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斯丁·奎爾直挺挺地坐在飛機前部升級的頭等艙座位,格拉斯東皮箱放在頭上的置物櫃中,他凝神反思,望向漆黑的太空。他自由了。不是經過赦免,不是經過妥協,不是受到安慰,不是經過解決。他並沒有擺脫她已經死亡的噩夢,醒過來時才發現原來噩夢是真的。他也沒有擺脫倖存者的罪惡感,沒有擺脫對阿諾德的驚恐。儘管如此,他最後還是重獲自由,可以自如地以自己的方式哀悼。擺脫了那間可怕的“牢房”。擺脫了他已學會去憎惡的獄卒,在他的房間周圍四處走動,以犯人來看待他,害他因思緒紛雜、監禁環境惡劣而差點被逼瘋。擺脫了對自己聲音的禁令,不必坐在牀邊一遍又一遍問着爲什麼?在他情緒低落,又疲倦又空虛時,幾乎成功說服自己,沒什麼了不起,反正這場婚姻本來就是鬧劇,現在總算結束,應該感激纔對,如今他也擺脫了產生這種可恥念頭的時刻。他以前在某個地方看到過,如果說悲傷是一種無濟於事的生物,那麼他也擺脫了只會想着自己的悲情這種無濟於事的生物。他也擺脫了警方的審訊,當時他認不出來的賈斯丁大步走到舞臺中央,以一連串斟酌得體、無懈可擊的句子,將自己的重擔放在發呆的警察腳邊,因爲他在大惑不解的情況下只能儘量選擇性地吐露出事實。而警察劈頭就指控他爲殺人兇手。
“我們這裡一直假設着一種情況,賈斯丁。”萊斯莉以道歉的語氣解釋,“我們必須先跟你直說,讓你知道,只不過我們也曉得這樣講很傷感情。我們假設的是三角習題,你是吃醋的丈夫,你安排了殺手,趁你妻子和情夫離開你足夠遠的時候,因爲這樣做一向有利於製造不在場證明,你叫人殺了他們兩個,以滿足自己復仇的慾望。你叫殺手把阿諾德·布盧姆的屍體拖出吉普車解決掉,這樣我們就會以爲兇手是阿諾德·布盧姆而不是你。圖爾卡納湖到處都是鱷魚,所以要解決掉布盧姆的屍體不是問題。更何況,再怎麼說,還有一筆可觀的遺產馬上就要到你手中,動機再加一項。”
他們看着賈斯丁,而賈斯丁也心知肚明,他們在找尋罪惡感或無辜或憤怒或絕望的跡象,能找到什麼樣的跡象都好,找着找着卻空手而歸,因爲賈斯丁和伍德羅不一樣,賈斯丁一開始就以不變應萬變。他梳洗整齊地坐在伍德羅那把仿製木雕椅上,心事重重,態度漠然,指尖放在桌子上,彷彿剛演奏完樂器,正在聆聽音樂消散而去。萊斯莉指控他是殺人兇手,而她卻只看到他微微皺眉,以這個表情進入他自己的內心世界。
“伍德羅很好心地將你們審訊的進展轉述給我聽,說的不多,但是我很能瞭解。”賈斯丁回答。他的態度比較像是學者哀怨的模樣,而不像是悲傷的丈夫。“我瞭解你們主要的推測是衝動傷人,而不是有預謀的事件。”
“伍德羅說的話狗屁不通。”羅布說。他壓低嗓門,以示對女主人的尊重。
桌上還沒擺出錄音機。五顏六色的筆記簿還原封不動地放在萊斯莉的實用包包裡。這個場合沒有必要趕時間,也不求正式。格洛麗亞端出一盤茶水,冗長陳述完家裡養的牛死去的經過後,才依依不捨告別。
“我們在命案現場五英里外發現第二輛車子的痕跡,”萊斯莉解釋,“停放在山溝裡,位置是在特莎遇害地點的西南方。我們也發現了一攤油漬,還有火燒過的痕跡。”賈斯丁眨眼,彷彿日光有點太亮,然後很有禮貌地偏頭表示他還在聽。“另外還有剛埋起來的啤酒瓶和香菸頭。”她全部攤在賈斯丁面前說,“特莎的吉普車經過時,神秘的旅行車就開到路上尾隨。然後停在吉普車的旁邊。特莎的吉普車有個前輪被獵槍射穿。這種做法,我們一點也不覺得像衝動傷人。”
