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暖陽融融。
夏以沫深深吸了一口氣。總算是稍稍驅散了心中的一股鬱結之感。
宇文徹在她身旁,卻是悠悠的嘆了一口氣,“可惜了好好的一場賞菊大會,就這麼給毀了……”
夏以沫想到方纔在亭中發生的一切,脣畔勾起半闕冷笑,“或者這本就是這場賞菊大會的真正目的……”
宇文徹卻是漫不經心的懶懶一笑,“若是事不關己的話,瞧起來倒十分的精彩……”
夏以沫也不由的笑了笑,“是呀……”
兩人目光相接,各自一笑,心照不宣。
清風徐徐,吹皺了一池秋水,遠處,幽幽桂花香似有若無的蕩進空氣裡,清新而飄渺。
夏以沫倚欄而立,呆呆的望着碧清的池水中,愜意的遊着的各色錦鯉。澄澈透亮的一雙眸子裡,蘊着湛湛浮光,也不知這一刻,在想些什麼。
宇文徹靜靜的站在她身側,貼心的什麼都沒有說,只目光清潤,隨着她一同落在湖面上。
過了一會兒,男人似想起了什麼般,竟從衣袖裡掏出兩塊棗泥山藥糕,一壁小塊小塊的掰着,一壁往池水裡丟着……
原本還四散在各處的五色錦鯉,瞬時一窩蜂的向着投擲來的魚食涌去,爭先恐後的聚在一起,爭搶着水中的糕點,五顏六色的圍成一團,倒是十分的趣致可愛。
夏以沫的目光,也不由的被它們吸引了過去,下意識的望向身旁還在悠悠然的扔着魚食的男人,眼眸不禁落在了他修長白皙手指裡的棗泥山藥糕,難掩好奇的問道,“這些,你從哪裡拿來的?”
聽到她開口問,宇文徹轉眸,向着她促狹的眨了眨眼睛,“剛纔順在袖子裡的……”一剎那間的神情,像是惡作劇得逞的小小孩童。
夏以沫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你要嗎?”
宇文徹伸手遞給她一塊棗泥山藥糕。
夏以沫接過。兩人的指尖,不可避免的觸碰在一起,但只一瞬,就滑了開來。
夏以沫倒不覺得有什麼,拿過糕點後,就自顧自的掰着,往碧清的水波里扔去,略略雀躍的神情,似小孩兒一般的明亮。
宇文徹一雙清潤的眸子,不由自主的落在她身上,好一會兒之後,方纔淺淺一笑,收回了視線。只是,掩在背後的白皙手指,卻彷彿依稀殘留着方纔與她指尖一瞬間微微相碰之時的觸感……柔軟細膩,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撩撥了一下般,酥酥麻麻的漾進心底,蕩起微微的漣漪……
翠綠池水裡,五顏六色的錦鯉哄搶成一團,撲騰起陣陣水花,一片熱熱鬧鬧的景象。
夏以沫望着它們仿若無憂無慮的追逐着的身影,眼中不知怎的就有些微微的發澀。
宇文徹察覺到她突然暗淡下來的容色,不由輕聲問道,“怎麼了?”
聽得他的關切,夏以沫回了回神,只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方纔那一刻的傷感,到底是爲着什麼,只得勉強笑了笑,道,“沒什麼……只是突然間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觸罷了……”
像是唯恐他還擔心一樣,忙不迭的又續了一句,“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
宇文徹靜靜的望了她一會兒,尊重她,沒再說什麼。
兩個人各自沉默的往池中扔着魚食。
空氣中一時有些寂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宇文徹突然開口道,“再過幾天,本王大抵就會離開這兒,回西北去了……”
溫涼如玉的嗓音,語氣卻仿似極之輕鬆一般,透着幾分漫不經心的瀟灑和慵懶。
夏以沫正打算將手裡的最後一小塊糕點,扔進池中,聽得他這番話,動作就是不由自主的微微一頓。
心中一剎那間似掠過了無數的念頭,有些反應不過來一般。半響,夏以沫方纔怔怔開口道,“這麼快?”
