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讓於清清厭惡地捂上了嘴,而李真將她放在一塊高大的礁石上,叮囑她“呆在這裡別亂跑”,自己跳下海灘。
比這難聞的氣味他都聞過——還在墳裡的時候,來自自己身上。因此讓他微微皺起眉頭的便只是那些海洋生物的屍體而已。那些東西看起來不像是他認知中的任何一種已知生物——比如一整隻卡車輪胎大小的、背甲上倒刺樹立的深黑色螃蟹、生出了外骨骼與疑似四肢的巨大魚類,還有一團看起來像是五顏六色的雲彩的巨大水母等等等等——它們似乎都已經死去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屍體高度腐敗,露出其下水一樣的組織器官或是略微發青的骨骼來。
李真站在這些屍體當中擡眼向更遠處看去——海面上盡是諸如此類的屍體,死氣沉沉,沒有半點兒生物活動的跡象。
毫無疑問這些都是異化了的生物——就好像之前在臺灣發現的那條海蛇。那天晚上應龍被“李真”重創,潑灑出大片血液。便是這些血液讓不少人異化爲“異種”,又造就出這些看起來猙獰可怕的奇特怪物。
而這些怪物就如同臺灣發現的那條海蛇一樣,在高度異化透支生命力之後很快死去、退化、迅速腐敗。
只是如此之多的異類……真不知應龍到底受了怎樣的重傷。
李真挑了一塊凸起礁石坐下來,微微嘆了口氣。眼前的情景令他想起了“血”。類種的血,自己的血。
應龍的血液可以令普通生物異化,亞當與路西法的精神污染也可以做到這一點。其實或許他們都可以使用精神力對普通生物進行轉化,而亞當與路西法的血液也有一樣的效果。
至於自己的血……他想了很久很久。終於覺得大致搞清楚,問題出在哪裡了。
他救過三個人,後來又救過一個被他殺死的風裡刀傭兵俘虜。這四個人與北川晴明的共同點是,都是能力者。
但不同點在於,這四個人死去、或者瀕死的時候。身體並未受到什麼影響。如果說北院的周老師說得對,能力的來源的確是由於基因層面的變化的話,那麼就是說他們死去或者瀕死的時候,其實“能力”還沒有消失——無論你死掉還是活着,使用還是不使用,你的能力就在那裡。
然而北川晴明喝自己的血的時候。靈能是被那座神秘的島嶼限制了的——那時候她實際上是一個普通人。
於是他得出這樣的一個推斷:自己的血液的確可以治癒能力者,但對於普通人來說卻是癌症中的癌症,具有驚人且致命的殺傷力。
這多多少少和那些類種的血液效果相似——普通人變成異種之後,也斷無再生之途。
倘若想得再多一些——自己的血液之於類種、異種呢?
在神秘島上他流了一點兒血,就是那麼一點的血讓那些海蛇發了狂。如今想起來可以看做是海蛇企圖“吃掉他、得到他的血”,也可以看成是感受到了威脅。欲“除之而後快”。
他認爲後一種可能性要稍大些。因爲在神農架第一次見到類種蚩尤時的情景歷歷在目。當時亞當將他腰斬,提着他的兩截身子要將他送進蚩尤的體腔,加速那可怕魔神的復生。而就在蚩尤快要將自己融合的時候——就在那時候!
就在那時候……他的頭顱已經被徹底封死,只能感受得到蚩尤的某些情緒,聽到一些聲音。他記得蚩尤發出了一聲咆哮,同時變得有些驚慌失措。
是的,當時那個威嚴如獄的可怕魔神。感到了“驚慌失措”!
那麼必然是因爲自己——他也在恢復一部分意識之後感到自己的血液有些不對勁兒?所以後來融合了自己,纔會被限制大部分的能力,最終被自己擊殺?
他是與衆不同的。這一點李真已經慢慢地想清楚了——無論之於人類來說,還是類種來說。他融合了那枚卵,心中留下一些記憶。便是這些記憶讓李真知曉了自己的身份,儘管還並不真切。
他是類種口中的“主”,或許是曾經的“領袖”一般的人物,或許僅僅是血統的特殊。那麼是不是說……“卵”,與自己的祖先,“黃帝”。曾經是一個整體?