“比較像是我們所謂的職業殺手。”羅布解釋,“由不知名人士付款,由專業人士來計劃執行。不管是誰提供他們這些消息,對特莎的行程必定了如指掌。”
“那麼,強暴呢?”賈斯丁以假裝漠不關心的口氣詢問,雙眼鎖定在自己交握的手上。
“佈置現場或是臨時決定。”羅布以明快的口吻反駁,“壞人不是被衝昏了頭,就是事先考慮過。”
“講到這裡,我們要回頭討論動機了,賈斯丁。”萊斯莉說。
“你的動機,”羅布說,“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
他們的兩張面孔如同攝影機般對準賈斯丁,一邊一臺,不過對他們四眼緊盯的動作,賈斯丁與應付不懷好意的指涉一樣仍舊不爲所動。或許在閉關期間,他對上述兩種情形都沒能察覺。萊斯莉一手向下伸進實用包包,本想拿出錄音機,不過改變了主意。她一手保持不動,身體其他部分則轉向賈斯丁,轉向這個說辭擬得無懈可擊的男人,這個單人列席的委員會。
“可是,我又不認識什麼殺手。”他出言反對,一面指出他們論點中的破綻,一面以呆滯的眼神盯着前面看。“我什麼人也沒僱,什麼人也沒教唆,抱歉。我妻子的兇殺案,跟我一點關聯也沒有,和你們暗示的那種關聯絕對沒有。這件兇殺案,我不希望發生,也沒有策劃過。”他的聲音顫抖起來,嗓音扭曲得令人尷尬,“我遺憾得無法言語了。”
這番話講得讓人無法接腔,因此兩名警察半晌不知如何是好,轉而研究格洛麗亞描繪新加坡的水彩畫。一排水彩畫掛在磚頭壁爐上方,每幅標價“一百九十九英鎊,免增值稅!”每幅都畫着相同晴朗無雲的天空、棕櫚樹、鳥羣,她的簽名大到站在馬路對面都看得到,再加上日期以方便行家收藏。
羅布講起話來直言不諱,和他這個年紀具備的自信心不無關聯,他擡起瘦長的頭,口無遮攔地說:“你老婆和布盧姆睡在一起,我猜你也無所謂嘍?很多做老公的人對這種事情都會有點被背叛的感覺。”說完猛然閉上嘴巴,等待賈斯丁做出羅布預料中戴綠帽的丈夫在這種情況下會做出的舉動:啜泣、臉紅、對自己不周到的地方感到憤怒,或是對他們朋友的背棄感到生氣。如果羅布心懷這樣的期望,那賈斯丁讓他失望了。
“那根本不是重點。”他回答。他的口氣很重,連他自己都嚇一跳。他挺直身體坐着,四下張望彷彿是想看看有誰插嘴,想責備插嘴的人。“對報紙來說也許是重點。對你來說也許是重點。對我來說呢,以前從來都不是重點,現在也不是重點。”
“照你這麼說,重點是什麼?”羅布質問。
“我讓她失望。”
“怎麼個失望法?你是說,沒辦法滿足嗎?”——男性的竊笑——“在臥室裡讓她失望嗎?”賈斯丁搖搖頭。“因爲我不管事。”他的嗓音轉爲喃喃聲,“因爲我讓她單獨行動。因爲我在腦海中離開了她。因爲我和她立下了一個有違道德的合約。這個合約,我當初不應該同意,她也一樣。”
“什麼樣的合約?”萊斯莉以牛奶般甜美的口氣問,和先前羅布故意粗暴的語氣形成對比。“她跟着良心走,我則儘自己工作上的本分。這樣的差別很不道德,當初不該劃分出這樣的差別。感覺就像叫她上教堂,卻吩咐她爲我們兩人祈禱。就像在我們家中間用粉筆畫線分成兩派,跟對方說牀上再見。”
羅布對這番供述的坦白程度不爲所動,也對這種說法暗示的自我指責無動於衷,正想繼續質疑賈斯丁。他故作哀慼的面孔停留在剛纔那種無法置信的竊笑,嘴巴張得圓圓的,像是一把大槍的槍口。然而萊斯莉今天比羅布的反應還快。她的女性本能全然清醒,聆聽着羅布躁進的男性耳朵聽不見的聲音。羅布轉頭面向她,尋求她允許某個動作,或是再度用阿諾德·布盧姆來逼問他,或是問其他更露骨的問題來拉近他與兇殺案的關係。不過萊斯莉搖頭,將手從包包裡抽出,輕拍着空氣,表示“慢慢來,慢慢來”。