不是不覺得失落的。
宇文徹自然能夠察覺得到,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就是不受控制的跳了跳。
但很快,這樣不該出現在他身上的情緒,就被男人斂去了,只朗俊臉容上,微微攢開一抹溫潤笑意,道,“家母的骨灰,已遷入陵中,與我父親葬在一起了……我此次回宮,也只是爲着完成家母的意願罷了,現在事情已經基本上解決了,也是時候回西北去了……”
頓了頓,笑道,“那裡不比宮中……現在這個季節,西北已是差不多入了冬,再晚回去的話,只怕路上會比較難走……”
夏以沫也情知他不可能永遠留在此處,但乍然聽到他這麼快就要離去,心裡不免一時有些空落落的。
再一想,卻也覺得男人的決定很正確……是呀,他此次回宮,原本就是爲着完成母親的意願,現在事情做完了,他理應是回去他原本的地方……
西北……
夏以沫輕輕默唸着這兩個字。即便是在現代的時候,她也未曾有機會去過那裡,更何況,如今的她,更是被困在這暗無天日的皇宮裡呢,只怕,此生,她都未必再能踏出去一步……
想到這兒,夏以沫心頭就是一窒。
忙暗自斂了去,只接着宇文徹的話頭,微微笑道,“想來,一路上,一定別有一番景緻吧……”
飽滿濃麗的脣,脣畔緩緩漾開的一抹淺笑,笑裡終究還是難掩的泄露出絲絲的憧憬與黯然。
望着她略有些怔忪的神色,宇文徹的一顆心,不知怎的就是一熱,就像是被什麼東西,突然間燙了一下般,毫無防備的漫延開寸寸的微痛。
“嗯……”
男人只開口說了一個字,似乎便不知該說些什麼了。只輕輕的扭過頭去,不敢再看身旁的女子一眼。
夏以沫笑了笑,“只是不知,若睿王殿下此次離宮之後,要多久,我們才能再見面了……”
話說的輕巧,可是,一顆心,卻終究還是不由的掠過大片大片的茫然與傷感。
其實,夏以沫原本想說的是,也許,他與她此生都不會再見了吧?
但話出口之前,卻終還是覺得她這樣的想法,太過悲了,不適合在這個時候,徒增感傷。
只是,她這一番話,卻也正戳中了宇文徹的一顆心。
“是呀……”
男人向來清朗灑脫的神情,此刻也不由的帶了幾分惆悵與惘然,溫潤清眸,幽幽望向遠處,雋黑瞳底,有湛湛浮光,細膩流轉,語聲雖輕快,卻難掩深邃的一抹苦澀,“……我此次離開,若不得皇叔的召見,只怕也難再回宮了吧……”
夏以沫擱在池畔圍着的雕欄上的一雙手,在他這一番話出口之後,終是不由的緊了緊。略有些粗糙的木質,磨着她細嫩的掌心,有一種微微的刺痛。
夏以沫緊緊抿了脣,片刻之後,方道,“不回來也沒有什麼可惜……這個皇宮,本就沒有什麼值得人留戀的地方……”
這句話,她極是對面前的男人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
是呀,這個皇宮裡,除了種種的欺騙、背叛和傷害之外,除了無休無止的爭風吃醋,以及無休無止的爾虞我詐之外,還有什麼呢?
這樣一個只會讓人傷心的地方,又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呢?又有什麼值得不捨的呢?
只是,這樣想着的時候,她的腦海裡,卻爲什麼會不受控制的閃過那個男人的模樣呢?
不,她不會留戀他,也不會捨不得他……若是有機會離開這個皇宮的話,她一定會毫不猶豫的離開,再也不會回頭……
沒錯。
夏以沫怔怔的想着。只是,心底矛盾與激盪,卻仍舊如同攪成一團亂麻,悶悶的壓在她的肺腑之間,說不出來的難受滋味。
宇文徹站在她身側,靜靜的凝視着她。他能夠清楚的看到,她原本澄澈透亮的一雙眸子裡,此時此刻溢滿的激盪情緒,就像是風雨飄搖中的一艘小船,浮浮沉沉,搖曳不定,仿若纏着千絲萬縷的情緒,被困於茫茫然黑暗之中,找不到出口在哪裡……
她這般的心緒,宇文徹多多少少能夠猜的出來是爲着什麼。只是,心頭方方纔掠過那樣的念頭,便被他刻意的抹了去。只道,“是呀,對本王來說,的確是這樣……”
微微一頓,“雖然本王自小生長在這裡,但真正算得上家的地方,卻是在西北……所以,這宮裡再好,也還是要回到自己的家的……”
聽得他語氣輕快,夏以沫卻是心中瞬時一刺。家……她的家,如今又在哪裡呢?現代的那個家,她是永遠都回不去了;而遠在朔安國的那個所謂的家,也大抵沒有人還念着她,等着她回去吧?
