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黑的夢裡又深又冷,那裡讓楚岫覺得恐懼,他害怕那沉沉的黑暗孤寂,他害怕冰冷,他害怕一個人在這孤寂中飄渺無重量。
他費了千辛萬苦動了動手,手被另外一隻手握着的,那隻手溫暖有力,楚岫像抓住一根浮木的溺水之人,握上那隻手。
他敏感地知道這隻手是誰的,這讓他有些安下心來,之後睜開眼,眼前的東西也顯得迷濛,眼睛的焦距終於對準的時候,近距離的是一張剛毅霸氣中卻帶着憔悴的臉,楚岫只看到了那一張臉上一雙檀黑的眸子,眸子裡是擔憂還有見他醒來的喜悅,楚岫還在裡面看到了裡面很少纔會出現的憂傷,那雙眼眸裡現在映着一個蒼白着臉消瘦的人,楚岫知道那是自己。
“皇上!”楚岫輕輕喚道。
“身體感覺怎麼樣,太醫馬上就進來。”皇帝將楚岫身上蓋的錦被拉上一些,將他的手放進被子裡,準備起身。
“皇上!”楚岫伸出手拉住皇帝從牀上滑過去的衣袖。
“怎麼了?”皇帝只好又坐下來,將楚岫的手握住。
楚岫搖了搖頭,盯着皇帝看了好一會兒,才又問道,“我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吹了風受了寒,還有你太費心神了。以後好好休息不要亂想,身體就會好很多。”皇帝撫着手中白皙修長卻消瘦的手指,溫柔地說道,“現在已經是午後了,餓了嗎,吃些東西怎麼樣?”
楚岫感覺恍惚,窗外明晃晃的陽光透過輕薄的宮紗窗幃照了進來,的確是午後了。
“吃不下東西,嘴裡很苦,想喝水。”
皇帝吩咐了一下,就有宮人將一應東西端了進來。皇帝自己接過絞溼的細布帕子先給楚岫擦了手,再用另一張給楚岫細緻的擦臉,楚岫有些不自在地偏過頭,說道,“皇上,我自己來吧!”
“不要動!”皇帝半抱着楚岫,將臉擦了,又給楚岫披了一件外袍,墊了楚岫喜歡的軟枕,才讓他半靠在牀上。
皇帝喂楚岫喝了半杯蜂蜜水,又讓他喝了一小碗蔘湯才親手端了漱口水讓他漱口,動作輕柔熟練。
楚岫不知道皇帝這又是做的哪一齣,即使是他病了也不用如此的,再說楚岫並不認爲自己是得了什麼不得了的大病。
他臉上顯出一絲粉紅來,看着皇帝說道,“皇上,你這是何必,你還是去休息吧,我又沒有什麼事?”
皇帝並沒有回答,而是扶了楚岫躺下,又讓人放下了楚岫牀上的帳子,帳子一共有三層,這隻放了最裡層的那層薄紗。
皇帝坐在牀邊的椅子上,透過薄紗看着牀上,楚岫琉璃般的眼望着他,像是清澈的泉水,可是這樣剔透的一雙眼睛裡,誰知道它深處的心又是多麼的複雜。
太醫進來了,是一直爲楚岫看病的吳太醫,他並不是太醫署裡最好的太醫,但他一直爲楚岫治病,對楚岫最熟悉,也對他的身體和病情最熟悉。
他向皇帝行了禮,皇帝示意他起來,便從帳子裡將楚岫的手拿了出來,在牀沿上用手墊墊了,吳老太醫看皇帝動作小心,彷彿手中握着的手來自嬰兒而不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從八年前,他便爲楚岫診病,到現在他已經要退休了,看着這兩人一路走過來,所謂旁觀者清,其實比這兩人還明白他們之間的感情,感嘆於皇帝用情之深,易大人心思玲瓏卻纖細,一個人因爲地位受不得傷,一個人因爲身弱心細受不得傷。
吳太醫走過去爲楚岫診了脈,轉向皇帝請示着說,“皇上,臣得看看易大人的面色。”
皇帝親自將帳子掀起來半面,楚岫半閉着眼睛側着臉,臉上雖平淡沒有多少表情,但是吳太醫還是能從那臉上看到哀傷和疲乏。
皇帝隨着吳太醫出去了。
牀邊守着兩個伺候的宮女。
楚岫翻了身將臉朝向牀裡,是從他住在皇帝寢宮的時候就這樣了,每次太醫來看病必是要放下牀帳,彷彿他已經是那深宮裡不讓人見得的后妃,開始的時候他還不習慣地要和皇帝理論幾句,後來皇帝還這樣做,他就已經不想再說什麼。
雖然面上已經妥協了,心裡還是憋得慌。
楚岫又覺得悶悶地呼吸不過來氣。
在牀上翻來覆去地輾轉了幾下,伺候着的宮女就馬上詢問出了什麼事,有人又出去請示皇帝去了。
楚岫煩悶地不想回答,爬起來靠坐在牀上,皇帝進來掛起牀帳問道,“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楚岫斂着眉,濃密黑長的眼睫擋住了眼中的神色,他本不想理皇帝,但看到皇帝關心焦急的神色,最後還是答了一句,“胸口悶得慌,把窗戶打開透些氣可以嗎?”