後來因爲一些事情被分開,而自己身爲黃帝的後裔,重新與卵融合,才變成近乎完全體的東西?
如果自己再同另一個“李真”融合的話……
就是那個傢伙了麼?
那個貨真價實的,“主”?
李真微微嘆了口氣。向南邊的海岸看了看,然後站起身大步跳上了另一塊礁石。這時候聽到不遠處的於清清朝他喊:“哥哥,有人來了!”
他眯眼向於清清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個蹬着三輪車的人影。那人從一條直通海邊的道路騎行過來,似乎頗爲費力。李真擺擺手示意於清清與大個子不用驚慌,一個人跨越過去。
對方似乎也從礁石裡找到了他,當即停下車子不再前進,有些無奈地攤開手。
李真微微一笑,幾次起落飛躍至那個人面前。
對方戴着一頂草帽,身上穿着破舊的迷彩服,腳上一雙看不清本來顏色的破皮鞋,脖子上耷拉一條溼淋淋的毛巾。見他走近了將手搭在三輪車的把手上,無力地嘆口氣:“我可實在是蹬不動了。我這一路已經趕了六個多小時了。”
李真嘴裡說着“辛苦了”,自己卻俯下身去朝三輪車裡看了看。那裡載着一個大箱子,上面蓋了一條破氈布,邊邊角角還有不知道從哪裡收攏過來的空飲料瓶和廢報紙。
這是僞裝成收破爛的了。
他小心翼翼地解開氈布,露出箱體。然後又要去開箱子。這時杜啓溪趕緊按住他的肩膀:“別開,這東西可金貴,出了什麼事兒可就麻煩了。”
李真想了想,鬆開手:“可我總得檢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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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啓溪微微搖頭。從三輪車上跳下來拿毛巾擦了把臉:“你還是信不過我呢。但是我得告訴你一件事兒……不知道你聽了之後到底是開心還是不開心。”
李真疑惑地皺起眉頭:“好消息和壞消息?”
“對。”杜啓溪靠坐在三輪車旁邊,“先跟你說好消息吧。現在不單單我知道北方基地那一位是假的了,應決然和戴炳成,應該也知道了。前幾天我收到了他們的消息,要我注意留心你的動向。一旦發現了,就把你找回來。”
他又看看李真,“但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意思,我暫時沒說。”
“他們是怎麼知道的?”
“這就是壞消息了。”杜啓溪笑了笑,“柳陽伯的女兒,基地裡的那位安若素安小姐……是內鬼。”
他特意頓了頓。去看李真的臉色。而李真卻只是挑挑眉毛,淡淡地“噢”了一聲,問:“那麼也算我猜對了。我在菲律賓的時候南方基地搞的那些事情,也是爲了找內鬼?”
“算是吧。不過肯定還有點兒別的心思——你也懂。那時候也算有成果,揪出了一個人查出來點兒東西,但是更多的還沒來得急理順。墨西哥那邊的事情就越鬧越大了——不過看起來你一點兒都不驚訝?”
“呵呵。”李真笑了笑。
杜啓溪看看他的表情,遲疑着問:“那麼你是什麼態度?要我跟那邊聯繫?當時是那個安小姐打算搞壞航天基地的登月艙,可是被戴炳成給埋伏了……”
他將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末了感慨一句:“你瞧,嘖嘖……戴炳成說,如果是真的你就不會下那個命令——他倒是的確看好你。”
李真默然不語,隔了一會兒之後擡頭呼吸略微有些腥臭的海風。輕聲問道:“他們兩個現在怎麼樣了?”