像是能看透她心中所傷一般,宇文徹不由放輕了嗓音,柔聲道,“娘娘與本王不同……在這裡,娘娘還有皇叔……”
宇文熠城?
聽到從他口中突然吐出的名字,夏以沫卻是難掩的脣角勾起一抹諷笑。
是呀,她曾經也一度以爲,她有他,這裡就是她的家……因爲,這裡有她深愛的那個人,也有那個深愛着她的人,所謂她的夫君,她的良人……可是,如今,她愛着的那個人,就快與別的女子生下他們的孩兒了……
所以,她算得什麼呢?
對她而言,他是她的良人,是她唯一的夫,唯一的愛人……而她,對他來說,卻只不過是他妻妻妾妾中的一個罷了……
現實就是這樣的諷刺。
抓在雕欄上的雙手,被夏以沫不自禁的握緊,彷彿惟有這樣,才能支撐住她的身子,不被那些此時此刻從決堤的潮水一樣翻涌在她心底的苦澀和痛楚,將她狠狠擊倒,淹沒……
她抓在欄杆上的纖細手指,扣的是那樣的緊,白皙指節,迎着光看去,那手指居然比薄如紙的汝窯佳器更顯得晶瑩剔透些。
宇文徹的眸子,不由落在她手上,像是陡然看清了什麼,清朗眼眉,瞬間緊緊蹙起,下一秒,男人微涼的手指,驀地扣住她的皓腕,將她抓在欄杆上的手勢,拽了起來……
雖然他動作驟然,但是握住女子手腕的細長手指,卻是異常的小心翼翼,彷彿她是什麼易碎的珍寶一樣,輕柔的將她攥緊的掌心翻轉過來,掌心緩緩攤開,露出裡面觸目驚心的一道血痕……
“你的手,受傷了……”
望着她細膩白皙的掌心,在當中劃開一道淋漓血痕,並伴着旁邊另有的一些細小傷口,宇文徹一雙濃眉緊緊蹙着,心底一剎那間掠過的情緒,也不知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就彷彿她此時此刻手上的那些傷,是劃在他的心上一般,鈍重的、火辣辣的往外滲着鮮豔的血滴……
夏以沫下意識的順着他的目光往自己手上看去,直到此刻,方纔感覺到疼痛一般,瑟縮了一下。
想來是她方纔她抓欄杆抓的過緊,又一時沒有察覺到上面斑駁的倒刺,這才被劃傷了……
都怪那個宇文熠城……連想到他,都沒有好事發生,又傷心又傷身……
夏以沫狠狠咬了咬脣。許是心底的情緒,牽累了手上的傷口,頓時又是一陣火辣辣的銳痛。
夏以沫本能的向後瑟縮了一下,想要將受傷的掌心湊近點細看……哪知她方一動,卻聽一道低低的嗓音,驀然沉聲道,“別動……”
夏以沫下意識的擡眸望去,觸目所及,便是宇文徹微微垂首,雙眸落向她掌心的半張容顏,他略低着頭,她看不清他此時此刻的表情,但她卻彷彿能夠清晰的感覺到,他落在她受傷的掌心上的清潤眸子裡,這一刻蘊滿的似是疼惜一般的情緒……
那灼灼的眸光,就像是驀然點燃的一小簇火焰一樣,照在夏以沫的掌心,令她覺得受傷的地方,彷彿更疼了些……而疼痛中,又彷彿帶着一絲說不清的酥麻,抓撓的她一顆心都莫名的有些難受……
夏以沫不由的又動了動,想要將手勢抽回來,哪知扣在她腕上的溫涼手指,卻更緊了緊,男人低沉嗓音,也輕聲傳來,“別動,我幫你上藥……”
說話間,宇文徹已從懷中取出一個青瓷小瓶,小心翼翼的往她掌心的傷口上,灑着白色的藥粉……
他神情專注,動作卻輕柔,彷彿她的受傷,就是如今天地間唯一的大事,除了她之外,在他眼中,此時此刻,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了……
夏以沫心中不由的滑過一絲暖流,眼眶也有些發熱,她果然不再亂動,任由近在咫尺的男子,爲她上着藥。
不知名的白色藥粉,一點點灑在她的掌心,觸到那些細小的傷口,就像是陡然被火灼了一下一樣,鑽心的一疼,夏以沫死死咬了咬脣,可是身子本能的微微一顫,還是泄露了她的疼痛……
宇文徹正在爲她上藥的動作,就是一頓,“疼嗎?”
