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是在上午九點鐘的時候到來的。
而“會客”地點則在肖恆辦公室西側的一個會議廳。
在賓客們來到之前,朱狄龐同李真做了最後一次確認。
但李真表現出了……少見的猶豫。他的這種猶豫退縮是如此的罕見而明顯,以至於朱狄龐不得不花十分鐘的時間再一次說服他。
李真的理由是,他覺得某些事情有些奇怪。
但朱狄龐表現得自信滿滿。他甚至同李真詳細敘述了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
例如非常俗套而有效的“摔杯爲號”。
對方定然會試圖激怒李真,然後摔掉自己面前的一隻杯子。
這時候他們帶來的八個a級將暴起發難,試圖襲殺李真。依照他們的計劃,朱狄龐此刻應當“引而不發”——他不會啓動力場限制裝置。
於是八個a級將輕鬆擊殺不再擁有朗基奴斯之槍、失掉了庇護、變得虛弱無比的李真。
但在李真這裡,朱狄龐將會開啓那裝置。於是八個a級在那一瞬間變成普通人……而後早已佈置好的槍手將衝進來,將這些人統統制伏。
李真微吸了一口氣,勉強笑笑:“那幾個槍手,我倒是見過的。的確算得上是精銳。”
“是精銳,並且忠誠可靠。”朱狄龐肅聲道,“從前都是不願意爲虎作倀的戰士,我保護過他們一段時間,所以現在聽說將軍您的事,他們願意爲您赴湯蹈火。您同他們談了一個早上……難道你還信不過他們?”
“倒不是信不過他們……”李真沉吟道。
“那麼……您信不過我?”朱狄龐的臉色變了變。
李真擡起頭看着他,沒有立即回答。
他盯着朱狄龐死死地看,忽然沉聲道:“他們究竟給了你什麼好處?!”
這麼一聲呼喝,似乎嚇了朱狄龐一跳。他的表情瞬間變得複雜起來。起初是驚詫,隨後是難以置信,再往後是難以言表的失望與難過。他狠狠咬牙:“將軍,爲什麼這樣說?”
李真仍舊盯着他。過了好一會兒。展顏一笑:“呵……開個玩笑。”
朱狄龐仍舊鐵青着臉:“您在試探我。”
李真聳聳肩:“你知道,這件事的成敗都取決於你這個人。我是否有危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渝州這一百多萬百姓的安危。我是在試探你——因爲我不能用他們來冒險。抱歉。”
朱狄龐的臉色這才稍微緩和。他沉聲道:“將軍,重要的不是我,而是您自己。有您在,無論我開不開啓那個發生器……您不都成竹在胸麼?”
李真微微一愣,過了兩秒鐘才勉強笑笑:“呵……這倒是。”
他隨後轉過頭去。握住手中的那柄朗基奴斯之槍:“那麼,我們走。”
朱狄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走進另一個房間。
一晚上的趕工,這房間裡被安置了四臺力場限制裝置。從前沒法兒限制李真的東西在這一刻卻可以大展神威——哪怕是王級在這種基站式系統的強力作用下都將變得軟弱無力,更何況是a級。
如果開啓的話。
李真走進會議室,提着槍。
長條形的會議桌。樣子很像李真在南海會議室燒掉的那一張。只不過那時候他是一個前去燕京述職的、在很多人眼裡無關痛癢的小角色,而此刻,他卻成爲了一個有能力維護這帝國最後一絲尊嚴的人。
會議室的佈置很簡單,並且鴉雀無聲。他的位置在北,坐北朝南。這屋子的格局是肖恆佈置的,而“坐北朝南”這事兒幾乎就已經說明了他的某種慾望。主座的背後是兩面旗幟,在從前一面是帝國的國旗。一面是這個直轄市的市旗。
只不過肖恆上臺以後將兩面旗幟統統換掉,換成他新趕製的滄月星芒旗。
長桌的桌邊坐了二十六個人,而每一個人都帶了一名貼身侍衛,朱狄龐口中的八個a級,大抵就在那些人當中。
李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但這些目光先停留在他的面孔上,隨後就集中到了那柄朗基奴斯之槍上。
他面無表情地走到主座之前,朝在場諸人微微點頭,以嚴肅而平緩的語氣開口說道:“幸會。諸位。”
那些人,或男或女、或長或少,都維持着沉默。
直到右上首的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微微一笑:“李將軍,幸會。”
李真看向他,翹了翹嘴角:“您一定是老石。”
老者先是一愣,隨後哈哈大笑:“將軍這個稱呼風雅——這麼說將軍也有表字?”
