。”

“你相信這個版本的說法嘍,親愛的?”多諾霍再度對着吉妲詢問。

“對。”

“好,那就好。”多諾霍邊說邊啜飲一口咖啡,“我們可以開門見山地說嗎?”他對賈斯丁建議。

“本來就是開門見山了啊。”

“開門見山談你的計劃。”

“什麼計劃?”

“問得好。舉例來說,如果你腦海裡想的是要找肯尼K·柯蒂斯私下談話,你會白費力氣。這一點我告訴你了,不需付費。”

“爲什麼?”

“他負責打人的手下正在等你,這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就算他曾經完全參與,現在也已經退出比賽了。銀行已經拿走了他的玩具。三蜂從製藥獲得的好處也會回到原地:KVH。”沒有反應。

“重點是,賈斯丁,對着死人發射子彈是無法得到太多滿足的。如果你要追求的是滿足感的話。對吧?”

沒有回答。

“至於是誰殺了你太太,儘管這樣告訴你會讓我很痛苦,肯尼K不是,我重複,不是共犯,套句法律用語。他的好弟兄克里科先生也不是,只不過如果機會跑到他手上的話,我相信他一定會馬上接下來。不用說,克里科的任務是持續調查阿諾德和特莎的動靜,向KVH報告。他對肯尼K在本地的資源作了充分的運用,特別是肯尼亞警察,來幫他們佈下耳線和眼線。不過克里科和肯尼K一樣稱不上是共犯。他提供監視報告並不代表他是殺人兇手。”

“克里科向誰報告?”賈斯丁的聲音問。

“克里科報告的對象是盧森堡的一個錄音機,現在早已斷線了。從那裡,消息一路傳下去,傳話的方式你我都不可能查出來。一路傳到殺了你太太的狠心紳士耳朵裡。”

“瑪薩比特。”賈斯丁說,聲音從附近傳過來。

“的確。知名的瑪薩比特二人組,身穿綠色遊獵夾克。路上有四個非洲人加入,是跟他們一樣的賞金殺手。這次行動的報酬是一百萬美元,由帶頭的人平分,這人綽號是貓王上校。我只能確定的是,他的名字不是貓王,也從來沒有高升到上校的官階。”

“特莎和阿諾德要前往圖爾卡納的事,是不是克里科向盧森堡報告的?”

“這個問題嘛,老弟,問得太遠了。”

“怎麼說?”

“因爲克里科不願回答。他很害怕。換了你的話,你也會怕。他害怕的是,如果隨便講出他的部分,講出他某些朋友的部分,可能舌頭就會被砍下來,而騰出位置來放他自己的睾丸。他可能不是在自己嚇自己。”

“你想幹什麼?”賈斯丁重複。他在多諾霍身邊彎腰,直盯着他暗下來的眼球。

“來勸你不要做你打算做的事,親愛的老弟。來告訴你,不管你要找的是什麼,你找不到,可惜你也不會因此逃過一劫。有人出錢要你的人頭,只要你踏上非洲一步,而現在你人在非洲,雙腳站得好好的。這一行每個叛逃的傭兵和黑社會老大,都夢想能看到你。五十萬要你一命,一百萬讓命案看起來像是自殺,這樣更佳。就算你請來全天下的保鏢,對你自己也不會有一丁點好處。你請來的人,很可能就是希望殺你的人。”

“我是死是活,你們局裡憑什麼關心?”