“這麼說來,你們兩個到底是怎麼在一起的?”她問賈斯丁,口氣好像在長途旅行中問隨便遇上的人。
萊斯莉這一步棋下得漂亮:讓他知道有女性願意傾聽,也提供了陌生人的諒解;以這種手法喊停,將他從眼前的戰場引導至過去那片沒有威脅的草原。而賈斯丁也對她這番用心有所響應。他放鬆肩膀,眼睛半閉,以疏遠、極爲私密的回憶語調娓娓道來。這樣的故事,他已經以這種方式對自己說了一百次,也受盡一百次的折騰。
“依你看,國傢什麼時候纔不算是一個國家,奎爾先生?”特莎以甜蜜的口氣詢問,時間是四年前一個慵懶的正午,地點是劍橋一處古老的閣樓教室,灰塵飛舞的光柱正從天窗射入。這是她有生以來對賈斯丁講的第一句話,結果原本無精打采的觀衆聽後鬨堂大笑。現場共有五十名律師,他們和特莎一樣報名參加爲期兩週的法律與行政社會暑期研討會。賈斯丁重複着她的問題。他身穿灰色的海沃德三件式法蘭絨西裝,雙手抓着講桌。他怎麼會站在這個講壇上?這就要講到他到目前爲止的人生了,他一面解釋,思緒一面飄離他們兩人,飄進伍德羅餐廳的假都鐸式空間。“讓奎爾去好了!”有個助理在常任副部長的私人辦公室裡大喊着,時間是昨晚深夜,離開課只剩下不到十一個小時。“給我找奎爾來!”他想到的是職業單身漢的奎爾,可以隨時奉命的奎爾,是年華將逝的仕女的點心,是瀕臨絕種的動物,感謝上帝,他纔剛從天殺的波斯尼亞調回,正準備調往非洲,但還沒出發。奎爾是備用男性,如果你想辦晚宴卻無計可施,他就值得去認識。他文質彬彬,可能是同性戀——然而他不是,因爲幾位頗具姿色的妻子有理由知道,只是她們不願意透露而已。
“賈斯丁,是你嗎?”哈格提說,“你是我大學時高兩屆的學長。是這樣的,副部長明天本來要去劍橋對未來的律師演講,可惜他
沒辦法去了。他一個小時後要去華府——”
好好先生賈斯丁已經會過意來:“這個嘛,講稿早已寫好,我猜,如果只是照稿子唸的話——”
哈格提打斷他的話:“明天早上九點整,我派他的車子和司機到你家接你。講稿是垃圾,是他自己寫的。去劍橋的路上再看就可以了。賈斯丁,你真可靠。”
所以他站在講壇上,是個可靠的伊頓校友,唸完了有生以來最無聊的講稿——好話說盡、誇大不實又冗長累贅,和作者一樣,這時大概人在華府輕鬆享受自己的優越禮遇。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必須回答學員的問題,不過當特莎發問時,他也從來沒有想過不回答。她身處教室的中心位置,是最適合她的地方。賈斯丁找到聲音的來源,傻傻地以爲是她同事認爲她太漂亮,刻意在她身邊留了一圈空位。她身穿律師的白上衣,領子一直包到下巴,活像純潔無瑕的唱詩班女孩的打扮。她臉色蒼白,細瘦纖弱,給人弱不禁風的印象。讓人很想用毛毯把她包起來保護她。天窗照進來的光柱把她的黑髮照得很亮,讓他一時無法看清光柱裡的面孔,最多隻看到寬闊、蒼白的額頭,還有一對嚴肅的大眼睛,以及圓石狀的下巴。不過下巴是後來纔看清楚的。看到這一幕時,她是個天使。他所不知的是,他隨後即將發現,她其實是手持棍棒的天使。
“這個嘛——我想,你的問題的答案是——”賈斯丁開始說——“如果你有不同的看法請儘管糾正我——”他彌平了代溝與性別差異,也釋放出平等主義的空氣——“國家不能再算是一個國家的時候,是當國家停止履行根本的責任之時。基本上你覺得是不是這樣?”