“不能吹風,窗戶不要開了。帳子掛起來了就會好些。”皇帝坐到楚岫身邊去,將楚岫上半身摟到懷裡,隔着衣物,在他胸口輕輕撫摩,“這樣會不會好些,還是悶嗎?”
楚岫靠在皇帝懷裡,沒有說話。
皇帝雖然無微不至地親自照顧他,他能夠感受到皇帝的萬般柔情,但更多感受的還有皇帝的專制,他在皇帝這裡沒有一絲自由。
“楚岫,太醫說你身體沒有大礙,就是太憂心了。你每日都在想些什麼,不能告訴朕嗎?”
皇帝壓好裹着楚岫的被子,輕輕地問道。
楚岫望了望透過窗紙照進來斑斕的陽光,還是沒有回答,他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你這樣要死不活地算什麼呢,有話好好說不好嗎?”皇帝的語氣裡已經帶上了怒氣。
太醫檢查都說楚岫只是身體虛弱,加上他天生帶有心疾,雖然心疾不嚴重,平時只要注意並不影響生活,但是楚岫心思太過玲瓏剔透,喜歡胡思亂想,他的憂思便會讓他胸悶心痛。楚岫的身體只要好好調養便會沒有問題,但心理上的問題,大家卻是沒有辦法的,吳太醫診完脈便暗示皇帝,易大人心裡多半是打不開和皇帝的心結,讓皇帝想辦法解決了這個問題,以後也注意不要讓易大人胡思亂想纔是根本。
“並沒有什麼話。”楚岫心思敏感,皇帝其實一直有氣他怎麼感覺不出來,此時便想退出皇帝的懷抱睡到牀上去。
皇帝將他箍得緊緊地,楚岫動彈不得。
“你也不用亂猜測了,朕會讓你知道的。”皇帝語氣沉悶,然後便吩咐外面的彌潤起來。
彌潤躬着身子,低着頭聽皇帝的吩咐,皇帝讓他去御書房拿一個錦盒。
楚岫覺得頭很重,又昏昏沉沉地想睡。
皇帝卻抱着他讓他有些難受,“皇上,還讓我睡會兒吧。你也休息一會兒好嗎?”
皇帝看楚岫沒有多少精神,想他胸悶難受,雖然他胸悶難受的原因讓人生氣,但是還是心痛楚岫,就放他躺到牀上去睡,自己也讓人伺候着脫了便服,穿着裡衣睡到牀上去。
三層牀帳都放了下來,外面是晴天白日,裡面卻光線暗淡,楚岫側着身將臉靠向牀裡面,皇帝從後面將他摟到懷裡。
身後緊貼的是皇帝溫暖的胸膛,楚岫心裡雖苦澀卻也安心。
“朕知道你一直在調查秦月的事情,雖然沒有結果,但你已經有猜測了是嗎?”皇帝將手搭到楚岫的胸膛上,能夠感覺到楚岫心跳一瞬快了,“你們沒有相見已經有六七年了,而你們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也只有不到一年,你就這般惦記着她麼,爲什麼還忘不了呢?”
