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以沫不知道他們已經奔逃了幾多久,護送她與司徒陵軒的侍衛,倒下了一個又一個,滿目望去,盡是死亡的陰影,一簇一簇豔紅的鮮血,噴濺如粲然的煙火,將整個皇城的空氣,都染上了濃重的腥味,揮之不去,令人胃裡揪緊,噁心欲嘔。
所幸,城門已近,只要出了宮,那裡有人接應,便可逃出生天。
只是,身邊的侍衛,如今只剩十來人,緊迫而來的追兵,卻如潮水般襲來,令那尚有數步之遙的半掩的巨大城門,彷彿天涯之遠。
敵軍人多勢衆,他們已成困獸之鬥,就連司徒陵軒也不得不秉劍殺敵、浴血沙場。夏以沫緊張的望着身處混戰中的那個身影,他所披的白色盔甲,早已是傷痕累累,露出裡面鮮紅的喜服,那豔極的色彩,與手臂、前胸的傷口處汩汩流出的鮮血,幾乎融爲一色,觸目而驚心。
夏以沫突然如此的痛恨自己未曾學武,不能與他並肩作戰,如今只得眼睜睜的望着他身處危險當中,無能爲力。更遑論是她拖累於他……他此刻身上所有的傷,無一處不是爲保護她而得……
“小心……”
眼見着又是一刀刺向司徒陵軒,夏以沫本能的脫口提醒着。司徒陵軒回身,長劍微微滯重,然後一個使力,送進了那人的胸膛。
耳邊垂死的慘叫之聲轟轟然,夏以沫不知道其中是否有那剛喪命於司徒陵軒劍下的不知名亡魂,戰爭之中,容不得半分的心軟,如今,她要的也不過是這一個男人的性命安危,她只要他活着就好……
只是,這一擊之下,對原本就心力透支的司徒陵軒來說,無疑是百上加斤,身子幾乎撐不住的要倒下,所幸支着劍,方纔勉力站住了。
望着他明明已經面色慘白,卻仍強撐着向她安慰一笑,夏以沫只覺心口狠狠一緊,什麼也不顧的就衝出那他特意命侍衛爲她圈出的一小方安全地帶,向他奔去……
劃破長空的一支利箭,就在這個時候,直向她飛來,這一箭來的太快,也太過突然,夏以沫只隱隱聽得司徒陵軒似乎焦切而痛惜的喚了她一聲“沫兒”,待得她意識到危險之時,那精鋼所制的鋒利箭頭,幾乎已到了跟前——
電光火石之間,夏以沫只覺眼前精光一閃,然後整個人,都彷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抱起,輕飄飄的盤旋在半空之中……
有一剎那,夏以沫腦子裡空白一片,什麼都反應不過來,半響,才忽而意識到,方纔命懸一線的瞬間,乃是有人及時將她救了,躲過了那射向她的一箭……救她的人,就是此刻緊抱着她的這個人嗎?……
驚魂未定,夏以沫下意識的望向面前的男子。此時此刻,他就在她的眼前,四目相對,近在咫尺,夏以沫沒有看清他的模樣,惟有那一雙如點了上等漆煙墨的眼睛,如此清晰的撞進她的瞳仁裡,叫人一顆心,抖得咯噔一下,如猝不及防的墮入不見底的深淵。
倒像是在哪裡見過一般。
夏以沫一時有些迷惑,沒發覺雙腳已經踏上了實地。
一顆心還黏在那叫人心悸而熟悉的眼眸深處,被她呆呆盯着的男人,卻是薄脣輕勾,蘊出半分笑意來,一把清涼的嗓音,就像是這明朗天色裡,飄落的第一縷細雪,悠悠融進人的體溫,沁涼了回憶——
“夏姑娘,別來無恙……”
夏以沫突然記了起來……他是,他是——
“沫兒……”
匆匆趕過來的司徒陵軒,打破了夏以沫幾乎脫口而出的名字,男人不顧自己的傷勢,只焦切的打量着她,滿臉滿眼,盡是擔心,“沫兒,你怎麼樣?有沒有傷到哪裡?”