“根本的責任,怎麼說?”弱不禁風的天使迴應。
“這個嘛——”賈斯丁再次開口,這時已經不確定要講什麼,因此改爲釋放出無關求偶的信號,就算無法求得全權豁免,至少可求自保——“這個嘛——”他的手勢表現出困惑,以伊頓人的食指輕點着漸白的鬢角,然後放下手——“我只能大概這麼說,近來,很籠統地說,文明國家的條件不外乎——選舉權,呃——對生命與財產的保障——嗯,司法公正、全民保健與教育,至少要達到某一程度——還有維持健全的基礎建設,如馬路、交通、下水道,等等,還有,另外還有什麼?——啊,對了,稅收公平。如果一個國家連上述最低限度的幾項都無法履行——那麼我們不得不說這個國家和國民之間的合約開始顯得相當不可靠——如果上述幾項條件全部都無法履行,以我們最近的說法,就是這個國家是個失敗的國家。一個非國之國。”笑話。“一個覆巢之國。”又是笑話,可惜仍然沒有人笑。“我有沒有解答你的問題?”
賈斯丁本來預想這個天使會對他具有深度的回答先思考一陣子,結果她再度出擊,讓他幾乎連話都沒講完,因此令他慌張起來。
“所以說,你能不能想像出這樣一個狀況:你個人在這種狀況中感覺到有義務顛覆國家?”
“以我個人來說嗎?在這個國家?老天,我當然無法想像了。”賈斯丁回答,感到了某種震驚,“好歹我也纔剛回國嘛。”學員傳出輕蔑的笑聲。他們絕對是站在特莎那一邊。
“什麼情況下都不行嗎?”
“我想像不出會有這樣的情況。”
“換成其他國家的話呢?”
“這個嘛,我又不是其他國家的公民,對不對?”——笑聲開始的那一方,立場開始向他這邊移動——“相信我,要代表一個國家發言,真的已經夠累了——”笑聲更大了,讓他的心情更加篤定——“我是說,多於一個的話,簡直是——”
他想找個形容詞,但特莎卻在他找到前揮出下一拳,結果是拳腳齊聲落下,砰砰打在他的身體和臉上。
“爲什麼非要身爲一個國家的公民才能對那個國家品頭論足?你不是跟其他國家協商過嗎?你跟他們談條件打交道。你透過貿易伙伴關係認可他們的地位。你是想跟我們說,你的國家的道德標準是一套,其他國家的標準又是另一套嗎?你真正想說的究竟是什麼?”
