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雨打浮萍
楚岫踢踢腳上的泥,走進酒樓,祁鋒將馬拴在拴馬樁上後也緊跟着進來。
已有店小二端了茶水前來招呼,他看到祁鋒手中的長劍,便把這兩位當成是江湖中人,招呼並不熱切,朝廷對江湖有管制,一般人都不願惹江湖人,茶樓飯館客棧也並不願意接待這種客人,因爲很有可能招待了人家,別人不願付賬,還要勒索你的錢,你也拿他們沒有辦法。
祁鋒是個悶葫蘆,一向不說話,也就楚岫問了問店小二此店的各色菜式,然後點了兩葷一素。
楚岫的臉上做了些微的易容,臉型沒有大變化,皮膚卻改成了帶點兒棕的黃,鼻子墊成了塌鼻樑,看起來像個三十歲左右的潦倒江湖浪人,手中提着一個灰黑的包裹,包裹裡露出一截樸素的短劍柄,更顯潦倒。但他的聲音溫潤輕柔,聽起來像春日裡溫暖的太陽照在雪上的感覺,極爲舒服,店小二就聽他這個聲音就把他劃爲儒雅的劍客一類,也就不像原來般板着臉,招呼也熱情起來。
楚岫點的菜葷素搭配,但他自己還是不愛吃葷,也就不斷夾着面前那一盤熗炒青菜就飯,祁鋒在心裡暗歎了口氣,把自己面前的牛肉夾了幾塊放進楚岫的碗裡,楚岫看到自己碗裡的肉皺了皺眉,還是夾起來吃了,他知道和祁鋒講道理根本講不通。
一頓飯用完,祁鋒出去收拾馬,楚岫付了賬,問好了路出了飯館。
“還有六十來里路,不用趕晚上也能到的。到時就能睡個舒服覺了。”楚岫騎上馬,回頭看另一匹馬上的祁鋒,高興地說道。
已過午時,幾日來下着小雨,此時終於雲開,太陽照了下來,秋天的陽光於雨後出現更加明晃晃,楚岫坐在馬上暈在太陽光裡,祁鋒覺得,楚岫已經是那陽光,而他的笑容甚至比陽光更耀花了他的眼。
到達柳城時,太陽剛剛下山,火燒雲燃燒了整個西天。
兩人找了一家較便宜的客棧住下,用完飯楚岫就坐在房裡,拿出自己製作的鵝毛筆和墨水,開始寫起東西來。【本文嚴禁轉載】
祁鋒先在城裡打探了消息,回到客棧已經快過戌時,看楚岫還在寫東西,其餘事也沒顧,便打了一盆溫水進屋,放到楚岫邊上的凳子上後,邊說邊轉身去翻包裹拿藥,“把臉洗了!”
楚岫正寫得專注,根本沒聽到,頭也沒動一下,祁鋒已經拿了幾個小瓷瓶放在桌子上,由於他故意加快的行動帶起了風將油燈本就不太亮的光吹得東倒西歪,楚岫伸出手護了一下,有些埋怨地悶悶出口,“你離遠一點,燈都要被你弄熄!”
“來,把臉洗了!”祁鋒只好伸手去奪楚岫手中的筆,又要求了一遍。
“哦,別把筆拿走,放這兒,洗完我還要寫呢。”楚岫最怕祁鋒把他的紙筆收了,馬上坐端正,擺好臉讓祁鋒洗。
祁鋒看楚岫這幅樣子,心裡很聽開心,不過面上仍然一副死人臉。
將楚岫這隻寶貝鵝毛放好,便開始用藥給楚岫將臉上的易容揭掉,用調好的藥在臉上輕輕抹了一層,然後將臉上的那張麪皮撕起來。
楚岫的真實面目露出來了,兩個人都出了口大氣。
祁鋒是看到面上皮膚還算健康,楚岫因爲臉終於解放了。
楚岫用水洗了把臉,熱水將他的臉浸潤地紅潤起來。
這四年多裡,一直是祁鋒陪着他天南地北地走,楚岫已經將祁鋒當成是身邊的親人,他這張臉在這幾年裡也只有祁鋒見過。
在偏遠或無人之地,他沒有戴人皮面具,所以,臉色並不是長久不見陽光的慘白。楚岫此時的臉色倒算不錯,是白中透着健康的紅潤,由於四處行動,身體鍛鍊地比以前好上很多,一看就是一個精神的小夥兒。
祁鋒看他額頭上起了幾個紅點,便拿着一盒護膚的膏,沾了一些給他抹上。
楚岫開始在想問題,沒有注意到外界情況,當突然回過神來,眼前一張放大的人臉,他駭得差點將祁鋒這個武功高手也一掌掀翻在地。
“你離我這麼近做什麼?嚇死我了!”楚岫瞪着眼說道。
祁鋒也不回答他,將手中的護膚膏放到一邊,開始做別的事去了。楚岫已經習慣祁鋒這樣不理不睬的行爲,也就沒有計較,又開始寫起這幾日的遊歷和地理日誌來。
