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文帝面容猙獰地逼近我,一手掐着我的脖子,一手握着一個白色的瓷瓶,惡狠狠道:“任你說什麼,這一份禮,你也得受。因爲,朕不是給你一人的,也是給那慕容瑜和沈沐昕準備的。明日,他們定會覺着很‘驚喜’。”
空蕩的宮殿內,晉文帝陰沉的笑顯得那般可怖,那隻瓷瓶也離我越來越近。我揮舞着雙手,想要掙扎,想要喊人救我,可他的大手緊緊扼住我的咽喉,我終究什麼也喊不出,勉強撐着力氣,艱難吐出幾字:“不要,不要。”
可眼見我面露痛苦,晉文帝卻越發歡愉,大笑道:“皇兒,朕勸你還是少做無謂的掙扎,乖乖喝下這失心粉。今晚,你寢殿四周的人皆被朕派人用迷魂煙迷倒了,誰也不會來救你。”
我的眼角,緩緩滑下一滴絕望至極的淚,只得眼看着那一瓶液體緩緩流入我的嘴裡,咽喉裡。令人窒息的絕望,也漸漸淹沒了我的心。
後腦勺吃疼,我皺緊眉頭,還不待呼痛,人已昏昏沉沉地暈了過去。
第二天,當我重新睜開雙眼時,牀前密密麻麻地圍了許多人。
我大睜着雙眼,迷惘地看着那些似是熟悉,卻又陌生的臉孔,聽着她們焦急地喊着我的名字,卻毫無反應。就在這時,一個俏麗的碧衣女子來到牀前,握着我的手,嗚嗚流淚。
我使勁搖晃一下頭腦,忽然清醒了過來,看着面前痛哭的人兒,輕輕喊:“碧兒,我沒事,你別哭。”
這一下,滿殿歡呼,皆轉憂爲喜。
面對一團喜氣的衆人,我閉口不提昨夜之事,任由她們爲我梳妝打扮,換上華美精緻的鳳冠霞帔,上了花轎,一路往乾清宮拜別晉文帝。
饒是心底那樣恨那一個人,可當着衆人的面,我仍是隻得嚥下心中的苦痛,恭敬地說着一些言不由衷的話。我曉得他想折磨我,看着我痛哭失聲,可我偏不讓他如願。我須得忍着,親手毀盡他苦心籌謀的一切。
依着晉國的風俗,公主出嫁前,須得由皇帝陪着上皇城最高的望月樓去接受百姓們的歡呼和祝福。這一日,晉文帝攜着我的手,一同上了望月樓。
因着是一國的標誌性建築物,望月樓建得極高極華美,約莫三十餘丈,從上往下俯瞰,頗有些嚇人。此刻,望月樓之下是長長的迎娶儀仗,而兩邊,則是歡呼雀躍的上京百姓。
數十名女官從兩旁而上,手託紅盤,上面盛着豐厚的金銀錢幣,正是用來打賞底下的老百姓,以示與民同樂的。可從來,也沒見哪位公主出嫁,會撒這般多賞錢的。
我當下詫異:“怎麼準備了這麼多?按着祖制,不該是這麼多的。”
晉文帝笑得一如天底下最慈愛的父親,對我道:“皇兒,你是朕最心愛的女兒。今兒個是你出嫁的日子,朕心中歡喜得緊,便破例教人按着祖制的十倍準備了。父皇只願,皇兒這一生再無磨難,從此與駙馬二人情比金堅,恩愛到白頭。”
在場的諸人無不爲晉文帝的愛女心切感動得熱淚盈眶,可在我聽來,卻是天大的諷刺和玩笑。
我略略屈膝,意味深長道一句:“兒臣多謝父皇擡愛。也但願這一生,能得機會報答父皇對兒臣恩情的一二。”
晉文帝頷首一笑,“朕
與皇兒乃是父女,何須言謝?時候也不早了,開始吧。”
於是,我隨着他一起上前,預備將托盤中的賞錢撒下去。那一刻,任誰也不會想到,即將出嫁的公主,爲何會瘋了般地抱住自己的父親,欲推下城樓。
城上城下的人皆驚呆了,竟無一人上前制止。便是反應過來,只怕也無人敢上前制止。
晉文帝被我抵在城牆上,他的半邊身子已在半空中,岌岌可危,很快反應過來,眯着眼笑道:“皇兒,朕到底低估了你,你竟這般狠心。”
我笑得淡然,半生坎坷的我,歷經常人所不能理解的一切,對於生死早已看淡,“父皇,黃泉路上,兒臣再向您請罪吧。而今,還請您先行一步。”
我伸手便要推他下去,不想他反手一拉,緊緊圈住了我的腰身,一併將我拋下了城樓。
“便是死,朕也要拉你一道。”
出於求生的本能,那一剎,誰也顧不得拉扯誰,只是緊緊攀住城壁,以免自己掉落下去,摔得個粉身碎骨。
幾乎是同一時間,底下傳來兩道痛徹心扉的呼喊:“雲兒(遲兒),不要!”
頭上的鳳冠霞帔此刻於我而言是那般沉重累贅,我艱難呼吸,緊緊抓住城壁,聽着底下撕心裂肺的喊叫聲,輕輕迴轉過頭去,隔得那樣遠,我根本看不清他們的臉,可那一刻,還是禁不住淚流滿面。
不是不曾想過,他會來。可爲何偏偏要是在這一刻?難道上天不知道,當他就在下頭望着我時,我的心裡會有多麼捨不得鬆手麼?難道上天竟不知,讓我選擇血肉模糊地死在他面前,於我於他,皆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麼?爲何,每每,皆要我做出這般艱難而殘忍的選擇?