不少人默不作聲地交換眼色。不過默不作聲掩飾不了他們的某種神色——不屑與嘲諷。實際上直到如今在很多人看來,軍人這個詞兒也同匹夫這個詞兒聯繫在一起。尤其是這種少年得志。純粹以超乎常人的力量攀上高位的年輕人。
在如今這個現代社會,一個匹夫會有表字麼?
李真坐了下來。沉聲道:“蒙應公厚愛,賜在下……表字子文。”
老人微微一愣,輕呼道:“平陽應公?”
“是。”李真微笑着。“應公是敦厚長者,我有幸在靜湖別院聆聽應公教誨。”
於是某些人的那種不屑之色稍減。倒並非因爲應公如今的權勢——在當下的帝國,權勢再大也不過一城一地而已。自然偉力代替人類劃分了一個又一個天然的勢力範圍,即便從前的平陽侯權勢再大,也管不到地處西南的渝州半城。
實際上是另外的東西——那個姓氏背後的悠久歷史。這種事情相比權勢與財富來說虛無縹緲,但仍可使得不少人心生敬畏。
而且這種對自己的利益並無切實影響的敬畏更容易被人接受。
老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但他隨即微微嘆了口氣:“既然得應公賜字,子文,這麼做就不大妥當了。”
他伸手一指——所指的正是李真手中的朗基奴斯之槍:“今天我們坐下來談——開誠佈公地談,而且是在將軍府。子文在這裡待了四天,想必一切都已安排得天衣無縫。那麼在這種場合,手上提着一件兵器——”
他微笑着搖頭:“兵者兇也。”
李真笑了笑:“您這麼介意這東西?”
他掂了掂手裡的這柄槍,豪爽地一笑:“那麼拿走便是了。”
李真轉頭,高聲喝道:“朱狄龐!”
而朱狄龐幾乎在他話音剛剛落下的時候便出現在門口。李真一揚手,將那槍拋過去:“接着。”
挺有趣的一幕出現了。會議桌旁邊的二十多個人,目光都隨着那柄槍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
象牙白的長槍被朱狄龐接在手中。但他並沒有當即離去,而是停留了兩秒。
在這兩秒的時間裡他做了一個小動作——用雙手用力握了握。
隨後他環視在場諸人一眼,慢慢退走了。
拋槍,縮手。這兩個動作一共花了兩秒鐘的時間。
而就是在這兩秒鐘之後,會議室裡的氣氛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竊竊私語聲響了起來。
如果說李真剛剛進來的時候,他們的眼神裡包含着忌憚與不屑,那麼到這個時候就變成了如釋重負,以及隱隱的興奮與激動。
可沒人表現得更加明顯。
就連老石也在目不轉睛地看着李真。
這場面有些詭異,直到李真微微一笑,試着開口。
然而終究沒忍住。咳嗽了一聲。
這一聲就好像一個落水之人流出的第一滴血。血腥味兒瞬間傳遍整片海域,兇殘的鯊羣聞風而至。
“諸位。”咳了一聲,李真忍住了。他繼續說道,“諸位,今天來是要確定幾件事情。大家定然清楚,肖恆已經身死。而在他伏誅之前,渝州發生了一些相當不正常的事。我這一次就是要……”
但一個聲音打斷了他。那聲音屬於一個臉頰白淨的中年人,他微微皺起眉頭、似笑非笑地看着李真:“李將軍,身體不舒服麼?”
李真臉色一冷,向那人看去。但對方毫不示弱地回敬一道目光,口氣愈發無禮:“如果身體不舒服、或者是受了重傷……你還能做什麼呢?”
李真轉向老石:“我以爲你纔是說得上話的人。”
但這老人微微一笑,語氣冷冽。態度從剛纔的溫和有禮變成如今的陰沉不定:“沒什麼說不說得上話……只是大家看得起我罷了。”
他頓了頓:“將軍這一次怕是鴻門宴吧。我倒聽說你打算將我們‘一網打盡’,還聽說將軍當着不少人的面承諾,曾經追隨肖恆的人……一個也不打算放過。”
李真的臉色也冷下來。他盯着老石看着那麼幾秒鐘,忽然一笑:“如果是呢?你們打算……摔杯爲號?然後在這裡殺了我?”
老石笑着搖頭:“你終究太年輕。”
然後他微微側臉,沉聲道:“朱狄龐!”
於是朱狄龐出現在門口。
李真轉頭看他。他也看着李真,面無表情地說道:“那槍已經拿遠了——我都折不斷,是真的。那邊的房間裡還有些槍手——我統統料理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