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纔我跑得太急,髮髻已有些歪斜,微風拂面,凌落額前的髮絲擦着臉頰,微微發癢。我垂着頭,一雙玄黑色的靴子映入眼簾,翩舞的衣袂依舊潔若白雪。見他擡手,我心神一亂,頓想後退,不想他卻喊:“別動。”
他這麼一說,我竟真的聽話乖乖站着不動。
海棠林中,落紅紛揚如雨。女子面若桃腮,羞赧垂首,而清雅如玉的公子溫柔拾起一縷她散落額前的髮絲別到耳後,嘴角蘊笑,是怎生旖旎纏綿的一幅畫面。
“公主的髮髻亂了。”
我自小深處宮闈,除了父皇與兩位兄長,從不曾與男子有過這般曖昧親密之舉,當下耳根紅透,轉過身去,羞赧不已,“多……多謝。髮髻亂了,待本宮回去之後,自會有侍女替本宮重新梳理。”
沈沐昕笑得坦蕩,不疾不徐道:“如此豈不有礙公主的修容?屬下見着,一時情難自禁替公主整理了一番。如有冒犯,還望公主見諒。”
我雙手交握,握得那般緊,竟將手指勒得發白,“本宮要回去了。”
“公主……”
沈沐昕又喊,而我再一次沒骨氣地停住了腳步,語氣中不覺含了幾分無奈,又像是在賭氣,“方纔之事,沈侍衛無需擔心,你說的那些話,本宮一個字也不會當真。本宮已蠢過一次,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自作多情徒添沈侍衛的煩惱。”
略一使力,沈沐昕扳過我的肩,逼得我直視他雙眸。他的目光溫淨如玉,那般清澈坦蕩,無一絲玩笑的意味。
“什麼‘自作多情’?墨遲,你是喜歡我的,對麼?你說你不會當真?墨遲,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
“你……”我錯愕得說不出話來,望着他,心頭緩緩涌上一股熱流,“怎麼會?可是母后明明說你拒絕了父皇,怎麼會?你怎麼會是……”
“當日拒絕皇上的賜婚,原因有二。一來是我未能確定你的心意,怕誤了你終身的幸福;二來,其實你那日送我風箏的含義,我是懂得
的。可我覺得你畢竟年幼,閱歷尚淺,許是一時衝動,怕是日後遇上更好的人,會後悔也說不定……”
我以手掩住他的脣,說了這一生至死不忘不悔的一句話:“也許你現時無法相信,可我會用日後無盡的歲月來證明,沈沐昕或許不是這世間最好的男子,卻會是我雲墨遲今生的唯一。”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我相信,總有一日,我的心意,他會明白。可當時的我,卻不曾料到,有一天,他竟會真的狠心將我拋棄。
耳邊傳來丹碧焦急的呼喊,我掙開他的手,跑了幾步,復回首嫣然一笑。而我並不知道,這回眸一笑,亦讓沈沐昕輾轉銘刻了一生。
丹碧抱着新剪摘的臘梅進門時,我正在系披風,她將臘梅插入花瓶,望一眼窗外的溶溶月色,笑着問我:“這個時辰,可該就寢了。怎麼公主睡不着,貪戀今晚的月色要出門?”
我聞言眼中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罩上披風后的帽子,面容深掩,提了一盞宮燈,“只怕這會兒睡不着的不止我一人呢。丹碧,你隨我上漪蘭閣一趟。記住,是悄悄兒去。”
“什麼?上漪蘭閣?”
也莫怪丹碧吃驚,漪蘭閣,正是雲墨嫵的住處。
我到訪的時候,雲墨嫵正斜倚而坐,姿態悠閒地賞玩着案上的蘭花盆景。而她面前的桌几上,擺放着幾碟點心,一壺暖酒,還有兩隻琉璃夜光杯,分明是早料到了我會前來。
我嗤聲笑了笑,揚聲道:“天色已晚,怎麼四皇姐還未入眠,竟有賞花的好興致?”
雲墨嫵擡頭,目光與我輕輕一碰,並無驚訝的神色,笑意盈盈:“七妹來了,可真是稀客。這幫奴才也真是的,怎麼也不通報一聲,好讓我到門口去迎一迎。”
話是這麼說,可剛起身,她就揮手遣退了殿內所有的侍女。我如何會不懂她的意思,遞個眼色,示意丹碧守在門外,獨自進去。
解了披風扔在衣架上,我在她面前坐下,舉起酒杯到她面前,輕笑問:“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你這促狹的丫頭。”雲墨嫵笑着給我斟上酒,亦給自己滿上,兩人輕輕碰杯,一飲而盡。
她復給自己斟滿,卻不再送入口中,只是舉杯輕輕搖晃着,眼底流光瀲灩,帶着幾分醉意,“七妹,自從那日出宮回來,咱們姐妹間許久不曾這般坐着好好說話了罷?”
我一怔,想起幼時時常與她這般對月喝酒談心,心底亦有些感傷,自顧倒酒,淺酌一口,語含譏諷:“是啊,墨遲今晚還能坐在這兒與四皇姐對酌,當真是大幸。”
雲墨嫵驀然擡頭,眸染水霧,“七妹,我……”
我嫣然一笑,忙仰首飲盡杯中之酒,想借此掩去眸底的淚光,喝得太急,喉嚨火辣辣一片,竟燒得心口都微微作疼起來。
我的淚撲簌簌滾落,笑道:“從前之事,不必多提。我今夜前來,只爲和四皇姐道一聲‘多謝’,告辭。”
起身抓起披風,我踉蹌着步伐就要走,手腕一緊,回頭撞見同樣淚流滿面的雲墨嫵。
“是,我承認我喜歡夜帝。錯只錯在,我不該因愛生妒,對七妹起了歹心。從前之事,是我對不住七妹。七妹,我錯了,你原諒四皇姐,讓我們還如從前那般做好姐妹,好麼?”
我的淚掉得愈發兇,回身一把抱住了她,失聲泣道:“四皇姐,我一直在等,等你親口承認。你怎麼會不明白,你喜歡的男子,我絕不會與你相爭。而只要你肯表露悔意,我就一定會原諒你的。”
“七妹……”
姐妹相擁而泣,盡釋前嫌。
雲墨嫵替我細細擦乾淚痕,忽而貼在我耳邊低低說了一句。我登時拍案而起,面色陰霾,起身握拳冷冷道:“夜帝狼子野心,我絕不會讓他如願以償!”
來時,月華皎皎,光芒如日中天;可離開時,卻是浮雲蔽月,天地間光輝盡失。一切皆如興衰榮辱,繫於一剎之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