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他開口挽留:“若你留在京城,我可……”
“你可護我周全?”秦雨纓挑眉反問。
雪狐點頭,不覺得自己這話有何不妥。
“那陸泓琛呢?”秦雨纓接而問。
雪狐有些結舌:“他……”
見他結舌,秦雨纓輕輕一笑:“你想說,任由他自生自滅便是?”
“當然不是……他與你不同,他是個仙人。”雪狐忍不住反駁。
秦雨纓早已料到他會如此說:“他若真是個仙人,怎會如此短命,還需我來替他逆天改命?”
“這……”雪狐一時也說不出個子醜卯寅來,“我說他是,他便是,我有何理由騙你?”
秦雨纓點了點頭:“你是沒有理由騙我,可這並不代表你的每一次判斷都無差錯。無論如何,我都不會獨自留在京城,任由陸泓琛在外金戈鐵馬。不過去遼城之前,我還有件事要拜託你。”
見她去意已決,雪狐不覺有些挫敗,皺眉問:“何事?”
“七王府,還有牧家一大家子,都要勞煩你和閻羅替我照顧。”她道。
雪狐先是點頭,而後又忍不住搖頭:“閻王那廝又蠢又倔,活像一頭驢,指望他同我一起照看這兩大家子,還不如只指望我一人……”
他說的是句大實話。
先前,閻羅好歹還有幾分法力,不說能呼雲喚雨,至少可以用那幽冥鏡瞧一瞧這世間的各個角落,而今卻儼然成了廢人一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架子還挺大,生怕別人不曉得他與衆不同,是個神仙……
秦雨纓掩面輕咳一聲。
雪狐不解,直到看到她身後那張黑如鍋底的人臉時,才忍不住顫了顫嘴脣。
那不是別人,正是閻羅本尊。
他的神色頗爲難看,語氣則比神色更爲可怖:“誰是驢?”
雪狐額角僵硬得出奇,只差沒滲出汗來——這廝是何時來的,他怎麼一點也沒察覺?
“你你你……你不是驢。”他擺擺手,言辭懇切。
只不過,結結巴巴的幾個字,顯未能說服與打動閻羅這尊煞神。
眼看閻羅的眸光一點點變得冷暗,他心裡打起了鼓。
完了完了,看來這輩子是不能翹辮子了,否則定會被這記仇的貨色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行了……”秦雨纓着實看不下去,“你二人若想吵,我走之後大可吵個痛快。”
走?
聞言,閻羅總算明白了秦雨纓叫他來所爲何事:“你打算同那陸泓琛去遼城?”
他早已聽說陸泓琛重新被封爲鎮遠大將軍一事,心知這背後不會沒有貓膩。
後來,又傳來胡人在遼城外安營紮寨的消息……
皇帝何其狡猾,此番無非是想利用陸泓琛退敵,否則哪會將那大將軍一職交還?
只是不曾想,秦雨纓竟打算與陸泓琛一起離開。
閻羅心裡說不出是究竟何種滋味:“你可知這一去……”
“這一去生死未卜?”秦雨纓反問。
閻羅不怒反笑:“每每你搶話,我都很是惱火,卻不知爲何這一次,怎也惱火不來……”
秦雨纓並未接茬,這話,她不知該如何往下接。
“那生死冊上,記載着陸泓琛仍有大半年壽命,我呢,我要到何年何月纔會撒手人寰?”她轉而問道。
閻羅眸光微黯:“你的壽命,我並不記得了。”
一句輕飄飄的不記得,並不足以令人信服。
那短短一行字,如被刀刻在他底,怎也磨滅不去……
他不是沒有辦法爲她延續壽命,可眼下……他法力盡失,甚至無法回那地府,一切皆已成定數,無從更改。
一想到這,眸中的苦澀就愈深:“既然你要去遼城,我可扮作士卒,爲你二人掃平前路。”
秦雨纓自不會答應:“你留在遼城即可。”
她之所以叫丫鬟請閻羅過來,是爲了當着他與雪狐二人的面說清楚,她與陸泓琛離京之後,二人便是七王府的主心骨,若彼此之間有間隙,定會給心懷叵測之人留下可乘之機。
她拒絕,閻羅苦笑點點頭,並未強求。
秦雨纓轉目看了一眼屋中那小書靈,小姑娘安安靜靜,彷彿與周遭的空氣無異。
燭光閃爍,落在她眼眸中卻不見半點光影……
“那兩冊書,我會一併帶走。書靈和唐詠詩,務必看好。”秦雨纓接而道。
雪狐聞言一愣:“你……你這是何意?”