“沒事……”
夏以沫趕忙安慰道,“阿軒,我沒事……”
一瞥眼之間,卻見他左手臂上一道碩大的口子,皮肉翻卷,血色模糊,叫人望之,心底抽痛。
“你受傷了……”
顧不得其他,夏以沫隨即扯出一方錦帕,就要爲他包紮。
哪知她還未來得及動作,眼前卻是劍影一閃,手上的錦帕就被那磨的鋒銳的劍尖挑了起來——
夏以沫下意識的順着劍勢望去,觸目所及,便是那長劍的主人微微睥睨住她的視線,而此刻,他修長的指尖,玩味的捻着的正是她打算替司徒陵軒包紮的那一方錦帕——
“你幹什麼?”
對着他好整以暇般的姿態,夏以沫不知怎的,便覺得莫名的懊惱,想也未想,即出聲質問道。
男人卻只淡漠的瞥了她一眼,復又垂眸興味的掃視着手中的錦帕,一把清貴的嗓音,狀似無意的響起:
“經年未見,夏姑娘的繡工,看來是見長啊……只是,別平白浪費了這一番花好月圓的好意頭……”
聽他薄脣間漫不經心的咬出那“花好月圓“四個字,夏以沫只覺一顆心,本能般的跳了一下,隱隱覺得似有什麼熟悉的事情,被她忽略了。
還未待她想起來,卻聽那男人語聲一轉,這一次倒彷彿帶了幾分刻意的惋惜一般,說的是,“反正司徒國主很快也就用不着了……”
夏以沫說不出的厭惡他這副裝腔作勢的嘴臉,剛想問他這話什麼意思,卻聽得有人已經搶先一步接口道,“宇文兄說的極是……死人確實是用不着再爲傷口擔心的……”
這突如其來的陰鷙嗓音,叫夏以沫原本就沉墜的一顆心,更是咯噔一下。而周遭重重將他們包圍住的一衆叛軍,已是紛紛跪倒在地,齊聲道,“參見王爺……”
夏以沫望着此刻那端坐在高頭大馬上、不急不緩的向他們逼近的男人,下意識的向着身畔的司徒陵軒靠了靠,同時,輕輕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大掌。
司徒陵軒感覺到她的不安,什麼都沒有說,只更緊的回握住了掌心中的柔夷。因爲,也許過了今日,他便再也沒有機會握住她的手了……像那個此刻站在他們面前,高高在上、俯視着他們的男人所說的,“死人是用不着的……”
一念及此,心底還是不由的掠過陣陣悲涼。司徒陵軒惟有將牽絆在掌心裡的小手,攥的更緊,乞求這樣屬於他與她的時刻,能夠延長一點,再長一點。
男人微帶薄繭的掌心,似乎還殘留着方纔御劍殺敵的熱度,溫燙着夏以沫冰涼的指尖。
突然之間,夏以沫覺得一切都沒有那麼可怕了。該來的,終究會來,無論迎接他們的將是什麼,只要他陪在她身邊,她與他始終在一起,就足夠了。
夏以沫望向身畔的良人,無限依戀,盡在那一雙燦若星辰的眼眸裡。
閒閒立於一旁的那個神秘男子,將一切盡收眼底。只是,那靜若冷湖的一顆心,卻在看到她此刻凝視住另一個男人的種種神情的剎那,有不知名的微微一動。
喜歡一個人,原是會用這樣的眼神望着他嗎?彷彿全世界,只得他一個人,彷彿他便是她的全部世界,一切喜怒哀樂?
男人突然有些疑惑,不記得是否有人用這樣的眼光望過他。
但這不合時宜的微微失神,旋即便被男人渾不在意的抹去了。只一張薄脣,淡淡噙出抹高深笑意,隨即束手站在一旁,如等待接下來好戲上演的稱職看客一般,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便聽那端坐於馬背之上、居高臨下的男人,這朔安國的恪親王司徒陵昊,志得意滿的開口道:
“六王弟、沫兒,看來你們已經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