賈斯丁起先感到尷尬,然後轉爲憤怒。他想起時有點太遲了,不過當時的他甫從戰亂的波斯尼亞返國,仍然身心俱疲,理論上應該休養纔對。他看到一則調職非洲的通知——他猜想和往常一樣,是個不忍卒睹的任務。他回到祖國英國纔不是要幫什麼缺席的副部長挨槍子,更不用說還幫他念這麼爛的演講稿。他真沒想到,永遠快樂單身的賈斯丁居然會遭到美豔小魔女嘲弄,她把賈斯丁當做是典型優柔寡斷的奇才。大夥笑得更開心了,不過他們的笑騎坐在刀鋒上,隨時有可能往任何一邊倒下。很好:如果她想譁衆取寵的話,我也可以。他以現場無人能及的誇張表情揚起線條深沉的眉毛,保持揚起的姿態。他向前站出一步,舉起雙手,手心向外做出自保的動作。
“這位女士。”他開始說——笑聲轉爲支持他,“我認爲,女士——我非常擔心的是,你啊,企圖引誘我來討論我個人的道德。”
一講完,學員掌聲如雷——除了特莎之外人人拍手叫好。原本照耀在她身上的陽光已經消失無蹤,他可以看見特莎美麗的臉龐,看出受了傷的表情,看到難以捉摸的神采。突然之間,他對她非常瞭解——在當時比他對自己的瞭解還透徹。他了解到美麗也可以是一種負擔,知道總是會引起**的苦惱,而他也明白他已獲得一場他不想要的勝利。他知道自己缺乏自信的地方,也看出她心中缺乏自信之處在蠢蠢欲動。她感覺到,由於自己天生麗質,別人有義務聽她講話。她一開始是想唬一唬對方,卻走錯方向,如今不知道如何回到起點。他記得剛纔唸完的那篇陳腔濫調,也記得剛纔那種耍嘴皮的答案,心想:她說得完全有道理,我的確是頭豬,甚至比豬還不如。我是外交部的老滑頭,讓全場的人與一個漂亮女性作對,而她只不過是做她覺得很自然的事而已。將她打倒之後,他因此衝出去扶她站起來:
“儘管如此,如果我們稍微認真一下。”他以整體來說比較僵硬的口氣宣佈,對着教室另一邊的她,這時笑聲很識相地停息,“你剛纔的問題,正是外交圈幾乎沒有一個人回答得了的問題。戴白帽子的人是誰?怎樣的外交政策纔算是合乎道德?好吧。我們暫且同意,近年來讓比較進步的國家結合在一起的,是人文自由主義的觀念。可是,讓我們漸行漸遠的正是你剛纔的問題:一個原本算是人文主義的國家,什麼時候會變成壓迫人民到無法接受的地步?如果人文主義威脅到國家利益,又該如何?這時誰纔算是人文主義者?換言之,這時我們是否該按下緊急按鈕向聯合國求救——假設聯合國會行動的話,不過那又是完全不相干的另一個問題了?拿車臣爲例,拿緬甸、印度尼西亞爲例,拿四分之三的所謂發展中國家爲例——”就這樣一直說下去。講了一堆最糟糕的形而上學的東西來唬人,如果要承認的話他是可以立即去做,不過這樣一講卻爲她解了圍。這時學員開始辯論,形成了幾個立場,解決掉了幾個簡單的問題。這堂課結果超過預定時間,因此被評爲上得精彩。
“我希望你能陪我散散步。”下課時特莎告訴他,“你可以跟我介紹一下波斯尼亞。”她接着說,等於是拿來當藉口。
他們到克萊爾學院的花園散步,賈斯丁沒有跟她介紹血腥的波斯尼亞,反而跟她介紹每一棵植物的名稱,姓和名都介紹,也解釋每棵植物如何維生。她握住他的手臂,靜靜聆聽,偶爾說個“怎麼長成那樣?”或是“怎麼會變成這樣?”,爲的是讓他一直說個沒完,而他起先也滿心感激,因爲講話是他對別人戴起面具的方式——只不過有了特莎勾住他的手臂,他發現自己沒有太多心思去想面具,反而比較注意她穿的時髦、沉重的靴子,想着靴子裡面的腳踝如何嬌弱,在兩人同行的狹窄小徑上一步接一步往前走。他確定,惟有讓她向前跌一跤,他纔有希望抓住她的小腿。而她點頭的模樣多輕盈,彷彿兩人不是在散步,而是在搭船。散完步後,他們到意大利餐廳補了午餐,服務生跟她打情罵俏,讓他心裡不是滋味,不過後來他才知道,原來特莎具有一半的意大利血統,因此總算釋懷,碰巧也讓賈斯丁有機會秀一下自己感到很得意的意大利文。然而同一時間,他也看到她神情變得很沉重,變得若有所思,雙手變得很不靈活,彷彿刀叉太重,有如剛纔靴子踩在花園裡的感覺。
“你保護了我,”她解釋,這時仍說着意大利文,臉朝下,被頭髮遮着。“你會永遠保護我,對不對?”