“就公事層面來說,我們是不關心。就個人層面來說呢,我比較不喜歡看到壞人那方打贏。”他吸了一口氣,“講到這裡,很難過要告訴你,阿諾德·布盧姆已經一命嗚呼,而且死了好幾個禮拜了。所以如果你來這裡想救阿諾德,恐怕要再次告訴你,已經沒什麼好救的了。”“拿證明出來給我看。”賈斯丁粗魯地質問着,吉妲則悄悄轉身離開,以前臂遮住臉孔。

“我年紀一大把,沒幾年好活了,也已經沒有幻想,對你講的這些不該講的東西,很可能害自己天一亮就被老闆拖出去槍斃。你要的證明就是這個。布盧姆被打得不省人事,被丟到遊獵卡車上,開到空曠的沙漠。沒水,沒樹蔭,沒食物。他們折磨了他幾天,希望能問出他或特莎是否事先拷貝了一份他們在吉普車上找到的磁盤。很抱歉,吉妲。布盧姆說沒有,他們沒有拷貝,可是他們纔不把這個當做答案,所以爲了安全起見,也因爲他們自己高興,把他折磨到死爲止。然後留給土狼處理。這一點很抱歉,的確是事實。”

“噢,我的天啊。”

講話的人是吉妲,低聲對着雙手講。

“所以啊,賈斯丁,你可以把布盧姆的名字從名單上畫掉,連肯尼K的名字也一起畫掉。他們兩人都不值得你跑這一趟了。”他毫無憐憫之意,繼續講下去,“現在啊,你聽好了,波特·科爾裡奇在倫敦代替你奮戰。這件事不只是最高機密,而是‘聽到之前禁止吃東西以免噴飯’的機密。”

賈斯丁從吉妲視線範圍消失。她在黑暗中搜尋,發現他就在自己身後站着。

“波特要求將特莎的案子重新交給最初的警察偵辦,也要求將格里德利的脖子擺在斷頭臺上,旁邊是佩萊格里。他希望跨黨派質詢柯蒂斯、KVH以及英國政府三者的關係,與此同時,他也針對桑迪·伍德羅的痛處逐步進攻。他希望組成一組獨立科學家來評估岱魄拉瑟,如果這世上還有所謂獨立科學家的話。他也發現了世界衛生組織有個道德實驗委員會,或許可以借力使力。如果你現在回國,可能會不巧破壞了平衡。我來這裡的原因就是這個了。”他以快樂的口吻結束,因爲喝完了咖啡,所以站起來。“我們現在依舊很拿手的事情不多,把人走私出國是其中之一,賈斯丁。所以如果你寧可被放進長柄暖牀器裡走私離開肯尼亞,而不願意冒險再去肯雅塔機場,更別提莫伊的手下和其他所有人。如果想通了,就吩咐吉妲轉告我們。”

“你對我太好了。”賈斯丁說。

“我最怕的就是你講這句話。晚安。”

吉妲躺在牀上,門開着。她盯着天花板看,不知道是應該哭泣還是應該祈禱。她一直都假設布盧姆已經死了,不過他慘死的經過比她擔心過的所有情況都更糟糕。她希望能重回修女學校那種單純的生活,重拾她以往的信念,認爲上帝希望人類有志向上爬,有難敢擔當。牆壁的另一邊是賈斯丁,回到她的書桌,以鋼筆寫字,因爲雖然吉妲借他筆記本電腦,他還是喜歡鋼筆。前往洛基丘莒的飛機預計七點從威爾森起飛,換言之他再過一個小時就要動身。她希望能陪賈斯丁走完最後一程,卻也清楚沒有人能陪他走這一段。她答應開車送他到機場,不過他比較喜歡從瑟琳娜飯店搭出租車。

“吉妲?”

他敲着吉妲的門。她大聲說,“沒關係。”然後起身。

“我想麻煩你,請幫我寄這封信,吉妲。”賈斯丁邊說邊遞給她一個厚厚的信封,收件人是住在米蘭的女士。“她不是我女朋友,以免你亂想。她是我律師的嬸嬸”——露出罕見的微笑——“這封送到俱樂部給波特·科爾裡奇。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別用駐外郵局,也別用快遞之類的東西,一般的肯尼亞郵局就夠可靠了。有你幫這麼多忙,我感激不盡。”

聽到這裡,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張開雙手抱住賈斯丁,投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他,彷彿是生命的依靠,賈斯丁最後才掙扎着脫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