剛剛祁鋒離得太近,楚岫由於在想皇帝的事情,回過神看到他,讓他覺得眼前這張臉是皇帝的,駭得心跳都差點停了。
由於剛剛的這斷小插曲,楚岫開始緊張不安起來,神思有些恍惚,總覺得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寫東西也寫得不再順暢。
於是停了筆,收拾了桌上的東西。
祁鋒又進來了,拿了個浴桶進來,之後又出去提水進來。
楚岫看祁鋒忙忙碌碌的樣子,想去幫忙,又被祁鋒冷眼一掃掃了回來。
祁鋒和他年歲相當,是鳳家從小陪養的死士,當時楚岫要離開京城瓊英,鳳毓私自偷偷將當時還叫丁卯的祁鋒銷號,然後送給了楚岫做保鏢。
這種大禮楚岫當然不願收,但是鳳毓對他說,已經銷號了的死士就是死了,假如他不收,祁鋒就只能真的被除去。
楚岫感激鳳毓對自己的幫助,收下祁鋒之後便讓他用了他沒做死士時的這個名字。
“沐浴吧!”
楚岫坐在凳子上看着油燈燈芯發呆,祁鋒叫他沐浴的時候才發現衣服還沒拿出來,然後,只好看着祁鋒給他拿衣服。
“你真的要回去?”楚岫洗澡的時候,祁鋒邊給他鋪牀邊問,雖然他說話通常沒有情緒在裡面,但楚岫還是知道的,祁鋒不想讓他回去。
“嗯!”楚岫回答了一個單音,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不回去難道就這樣流浪一輩子麼?”
“可以找個小村子過日子,我可以幹活養你,你還是看書寫字!”祁鋒轉過身盯着楚岫,說出的話如誓言般堅定有力。
楚岫搖了搖頭,“不是過日子的問題。你也看到了,自從皇上攻下錦國,錦國人便比承國人低了一頭,不出幾年,錦國舊地就會出問題,聽說皇上現在做事一意孤行,天下之大,百姓之多,你和我走了這麼多的路,看了這麼多的地方,瞭解了這麼多事,國以民爲本,皇上這麼做根本行不通。假如我沒有看見,假如我沒在這裡,我也不會想到要去承擔什麼事情,但是,既然我在這裡了,我就不能看着天下百姓遭殃,我想要一個清平盛世,想要百姓安居樂業,這與皇上無關,甚至與我也沒有關係……”
楚岫陷入了沉思,是的,以前,他還想着要名留千古,但是在這片大地行走了這四年後,看到了萬千人民的生活百態、生死離別,知道承國之地大也有地界,知道一生之長也很快就會過完,知道生命之中見到的人會很多,但相交相知的終究只有幾個……一路行來,看了太多,想了太多,他再不想逃避,他要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即使是給皇上一點小小的建議,哪怕是爲老百姓說一點真話,將自己的所知,自己的每一份力能對這個世界的發展有些作用,他自己付出些什麼,會怎麼樣都是值得的。
他不想再這樣無根蒂的漂泊,看見人們流離失所,忍飢挨餓,看見別人妻離子散,而他一點忙也幫不上,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然後自責,然後後悔,他不想再這般消磨下去。
祁鋒看楚岫臉上變幻卻越來越堅定的神情,心中雖想和楚岫過平常的日子,但也希望楚岫能完成他的夢想,他不知道楚岫的心到底有多遠,但楚岫想走多遠,他卻能陪着他,一直陪下去。
花了兩年半的時間,本就腐朽不堪的錦國終於被全境攻陷,從此,錦國就只能是歷史,地跨南北,北至冰封草甸坡南至大海都是承國的地界。
皇帝莫宇昊意氣風發,部署了在錦國的兵力,攻下錦國的後續工作卻沒做多少就要回程,他知道自己這樣做,易楚岫就一定會出現。
從楚岫每次給他寫的含有建設性意見的信可以看出,楚岫太關心這片大地了。但是,兩年多來,楚岫寫給他的所有信件他全收起來了,一絲半點沒有按照其中實行。