秦雨纓移回目光,並未解釋:“我寧願你永遠不必明白我這話的意思。”有些人被執念遮蓋了眼眸,故而無論旁人怎麼說,都不願選擇清醒。
雪狐正是如此。
她擔心雪狐一心放在那書靈身上,無心以處理七王府之事,故而纔將閻王也扯入了這灘渾水裡……
將該說的說完,她徑直回了房。
次日一早,宮中就有人送來了兵符,替陸泓琛牽來了車馬。
陸泓琛行李並不多,隨從也只帶了兩人,一個是副將杜青,另一個面貌清秀,膚色白皙,衆人皆以爲是府中新來的小廝。
暗衛卻悄悄議論,那是喬裝打扮了一番的王妃娘娘,不放心王爺一人去邊境,才扮作小廝悄悄跟隨……
陸泓琛很快就離開了京城,京城外是一條黃泥官道,因是官道,兩旁既無樹木,也無人家,一眼望去遼闊而坦蕩。
馬蹄捲起黃塵,一路浩浩渺渺。
一行人在城門口送別,有閻羅、雪狐,有秦瀚森、小依,還有常氏和一大家子……
旁人皆瞧不出陸泓琛身上那黑霧,雪狐卻瞧了個一清二楚。
尤其在那浩渺黃沙之中,輕似煙,濃如墨,聚而不散,隱隱有破天之勢……
死氣如此之濃郁,雪狐此生見所未見問所未見。
可陸泓琛分明死期未至,這般濃郁的死氣究竟從何而來?這可真是奇哉怪哉……一路思忖,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七王府,來到偏院,房門大開着,惡婆娘坐在梨木桌旁,面前放着一個小小的行囊。
“你這是要做什麼?”他不禁狐疑。
小姑娘指了指行囊,一雙無辜的大眼睛眨了眨,那意思再明顯不過。
“你要走?”雪狐蹙眉。
小姑娘點了點頭。
見她點頭,雪狐着實有些惱了。
秦雨纓昨日特地將整個七王府託付給了他,此事惡婆娘不會不知。
在他記憶中,惡婆娘並不是這般不講義氣的人,卻不曉得爲何偏要在這時離開……做人怎能如此恩將仇報?
回想起秦雨纓昨夜那句“書靈和唐詠詩,務必看好”,他心裡很不是滋味。
有些事,他不是看不懂,只是不願去信罷了。
書靈看着他,稚嫩的臉上閃爍一絲疑惑,似乎瞧不透他在想些什麼。
“你要走你走,我暫且還不打算離京。”雪狐道。
書靈蹙了蹙淺淡的眉毛,眼裡疑惑漸深。
那模樣,儼然一個小大人。
“你能化身爲人,是因有了她的一半仙力,即便只是因爲這個,你也該在她患難時幫上一把。”雪狐接而道。
書靈撇撇嘴嘆了口氣,似乎有些不情不願。
不過,還是解開了那小小的行囊,拿出了裡頭的衣物。
除卻衣物,就只剩水與乾糧,不見半點金銀細軟。
雪狐看得既好氣又好笑:“這般離開,只怕剛到半路上就得餓死。”
書靈指了指乾糧,表示不服氣。
雪狐瞥了一眼那幾塊賣相極差的乾糧,毫不掩飾眼裡的鄙夷:“這些能吃幾日?除非我重新變回狐狸,否則還不夠塞牙縫的。”
書靈起身,氣呼呼地要來揪他。
然而雪狐早有防備,立刻便躲開了,眼珠一轉,伸出一指放在脣邊,輕輕“噓”了一聲:“莫要作聲……”
他並非故弄玄虛,而是察覺這府裡突然多了個外人。
書靈動作也是一頓,一雙小巧的耳朵微微動了動,轉目看向窗外。
那是刑房的方向……
那人得知秦雨纓與陸泓琛雙雙離開,果然迫不及待找來了過來。
唐詠詩被關在陰暗潮溼的刑房中,已一月有餘,每日都有暗衛送來飯菜和水,不至於讓她餓死渴死,今日也是一樣。
只不過,那暗衛送完飯菜,並未徑直離去,而是站在原處定定看着她。
一雙眼睛,似曾相識。
“是……是你?”她恍然明白過來,艱難地蠕動了一下嘴脣,舌頭尚未恢復,話音有些僵硬。
那“暗衛”點了點頭:“秦雨纓離開京城了,那兩冊書,你可有拿到?”