“具體我也不清楚,都是用信件聯繫。只有特別緊急的時候纔會用能力者來發電。”杜啓溪從兜裡摸出一個被汗水浸得癟癟的煙盒,遞給李真一支。等兩個人都開始吞雲吐霧才眯着眼睛繼續說道,“但是小侯爺肯定不會開心。戴炳成麼……似乎受傷挺重。其實我離開北方的時候就知道他身體狀況不大樂觀了——雖說那時候是個王級,但是畢竟年紀大,巔峰狀態也就只能維持個幾分鐘。擱在從前哪怕這幾分鐘也是神一樣的人物,但是擱在現在,兩次大規模進化進化之後……從前的王級差不多也像從前的A級一樣了吧。說不上是大白菜,但也不會少。所以現在啊……他真是得服老了。聽說前幾天一直在醫院裡躺着,給我發信的時候纔出了院。”
李真借煙霧擋着臉。默不作聲地點點頭。杜啓溪陪他抽完一支菸,將菸蒂丟在地上用腳仔細踩熄了:“怎麼,聽了那句話心裡不好受了?也沒什麼,人之常情而已。”
李真聽着他將地面上的石子碾得沙沙作響,認爲應該換一個話題。他撣了撣菸灰:“那麼現在怎麼說?”
“等你表態呢。”杜啓溪說道。“這時候是騎虎難下——月球總是要登的,因爲要拿你說的那個朗基奴斯之槍。但偏偏那個李真是個假的……所以你說怎麼辦?”
“那麼我還是從前的想法。”李真想了想,“就讓他登月。然後按照原計劃來。你可以告訴戴炳成找到了我,也可以把我的計劃告訴給他。但是別讓更多的人知道。至於我在哪裡……也不要說。”
杜啓溪笑笑:“你也信不過他?”
李真沉默了一會兒,擡頭出了口氣:“我不知道現在還有幾個人能讓我徹底相信了。人都會變。”
杜啓溪理解地點點頭,然後又說:“還有個事兒。”
“過幾天電力恢復之後,我們會對淪陷區發動核打擊。”
李真一愣,隨即點點頭:“嗯,我理解。掩護登月?”
杜啓溪默不作聲地又點起一支菸,許久才慢慢說道:“這是一小方面。另一層意思是說……不能把希望寄託在你一個人身上。那些人總得雙手準備,而且看起來對自己的武力更有信心。他們想的應該是如果核打擊還不成,就得讓你出馬了。”
“所以說不是小打小鬧。”李真面無表情地說道。
“嗯。會使用戰略核武器,至少是百萬噸當量。”杜啓溪看看他的臉色,“不過打擊之後……那裡就是重度污染區了。”
李真偏頭笑笑:“我可以理解。沒人放心把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尤其我還是一個人。因爲我的一個念頭能傾舉國之力送我登月,我知足了。至於污染……到時候再說吧。”
杜啓溪出了口氣:“成。那就這麼說好了。我該回去了。”
李真揮揮手,將三輪車上的箱子搬下來。杜啓溪又用毛巾抹了把臉,上車沿原路走遠了。
李真單手將那箱子夾在肋下,擱在兩塊礁石之間的縫隙裡,然後跳上於清清所在的那塊大石頭摸摸她的腦袋:“再見個人,咱們就去吃點兒好吃的去。”
於清清瞧瞧不遠處的那個箱子,好奇地問:“那是什麼?”
“衣服,挺貴的衣服。”
“噢……可是一會還見誰呀?”
“你認識的一個傢伙。”李真笑笑,“你的那個聖靈。”
這個詞兒一說出來於清清就愣了愣。然後她癟癟嘴:“我們……見他幹嘛呀?”
李真笑着說:“你怕他嗎?”
“我……也不知道。”於清清抱着李真的胳膊咬咬嘴脣,“是他把我變成這樣子的啊……”
李真捏捏她的臉蛋兒:“那你怕我嗎?”
“我不怕!”於清清笑了。
“那麼就別怕它。”李真爲她擦去臉蛋上的一顆砂礫,看着她的眼睛,“他們是類種而已,可他們又說我是主。既然連我都不怕,怕他們做什麼呢?”
於清清點頭。
於是李真跳下那塊礁石走到海邊。然後伸展雙翼遠遠飛過這片浮屍之海,將手掌撕破,把血液滴落在海水之中。鮮血很快氤開,隨着洋流與海風擴散向更廣闊的空間。他在虛空當中等待了一會兒,又迎着海風飛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