他就要看看這個逃跑掉的人要怎麼辦,他算準了楚岫會自己回到他身邊。
在半個月前,皇帝莫宇昊收到了楚岫最長的一封信,其中斥責了他在攻下錦國城池後的所爲不妥,斥責他這樣做無異於逼錦國全民皆反,最後定會把承國也拖着滅國。
其中言辭激烈,最後還斥責他對他好的建議視而不見,沒有大胸懷,這樣是不能成就他的一代明君夢的。
莫宇昊沒想到楚岫罵人也能寫的這般洋洋灑灑,一寫就是五六張,他看到後氣得摔東西,最後不由分說派人去把楚岫抓回來。
其實楚岫的行蹤在年初就被他掌握了,但他忙於國事軍務,無暇分身,也就想着讓他再逍遙一段時間。
不過,現在他也等不了楚岫來找他了,把他抓回來也是一樣。
第二章歸去
楚岫醒來的時候,昏昏乎乎,不知身在何處,明明記得昨晚睡在客棧,並且是好久以來沾到牀板和溫暖柔軟的被子,睡得又熟又好。可是,爲什麼一覺醒來,發現世界就變了,雖然不明顯,身下的牀的確在輕輕晃動,像坐船一般,屋裡的擺設也變了,變得高貴華麗起來,牀柔軟的不像話,房裡輕飄的紗帳讓楚岫覺得如在雲中,甚至身上的寢衣也由原來的布衣變成了綢衣,他就像睡了一覺便從路邊小旅館到了五星級大酒店。
楚岫想了一下,坐起身,剛起牀的那陣眩暈已經過去。
由於每天要行很多路,思考很多問題,還要做很多文字工作,憂國憂民憂自己,這些都很消耗能量,每次睡覺的時候,他都會覺得好餓,但是爲了節儉,他是不會去買夜宵來吃,於是,每天他都在無比深沉豪邁或憂慮的思想想象,無比豐富的閱歷,無比激動的嚮往,和無比的飢餓中沉入睡眠,有時候晚上會餓的睡不着覺,便開始背《孔子》《孟子》《詩經》之類。
祁鋒看他實在餓,有幾次便去抓了麻雀田雞之類烤了拿來讓他填肚子,不過,餓得胃本就難受了,聞了油腥味就反胃得收腸刮肚地吐。這樣行不通,最後,祁鋒也就只好由着他了,只希望他用膳的時候少挑食多吃肉就好。
楚岫醒了就要吃東西,看房中桌上有兩盤精緻的點心,一盤是荷葉的翠綠色,一盤則是桃花的緋色,都拿來嚐了嚐,甜得有些膩味,也就放下了。
“喂!來人!”楚岫看屋裡沒有他的衣服,於是只好穿着寢衣過去開門,門是從外面扣上的,楚岫敲了幾下都沒人來理他。
楚岫對他現在的處境心知肚明,沒想到纔打算回去,就被找到抓起來了,只是不知祁鋒是不是也被抓了起來。
楚岫正填鴨式地吃點心,門就開了。
來人是一個高壯虯髯的漢子,彎着腰低着頭才從那門進來,楚岫看他一身青布錦袍,手中端着一個托盤,卻掩不住的軍人的威嚴和魄力。
他將托盤放下,朝楚岫行了個拱手禮,“易大人!皇上派微臣來接你前往封鏡城,路上若有照顧不周還請包涵!”
他一席話說得高亢,楚岫起身也還了個禮,“一路還請裴將軍多多照顧!”
封鏡城位於原錦國都城臨封東北,是其北上必經之道,泫河畔的第一大城。當初三國統一,她便是國都,由於後來的戰亂,她被大火焚燬,錦國立國佔有了她,卻捨棄她另定了氣候更好的臨封爲都城。
封鏡城由於她的地理位置,在後來的和平期又發展了起來,但是再沒有達到原來作爲國都時的壯麗莊嚴和繁榮繁華。
楚岫在三年前大戰未開始的時候,曾經考察過她,後來又經歷過很多城市,經過思考對比,認爲她地理位置最好,南北陸水交通發達,最適合作爲國都控制承錦這兩個國家。
而楚岫昨日住宿的柳城是錦國泫河更上游的一個小城,即使沒有被劫,他和祁鋒也會坐船到封鏡城,然後回承國國都找皇帝。
楚岫原以爲皇帝不會在封鏡城多待,而是直接回承國國都瓊英。現在想想,皇帝既然在封鏡駐足,那說明他也有遷都封鏡的意思,那他以前那些對原錦國的政策不是在亂搞嗎,難道他是故意這麼做,引自己上鉤去找他。
楚岫神色複雜,完全搞不懂這個皇帝腦子進了什麼水亂抽筋。
裴炎嵩沒想到楚岫知道他姓裴,好生驚詫,“易大人何以知道末將身份!”