“她是你的妹妹!”楚岫輕嘆了一聲。
第七章心結(二)
“她一個女孩子在外面,總是要擔心的,難道你不擔心嗎?”楚岫蜷縮着身體嘆息出口,那樣的聲音在牀帳裡顯得很寥落。
“她並不是你想的那般柔弱,若她是一個柔弱的人,天下男兒還有何顏面支撐下去?我給你說了吧,她從小跟着師傅在外長大,她那時候師門爲她取名嵐風,……就是你知道的秦嵐風了。她自出生就因爲血腥殺戮氣息太重而無法養大,只好將她送出宮去,你根本無法想象她在外人面前是一副什麼樣子,所以,你纔在這裡做這些無用的擔心。她根本不是你能夠駕馭的人,你是不可能娶到她的,你和她在一起,你根本不可能活得好。聽朕的話,不要再想她了,你明明對朕說愛我,怎麼能改變呢?”
皇帝緊靠在楚岫身上,將他摟到懷裡。
楚岫一雙手緊抓着錦被緞面,柔滑的料子讓他覺得一切都抓不住。
“她只是一個小姑娘而已!”楚岫將頭埋到枕頭裡,悶悶地出口,“她以前也給我說過這些,她是笑着說的,可是誰知道她心中的苦,她說她其實最喜歡的還是錦衣玉食的生活,她根本不想到處飄流,她無論命定如何,她是一個需要人關懷的女孩子啊!”
楚岫只覺得心酸,秦月就是秦嵐風,一位年少的將軍,即使有皇帝在背後的支持幫襯,她也該是多麼不容易才能做到這一步。
他還記得秦月喜歡惡作劇,喜歡變臉演戲,喜怒無常,挑食挑得厲害,但也有做出小女兒的嬌態的時候,即使她是那位人們口中流傳的驍勇善戰、冷情冷心的少年將軍,她也需要別人的關懷和呵護。
“你以爲你有能力關懷她嗎?”皇帝聽楚岫那般說,心裡泛起了一絲漣漪,但還是冷冷開口。
楚岫將身體蜷縮地更厲害,臉埋在軟枕裡,不想回答皇帝的話。
他其實想反駁皇帝,他想說關懷和能力沒有任何關係,他想說即使他被關在這秋風院裡出不去,他關心另一個人的權利還是有的,但是,他卻什麼也沒有說,他覺得太無力太累了,他不想說。
楚岫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靜靜的午後,牀帳裡只聽得到皇帝因爲生氣而起的略粗的喘息。
皇帝只好無奈地嘆息了一聲,楚岫這般讓他也沒有辦法,只好妥協道,“你這樣生悶氣,什麼也不說,悶在心裡,自己傷身生病,朕也無法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你是成心要讓朕着急是嗎?”
楚岫蜷縮起來的心動了動,覺得自己這般做成心是要拉遠和皇帝的距離,他雖積聚了滿心怨氣,不願意理睬皇帝,看皇帝這般抱怨自己,最後心也軟了,想和皇帝把話說清楚,於是問道,“秦月要回京了麼?”
皇帝嗯了一聲,把楚岫的身體轉過來對着自己,兩個人的臉只隔了兩拳的距離,昏暗的帳子裡,楚岫那一雙帶着憂鬱的琉璃眸子就是眼前的全部,“你不是一直就在等着這個結果麼?”
楚岫被皇帝如此近距離地直直盯着,不自在地闔上了眼瞼,“我是想見她,想確定她現在的情況,還想和她將以前的話說清楚,只是,她這樣回來,說不定會怪我讓她多了這麼些麻煩。”
皇帝的眼神沉了下去,沒有接話。
楚岫感覺皇帝放在他腰上的手用了力,腰上傳來疼痛,他動了動身體,伸手撫上皇帝的眉頭,皇帝這才三十來歲,眉心已經有了無法消除的紋路,由於一晚沒睡,臉上神情顯然憔悴,露出的疲態讓楚岫突然覺得有些心痛。
“我只是想和秦月說清楚,至少要告訴她我不能娶她了,我負了她!”