向來客氣到極點的賈斯丁和往常一樣,回答說會,如果有事的話他當然會挺身而出。不然的話,他當然也會盡一己之力。就他記憶所及,整個午餐兩人就只講了那麼幾句話,只不過後來讓他驚訝的是,她跟他保證,他談論黎巴嫩一帶未來發生衝突的危險講得很精彩,但他已經很多年都沒有思考過黎巴嫩的問題。他也談到西方媒體將伊斯蘭教妖魔化,也談到有些西方自由派人士,無知卻又無法容忍異端,簡直荒謬絕倫。她也對於賈斯丁在這個重要議題上投注的很多感情,印象深刻。這話讓賈斯丁再度感到疑惑,因爲就他所知,他對這議題的看法完全兩極化。
不過話說回來,讓賈斯丁覺得既興奮又警覺的是,他的心中產生了令自己無法控制的變化。他完全是在意外之中被吸引進入一場華美的戲劇,身不由己。他置身於外卻又如魚得水,扮演着一個角色,而這個角色是他一直想在人生中扮演,到現在爲止卻一直無法實現的。老實說,有一兩次,他感覺到某種情愫正在心中滋長,卻從來沒有感受過如此自信或放縱。在此同時,他
內心經驗老到的情場高手也發出緊急預警信號,以最強調的語氣說:中止任務,此路不通。她太年輕不適合你,太過真實,太過專注,不知道如何玩愛情遊戲。
再警告也是枉然。午餐後,陽光仍燦爛,他們去划船,他表現給她看情場高手應該如何在卡姆河上對待女性同胞——最值得一提的是,他表現得靈巧熟練、文質彬彬,又輕鬆自在,他身穿背心坐在平底船危險的船尾,一面搖動着木杆,一面以兩種語言與她進行機智幽默的對話。她再度發誓當時確有此事,只不過賈斯丁事後只記得她弱不禁風的修長身形在白色上衣裡面的模樣,以及她那條有長縫的女騎師黑裙,沉重的眼神盯着他看時帶有某種稱許的意味,這一點他就無法回報,因爲他一生中從來沒有臣服於如此強烈的吸引力,也從來沒有在吸引力的魔咒中感到如此無助。她問他是在哪裡學到園藝知識,他的回答是,“從我們家園丁那裡。”她問他的雙親是什麼樣的人,他不得不承認——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因爲他很確定他的出身會冒犯到她平等主義的原則——他承認自己出身富裕人家,家世很好,園丁是他父親請來的,同時也一連串請了多位保姆,也付錢讓他上貴族寄宿學校和大學,讓他出國度假,只要有助於他進入“家庭事業”都爲他鋪平道路。他父親所謂的家庭事業就是外交部。
然而讓他鬆了一口氣的是,她似乎覺得如此描述出身完全合理,因此也以自己的一些秘密來回應他。她坦承,她出生在富裕家庭,但是她父母親在過去的九個月相繼過世,兩人都死於癌症。“所以我算是孤兒,”她大聲說,口氣具有虛假的輕鬆,“免費送給好人家。”之後兩人分開坐了一會兒,卻仍心心相繫。
“我忘記車了。”划船過程中他對她說,彷彿如此一來能設法阻止進一步的發展。
“你停在哪裡?”
“不是我停的。車裡有司機。是公家的車。”
“不能打電話給他嗎?”