男人輕聲問道,一雙落在她蒼白臉容上的清潤眸子,不自禁的泄露出絲絲的憐惜與心疼。
夏以沫不知爲何,被他瞧的有些臉熱,下意識的垂了眼眸,避開了他的凝視,低聲道,“沒關係……”
頓了頓,終是道,“只是小傷罷了……回去之後,讓柔香和翠微幫我上藥就行,不用麻煩你了,睿王殿下……”
許是被她不經意的脫口而出的“睿王殿下”四個字,震了一下,輕柔的扣住她皓腕的溫涼大手,似乎瞬時僵了僵。
然後,宇文徹緩緩放開了貼在她腕上的手勢。
儘管他掩飾的極好,夏以沫卻依舊看清了,那一剎那,他微微垂低的眼眸深處,藏也藏不住的泄露而出的一絲茫然失落,以及……一絲受傷般的疼痛……
夏以沫心中驟然一緊,就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捏了一下般,漫延開一抹細微的炙痛……
夏以沫忙垂了眼眸,不敢再看他,只裝作看向自己受傷的掌心……方纔滲着的鮮血,如今已經止了住,也不那麼疼了……
微微的沉默,流淌在兩人之間,被滑過的陣陣清風,吹起一絲涼意。
是宇文徹先開了口,“本王實在是太粗手粗腳了,剛纔弄疼了娘娘吧?”
語氣輕鬆自然,就仿若先前縈繞在兩人之間的尷尬,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
夏以沫知道他這樣說,完全是爲着讓她不那麼難受,心中對他的內疚,也就更深了些。
宇文徹卻彷彿什麼事也沒有一般,又恢復到原本的晴朗灑脫,笑道,“本王雖然不是一個好大夫,但這瓶傷藥,卻是極好的……”
伸手,將手中的青瓷小藥瓶遞給她,“若是娘娘不嫌棄的話,就拿着用吧……”
夏以沫伸手接過,小小的青瓷瓶上,彷彿還帶着男人的體溫,像一股暖流,淌進她的心間。
“多謝……”
夏以沫輕聲道。
宇文徹爽朗一笑,“娘娘太客氣了……”
頓了頓,囑咐道,“這藥粉,早晚兩次塗在手上即可,很有效……”
“嗯。”
夏以沫點了點頭,記下了。
兩個人之間一時又有些沉默。
過了半響,宇文徹卻像是突然想到了某件有趣的事情一般,神神秘秘的一笑,“只是,娘娘要記住,這藥,只能外敷,千萬不能內服……”
“啊?”
夏以沫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擡眸詫然的望向對面的男子。
便見那宇文徹促狹的一笑,道,“因爲製成的這藥的一味牽機草……如果不小心服用了的話,即便是男子,也會產生有孕的跡象……”
“啊……”
這一次,夏以沫驀地睜大了眼睛,一張嘴,更是驚訝的幾乎合不上。
瞧着她一副被震驚的完全呆住了的模樣,這一刻,宇文徹是真的忍不住笑了起來。朗朗笑聲,滲進風中,被吹得極遠,悠悠迴盪着,經久不息。
好半響,夏以沫方纔將這奇葩的一個信息消化完了。
望着手中躺着的這小小青瓷藥瓶,想到面前男子方纔說的一番話,心中就是驀地一動。
夏以沫微微垂了眸,遮去了瞳底一閃即逝的一抹浮光,這一刻,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宇文徹望着她若有所思般的神情,心中卻是不由的微微一沉。想說什麼,終究還是沒有說。
遠處,幽幽桂花香隨風盪漾而來,染着些微的血腥之氣,甜膩而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