楚岫本已神遊萬里,聽他一句,才笑道,“看將軍身形氣質就知道是軍中將領,再加我一路遊歷,很多人都在說我承國有位將軍,姓裴名炎嵩者,身長七尺,善使一把偃月長刀,戰場上勇猛無比,屢立戰功,卻又御下甚嚴,他的軍隊過處從不擾民,大家都相互傳頌,即使我孤陋寡聞,也是知道將軍大名的。今日看將軍掌中繭印,出手動作便知將軍是用長刀,所以,便擅自說了出口,將軍不要怪罪纔好。”
楚岫那一笑,便是風光霽月的清朗,再加上一番讚賞分析,讓裴炎嵩這個老將也不得不打心裡開心和佩服。
覺得這個年輕人的確是個人物,皇帝派自己來接他也沒有牛刀殺雞炮轟蚊子大材小用了。
楚岫問起和他同屋而睡的祁鋒,說他是自己一路而來請的護衛,希望能夠見見他,給了錢讓他離開。
裴炎嵩聽楚岫這般說,一臉爲難,最後還是說道,“那年輕娃子挺厲害,爲了帶大人離開,他傷了某好幾個屬下,現在正關在艙底呢!”
在楚岫再三說情下,才獲准下艙底看了祁鋒,並把他帶了上來。祁鋒是被鎖在艙底的,身上有多處被毆打致傷。楚岫心痛地爲他上藥。
“這是皇上接我的船,我可以給他們說,讓他們放你走,你以前一直受拘,想過的是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生活,我這裡還有一些錢可以都給你,你走吧!”楚岫邊給祁鋒的背上藥一邊說道。看祁鋒一動不動,任他擦藥一點痛呼聲都沒有,就知道他是不願意,便又道,“嗯,你要是要跟我回去也行。”
祁鋒身體動了一下,想說自己願意跟着他,但還沒說出口就又聽到楚岫說,“我回去了應該錢多些,到時也可以給你多一些,你就能夠去買一進大一點的房子,然後娶一房媳婦,做一點小買賣,最好不要納妾,對感情還是要專一的好。”
“你跟着我走南跑北的,還要照顧我的生活,真是難爲你了,我一直都很內疚的。但是,我回去了我也不知道會被皇上怎麼對待,即使以後做官,活一日也是腦袋多在脖子上一日,不知什麼時候就會丟性命,你跟着我和你以前做死士一樣沒保障,所以,我還是希望你離開,然後去過安穩的日子。”
說着說着祁鋒還沒反應,楚岫倒有些哽咽了,他其實很不捨祁鋒,畢竟祁鋒是他在這邊同他相處最久的人,兩人相依爲命地過了四年多,他早就把他當成了身邊兄弟一般的親人存在。
祁鋒就要走了,他難受地再說不出別的,只有手還在輕柔地動着給他上藥。
漸漸手上的動作也停了,屋裡呈現死寂般的安靜。
“無論是怎麼樣的生活,我都願意去,我……我不走。”祁鋒趴在枕上,只聽到他悶悶的聲音異常堅定。
“你別讓我走,我不會做生意,跟在你身邊纔有活路。”
由於是順風順流而下,到第五天時就到了封鏡城,一路行來一直在船裡,楚岫被限制了活動,出船的時候纔看到船的真面目,是一艘首尾約十丈的樓船,完全是軍隊配置的軍艦。
楚岫只以爲是皇帝要抓他的決心,根本看不到皇帝不想他路途遇險的關懷。
是在封鏡城西北水門艦港下的船,已是黃昏,晚霞即將退下去,水面上灑着最後的紅光餘輝。霧氣已在漸漸起來,沉靜肅穆裡,楚岫走到地面上。
遠處的白色水鳥飛過已昏沉的水面,天晚了,該回家了。
楚岫望見遠處走來的人,他仍是一身玄衣,沉穩大氣的步子,豪邁瀟灑的氣度,俯瞰天下的尊貴霸氣,深沉檀黑的眼一直注視着自己,楚岫站在那裡,一步也移動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