令人驚訝的是,她手提包里正好有移動電話,而他口袋裡也有司機的手機號碼。他因此將船停靠一邊,坐在她身邊,吩咐司機自己回倫敦去,這個舉動相當於扔掉指南針,等於是兩人共同自我放逐,只是兩人都沒有注意到。划船過後,她帶他回自己住處**。她爲什麼要那麼做,當時她認爲他是什麼人,而他又認爲她是什麼人,在那個週末結束之前,兩人又分別是什麼人,是一團接一團的謎,她在火車站不停親吻他,對他說,這些謎團,要由時間和行動來解開。她說,其實她愛上了他,其他一切在兩人結婚之後都會有所解答。而賈斯丁一時之間被衝昏了頭,也作出類似心不在焉的表白,而且還重複表白,並進一步強化,全然任憑愚蠢的浪頭擺佈——而他也欣然讓這波浪推動自己,儘管在意識深處他明瞭激情總有一天要付出代價。
她直言不諱,自己想找的是年紀較大的男朋友。她和很多他先前認識的許多年輕貌美的女人一樣,看到同年齡的男人都感到厭倦。用她自己的話來描述自己時,她用的字眼讓他在心裡很排斥,她說她是蕩婦,是具有愛心的輕佻女子,有點像是個小惡魔,不過他對她癡情太深,並沒有糾正她的描述。賈斯丁後來才發現,她的用語源自她父親,知道這一點後讓他很厭惡這個人,而賈斯丁則很努力地隱瞞對她父親的這種情緒,因爲她每次一提到父親都把他當做聖人看待。她解釋說,她之所以需要賈斯丁的愛,是因爲內心有種無法消解的飢餓感,而賈斯丁也只能發誓,他對她也有同樣的感覺,毫無疑問。而當時他相信自己的話。
回到倫敦四十八小時後,他最初的本能反應是抽身而退。他已身陷龍捲風中,而他從經驗中得知,這會造成很大的災害,有些是連帶性的災害,然後轉向他地。上級想調他到非洲一個爛地方,還沒決定,這時忽然讓他躍躍欲試。他越去回味當初的示愛舉動,心裡就越發警覺:這不是真的,我跑錯劇場了。他的情史一大串,不希望就此收心。他只希望和最收斂、最熟稔遊戲規則的女人繼續玩下去,希望這些女人和他一樣,不會爲熱情而捨棄常識。然而更爲殘酷的是,他很害怕她心存的信念,因爲他拿人錢財爲的就是全心投入消極主義者的角色,他知道自己什麼信念也沒有。不相信人性,不信任上帝,對未來也沒有信心,對於放諸四海皆準的愛情力量當然更是不相信。人性本惡,永遠都是如此。全世界只有少數人具有理性,而賈斯丁正好是其中之一。在他簡單的看法裡,這些人的工作是糾正人類的方向,不要往最壞的方向衝——惟一例外的是,如果雙方決心將對方炸得粉身碎骨,再怎麼具有理性的人也無能爲力,就算他以多麼不擇手段的方式來避免發生不擇手段的事件也一樣。崇高的虛無主義大師告訴他自己,到頭來,所有近代的文明人都是征服者,而這股潮流來得是越來越急。賈斯丁對任何形式的理想主義都保持最深的懷疑態度,如今卻愛上一個凡事必先思考道德含義的年輕女子,儘管她在很多方面都肆無忌憚,讓他受用無窮,不過愛上她是賈斯丁的雙重不幸。惟一具有理性的解決之道就是逃避。
然而,日子一個星期一個星期過去,他打算以巧妙的手法進行分手的程序,兩人之間發生的事卻在他心中站穩了腳跟。原本計劃吃晚餐時演出令人遺憾的告別場面,卻一次又一次成了神魂顛倒的饗宴,緊接而來的是更令人血脈賁張的魚水之歡。他開始對自己偷偷變節感到羞愧。特莎古怪的理想主義讓他覺得很有意思,反而不會退避三舍,而且因此更加興致勃勃。這些事情,總要有人感受到,然後勇敢說出口纔對。一直到現在,他都將堅強的信念視爲外交官的天敵,必須加以漠視,必須一笑置之,或者如同危險的能量一樣,必須導引至無害的管道去。如今讓他驚訝的是,他將堅強的信念視爲勇氣的表徵,將特莎視爲堅強信念的標杆。認清了這一點,他也對自己有了新的瞭解。他再也不是熟女的點心,不是身手矯健、永遠不受婚姻羈絆的單身漢。他是開心果,具有令人愛戴的父親形象,對象則是年輕貌美的女孩,她一時想到要做什麼就成全她,讓她隨時自由行動。不過他同時也是她的守護神,是她的巨石,是她穩定的雙手,是她仰慕的頭戴草帽的老園丁。賈斯丁放棄了逃脫的計劃,朝着她全速挺進,而這一次——至少他希望兩名警官能相信——這一次他絕對不會後悔,絕對不會回頭。