楚岫對上皇帝的眸子,繼續說道,“我對秦月一直是如兄如父的,她其實是個嬌弱心細的人,她很容易受傷的,只是大家只看到她笑鬧的外表,所以不知道而已。”
皇帝從楚岫腰上撤了手,那隻手覆住楚岫的手,緊緊地握住。
楚岫的臉上現出一絲笑來,繼續說道,“我也許應該早些和你說清楚,我對秦月真的沒有其他感情,我的那些感情都給了你,沒有辦法再給別人了,無論那個人是男是女。”
楚岫說到這裡闔了眼睛,臉上浮上了一抹紅,“我其實以前就想和你說清楚這些的,也想問你你是否知道秦月的去向,但是我害怕你會心裡不舒坦,吃醋什麼的,呵,我這樣說未免有些自大了,你是皇帝,怎麼會……”
“朕就是吃醋,朕怕你心裡一直裝的是秦月,你和朕在一起只是你的權宜之計,你知道的,朕一向看不懂你的心,這麼久以來,朕最看不懂的就是你的心。”皇帝握着楚岫的手有些顫抖。
“怎麼會看不懂,我在你面前不是透明的麼,我的事情,你全部都知道。甚至我每天說了些什麼話,吃了些什麼東西,見了什麼人,看了什麼書……,你都知道的啊。”楚岫的聲音有些悶,顯然心裡對此不忿。
“你每日和朕在一起,那朕的事情也都讓你知道。”皇帝對於秦月的事情雖然還不能太放心,但楚岫一向不說謊,他也就暫時放下了這件事,心情好起來,語氣輕鬆了起來。
“昨晚……”楚岫一出口就想問皇帝昨晚去和誰過夜生活去了,但說了兩個字就說不出口接下去的話。
“昨晚怎麼了?”皇帝看楚岫臉上起了酡紅,眼睛也沒有看他而是望着牀頂,他心下想到什麼,楚岫昨晚胸悶吐血難道是爲了這事,他心中憐惜,臉上卻有了笑意,“昨晚朕在御書房睡的,哪裡也沒去。”
楚岫眼睛望着牀頂,依然沒有看他,但臉上紅得即使是在昏暗的牀帳裡也看得清楚。
“不相信麼,要不朕讓你檢查?”皇帝的言語裡帶着輕佻的笑意,在楚岫耳邊吹着氣,楚岫耳朵此時都也變紅了,他拉着楚岫的手去解自己裡衣的衣帶。
觸摸到柔韌結實的肌肉,楚岫的手才反彈一般地抽回來,壓着聲音斥了一句,“做什麼呢?”
不過他壓低了的聲音,倒像是在嬌嗔一般,皇帝笑得更深了,在他耳邊輕聲說道,“讓你檢查啊,到底要不要?”
皇帝的聲音低低沉沉的響在耳邊,楚岫的心一下子跳得飛快,臉上更加燙起來,“皇上……”
“你叫‘昊’來聽聽。”皇帝在楚岫耳廓處輕吻磨蹭着,楚岫怕癢地躲了躲。
“我身體還沒好。”楚岫臉紅着,斂着的眼睛裡顯出些神傷。
“那快好起來吧,朕會等着你的。”皇帝抱緊了楚岫,楚岫伸展了身體靠在他身上。
“叫‘昊’來聽聽,以前不是叫過嗎?”
“你不困嗎,我想睡了,你也快睡吧!”楚岫將頭埋在皇帝肩頸旁。
“叫了再睡!”
“你怎麼像個孩子!”
“朕是皇帝!”
“你當然是皇帝!”
“那叫一次!”
…………
“好了,好了,我頭疼!昊,是這樣麼?”楚岫輕輕出口,皇帝滿意地靠着他,呼吸已經變得綿長了。
“莫宇昊,……你聽得到麼?”楚岫輕輕地喚他,看皇帝睡着了,才又說了一句,“我愛你!”
“嗯,我聽到了!”兩個人靠在一起,聞着楚岫身上淡淡的藥香,皇帝這才沉沉睡去。
……
晚間的時候,楚岫醒來,皇帝罷了今天的早朝,所以用晚膳的時候還在御書房裡和大臣討論事務。
不過,楚岫喝完藥的時候,皇帝來了秋風院,還對楚岫說,“等你身體好了,朕想任用你做右丞相,你怎麼想的。”
楚岫滿臉驚詫,好半天才說,“這……,這……,爲什麼?”
“哪有爲什麼,你不去陪着朕處理政務,朕在御書房都坐不下去了。”皇帝的話沒有一點道理,坐到楚岫身邊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楚岫死死地盯着皇帝說不出話,眼裡神色複雜,卻沒有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