城牆上的風很大,颳得衣袂颼颼作響,也使得我攀着城壁的手越發艱難。我的淚很快被風吹乾,大口吸氣,我嘶聲喊道:“沐昕,奕譞,你們走!不要留在這裡,不要看我,不要……”
眼見我言語中似有輕聲的念頭,底下的兩人不知是怎生的錐心刺骨,遙遙傳來的聲音竟含着哽咽和驚慌。
“不要!遲兒,你千萬不要放手,千萬不能放手!若是沒有了你,我也不活了。今日是我們成親的日子,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不要對我這麼殘忍……”
另一人也喊道:“是啊,你不是說,這一生最愛大哥的麼?那爲什麼眼看幸福來臨時,你卻選擇了放手呢?雲墨遲,你怎能這般不負責任!爲了你的幸福,我已經逼自己放棄了自己的幸福,你怎能選擇一死了之!不行,絕對不可以!我不許,你聽見了沒有?”
豆大的淚密密爬滿我的臉頰,流入嘴裡,是化不開的苦澀,我心裡默唸:可是,沐昕,慕容瑜,你們都不知道。我中了失心粉的毒,中得那樣深,我活不長了。如何能看着父皇步步緊逼,害得你們不僅失去最心愛的女子,還要失去江山!不,我不能啊!
眼看這一會子的功夫,城樓上的人已反應過來,欲拉晉文帝和我上去。可晉文帝怎生還容得下我?他喝令着衆人不許管我,只管拉他上去,可仍舊有一人,無視他的命令,流着淚拼命伸手向我。那個人,是丹碧,是一直與我相依爲命的丹碧。可我,終究辜負了她的好意。
眼見一旁的晉
文帝已艱難地伸手去握住女官的手。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刻,再容不得我遲疑,我不管不顧地撲過去,抱住他一齊墜下城樓。風聲吹得那樣緊,吹亂我的髮絲和裙襬,我攤開雙手,如蝶翼般,閉眸往下墜去,嘴角含着安然的笑。
別了,沐昕,今生我無緣做你的妻子,來世,但願我們不再錯過。
別了,慕容瑜,雖然到了今日,我仍舊記不起我們之間的那段情,可我會記得你的情深,記得……我們曾愛過。
耳邊傳來沈沐昕和慕容瑜痛徹心扉的哭喊,可我已無力去理會。可很快,又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響徹在耳畔,那人喊的是:“丹碧——”
我驀然驚醒,看着那個追隨我而來的傻女子,她含着笑,伸手過來牽住我的手,與我緊緊相連,再也不願分開。
我已乾涸的眼中,復涌出了淚意,嘶吼道:“你個笨蛋,跟來做什麼?你明明,可以幸福的,爲什麼要放棄……”
丹碧朝我笑着,眼中亦是淚水盈盈,可握着我的手心卻是那樣溫暖。我知道,她在對我說:公主,我不能扔下你一人。
離地面越近,衝勢越快,那一人的臉,也越來越清晰。我努力轉首,對着他綻出我這一生之中最美的笑顏,而後伸手一拉,緊緊將丹碧裹入懷中,利用我的身體,替她承受住些許衝力。這般,即便落地,死的也只會是我,不會是她。以玉無極的醫術,定能救她性命。我們之中,總要有一個是得到幸福,纔不枉費曾經所受過的那些苦難,纔不枉費,我們這一生的辛苦追逐。
落地的那一剎那,我已無任何知覺,也許,已經痛到了極點的人,便不再會覺着痛了。而我,多麼慶幸,第一個趕到我身邊的人,是當年那個初見時便令我一見傾心的白衣男子。
我從未見過這樣淚流滿面的他,彷佛失去了全天下,他跪在我的身側,不敢觸碰我沾滿鮮血的身體,只是傾盡一生的心力喊道:“遲兒,遲兒,不要離開我!不要!”
在這一刻,在死亡即將帶走我的生命最後瞬間,那些爲我遺忘的前塵往事,終於被我一一拾起。原來忘情水,竟是世上這般歹毒之物。一旦服下,終身忘情,如若重拾記憶,如若摯愛身亡,便是自身氣絕之時。若有機會,我真想告訴世間情人,便是彼此間有再大的誤解和怨恨,也不要輕易服下忘情水。因爲,一經忘情,醒來時,必肝腸寸斷。
我望着這個讓我傾心愛戀了一生的男子,輕而深情道:“沐昕,這一生雲墨遲心中最愛是你。”
而我的話,換來的,是他唰唰滑落的淚水,和傷心欲絕的眼神。
而慕容瑜,此刻也趕到了我的身側,他滿眼的傷痛和不可置信,跪在了我的身旁,狠狠掄起拳頭捶地。
“早知結局會是如此,我當初死也要攔着你回晉國。都是我,我真該死!”
我的目光緩緩從沈沐昕身上移開,望定那張俊美而憔悴的臉,露出一個歉然的笑意。感覺身上的疼痛似乎要將我撕裂,力氣和溫度在體內一點點流失,我努力支撐着精神,一字字對他道:“奕譞,我記起來了,我們的確……的確相愛過。”
而這一句話,成了我此生的最後一句話,也成了慕容瑜一生難以撫平的傷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