“就連她讓你臉上無光,你也無所謂?”萊斯莉說。她和羅布對賈斯丁的坦白暗中大感驚訝,他們在規定的休息時間安靜坐着以示尊重,之後萊斯莉纔開口問。
“我告訴過你了。有些問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我當時是在等。不是等她收斂,就是等外交部替我們換一個角色,讓我們的角色不會互相沖突。外交官夫人的地位在不斷轉變,她們不能在駐外的國家獲得薪酬。丈夫調職,她們也必須跟着搬家。她們一會兒擁有全天候的自由,一會兒又必須像外交藝伎一樣乖乖守規矩。”
“是特莎對你這麼說的嗎?”萊斯莉微笑着問。
“特莎從來不會等人給她自由。她會主動爭取。”
“布盧姆難道沒有讓你臉上無光嗎?”羅布以粗魯的口氣問。
“沒有那回事。阿諾德·布盧姆並不是她的情夫。他們因爲很多其他事情而湊在一起。特莎最深層的秘密就是她的優點。她喜歡讓人震驚。”
羅布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賈斯丁,連續四個晚上啊!”他反對,“在圖爾卡納同住一間小木屋?像特莎那樣的女孩?你還當真要我們相信他們沒有亂搞?”
“信不信由你,”賈斯丁回答,他是永不驚訝的信徒,“我一點也不懷疑。”
“爲什麼?”
“因爲她告訴過我。”
這個回答讓他們兩人接不下去。不過賈斯丁還有話要說,在萊斯莉的提示下,他設法一點一滴說出來。
“她嫁的是傳統。”他以彆扭的態度開始說,“對象是我,不是什麼理想崇高的大善人,我。你們真的沒有必要把她當做什麼具有異國情趣的人。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我們來到這裡時她也沒有懷疑過——她一定要擔任她所鄙視的外交藝伎團的一員。她以自己的方式來擔任。不過她恪守本分。”他侃侃而談,同時也意識到他們兩人不願相信的眼光。“在她父母親去世後,她嚇壞了。現在有了我在支持她,她希望能收斂一點,不要再爲所欲爲。她選擇不再當孤兒,就準備好付出這樣的代價。”
“結果是什麼改變了她的想法?”萊斯莉問。
“是我們改變了想法。”賈斯丁反駁,態度激動。他所謂的我們另有所指,指的是她身後留下的人,指的是帶有罪惡感的我們。“因爲我們安於現狀,”他壓低嗓門說,“因爲這一切。”講到這裡,他做出手勢,指的不只包括格洛麗亞家的餐廳和她掛在煙囪旁邊慘不忍睹的水彩畫,也包括了他們所處的整棟房子,以及房子的主人,引申至同一條街上所有的房子。“我們領薪水是在觀察發生了什麼,結果寧願視而不見。我們一天天過日子,眼睛卻只往下看。”“是她說的嗎?”
“是我說的。她後來對我們就懷着這種看法。她出身富貴,對財富卻從來不屑一顧。她對錢沒興趣。和她志向遠大的同學比較起來,她需要的錢少得太多了。不過她也知道,她沒有藉口對她看到聽到的東西漠不關心。她知道自己有所虧欠。”
談到此處,萊斯莉宣佈到此爲止,明天同一時間,賈斯丁,如果你沒問題的話。沒問題。英國航空似乎也達成了大致上相同的結論,因爲他們熄滅了頭等艙的燈光,在今晚最後一次服務乘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