唐詠詩搖了搖頭:“沒有……”
見“暗衛”面露不滿,她立刻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可以將這七王府的秘密盡數說給你聽。”
“七王府的秘密?”那人狐疑地重複。
唐詠詩點頭:“這府裡住了一隻書靈,是從那下冊古籍中冒出來的,還有,地府的閻君也找了過來,想讓那玄女回心轉意……”
“玄女?”那人不解。
“玄女就是秦雨纓那賤人,她先前曾嫁給閻君爲妻,後來與一個凡人私奔,閻君癡情於她已有數千年,不惜一次次拆散她與那凡人,這一世,她本該灰飛煙滅,卻鬼使神差打破了封印,恢復了記憶,依舊賊心不死想與那凡人白頭偕老……”唐詠詩解釋得無比詳細。
她的舌頭一動就疼,牽扯着那傷口,不住地往外滲血。
可只要能離開這裡,這點小傷又算得了什麼?
只可惜她越往後說,那人的面色就越玩味:“原來是個瘋子。”
“我不是瘋子,我不是瘋子……”若非被五花大綁,唐詠詩定會不住擺手,“我是閻君先前最寵愛的姬妾,怎會是瘋子?”
那人嗤笑一聲,眼神極盡嘲諷,也不知是在嘲諷她,還是在嘲諷自己,居然費盡心血想救一個瘋子出去。
他還道此人身份特殊,或能成爲自己今後的助力之一,哪曉得此人滿口胡話,一口一個閻王,一口一個玄女……
如此能說會道,怎不乾脆去茶館當說書先生?
真不知秦雨纓將此人關押起來,究竟有何用意……
“我沒瘋,我沒瘋!”唐詠詩急於辯解。
爲何所有人都以爲她瘋了?她分明只是從那書中察覺了一些隱秘之事罷了……
如今,她算是曉得了秦雨纓身上那封印有多可恨。
秦雨纓七竅不通,看到事實也不能明悟,而她有口難言,哪怕明知說出真相就能換取自由,離開這該死的七王府,偏偏半個字也無法說出口……
就好比方纔那番言語,其實並非她本意。
可無論怎麼費盡力氣,提起陸泓琛時,脫口而出的始終是“凡人”二字,半點也不能更改。
當年,是她親手將筆遞給閻羅,任由閻羅在玄女後頸點下了那淺淺紅印,難道,這就是報應?
呵,就算是報應又如何?
反正秦雨纓與閻羅註定緣淺,不可能雙宿雙飛。
她得不到的,旁人也休想染指!
見唐詠詩一時蹙眉一時發笑,一時憤恨一時得意,那“暗衛”更是篤定了心中猜測——此人定是瘋子無疑。
既如此,自然無需再浪費時間。
正打算轉身離去,刑房外頭卻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他心中一急,握住了腰間長劍。
刑房狹小,無處可躲,眼看那人一步步走了過來,他面上的警惕卻忽而化作了濃濃驚訝:“是……是你?”
“是我。”秦雨纓揚了揚柳眉。
那語氣輕描淡寫,出塵的眸子,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衣着:“爲何繼續不扮作那陳大夫?”
那人仍未從驚詫中回過神來,兀自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不是出城去了嗎?”
秦雨纓“哦”了一聲:“誰說的,我怎麼不知?”
“你……你設計引我來,就是爲了抓個現行?”那人總算漸漸明白過來,語氣中有了一絲憤慨。
“是又如何?”秦雨纓嗤笑,“許你渾水摸魚,來府中打探不該打探的消息,就不許我放出消息,引你上鉤,看看你的廬山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