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跳下去的時候,爲救你,不小心撞上了江底的大石……那石頭極其尖銳,將皇兄的半邊胸膛都劃破了……後來,等侍衛們將皇兄救起的時候,皇兄已是奄奄一息,渾身是血,只剩最後一口氣,胸前被大石劃破的傷口,幾乎傷及肺腑……”
白冉冉靜靜聽着面前的男人講述着這些她不知道的過往,心裡大片大片的漫起說不清的疼痛,就像是被什麼尖銳的東西用力的一下一下錐着一般。
她想到,那天,她幫那個男人療傷的時候,曾看到過他的胸前有一條几可入骨的傷疤……想來便是當年他落崖的時候,劃傷的吧?
即便早已事過境遷,即便那猙獰的傷口,如今早已經痊癒,只剩下觸目驚心的一道疤痕,但看着它,卻依然可以想見,當年那個男人受的傷有多麼重多麼慘……
若是那個時候他沒有被救起,若是那個時候,他就那樣死在江中的話……白冉冉不敢想下去……哪怕只是想到一丁點那種可能性,她的心,便像是被人拿刀絞着一般……
她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的清楚,自己竟原來是那樣的放不下那個男人……
“皇兄被救上來的時候,早已意識不清了……”
宇文燁華輕聲續道,琥珀色的瞳仁,因爲陷入過去的回憶而浮上了一層恍惚,在搖曳的燭火掩映下,有些晦澀不清,“……可即便這樣,皇兄還是不斷的囈語着你的名字,反反覆覆的不斷說着,‘救她,救她’之類的話……”
哪怕隔了五年的時光,再回想當初的情景,宇文燁華心中還是難掩那一刻的動容,男人嗓音發澀,“皇兄一直昏迷了三天,纔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可是,他醒來的第一句話,便是問你在哪裡,便是要去找你……”
說到這兒,宇文燁華闔了闔眸,似眼中澀意太甚,許久,方纔緩緩睜開了眼睛,“那個時候,皇兄傷的太重,自己本已是強弩之末,但無論旁人怎麼相勸,他卻都執意要去尋你……無奈,我只得將他打暈了……”
男人語聲一頓,緩緩道,“後來,上官翎雪更是找太醫要了藥,使得皇兄一直處於昏睡的狀態……迫的皇兄不能去找你……”
說到這兒,宇文燁華驀地收了聲,一瞬澀痛的像是再也說不下去了。
那個時候,上官翎雪做這一切的時候,他原本有機會可以阻止的……可是,當那個女子哭着求他,哭着向他證明,她這樣做,是爲着宇文熠城好,爲着救他的性命的時候,他最終還是任由她那樣做了……
若說上官翎雪是害得面前的女子與宇文熠城生離死別五年之久的罪魁禍首的話,那麼他宇文燁華自始至終就是她最大的幫兇……
他對不起宇文熠城,更對不起面前的女子,他欠了他們良多……
所以,是報應吧?他愛的女子,自始至終都不愛他,只是利用他;他唯一的骨肉,這麼多年來相對不相識,那個僅有五歲的小小孩童,活着的時候,沒有過過一天快樂的日子,甚至沒有來得及喚他一聲阿爹,便已經不在人世……
這一切都是報應吧?
宇文燁華茫然的想着。這一刻心中竟是平靜的。是啊,一切都是他罪有應得,怨不得別人。
“一直到一個月之後,皇兄的傷勢好轉,才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忽略掉心底似痛似木的情緒,宇文燁華平靜的續道。
白冉冉心中這一刻卻是風起雲涌,萬般思緒,一瞬像是飄飛的柳絮一般,隨着男人講述的這些事情,從枝頭紛紛揚揚的飄落進她的心底,鋪天蓋地的將她掩埋……
原來,那個時候,不是那個男人不想來找她,而是他不能……
他昏迷了一個月……在他昏迷的那段時間,應該正恰好是祁清遠在江下游將她救起,待得她傷勢好轉了些之後,便帶着她離開了那片地方,此後,天南海北,她再也沒有踏進過離國境內半步……
若是那個時候,上官翎雪沒有那麼做,如果那個時候,那個男人先一步找到了她的話,是不是他與她也不會分離這麼多年?是不是今日的一切結果,都會不同?
白冉冉不知道。哪怕只是單單想到這種假設,她的心,便像是被人拿着重錘一下一下狠狠砸着一般,又悶又疼。
這一刻,她甚至分不出神去恨上官翎雪的卑鄙和不擇手段,這一刻,她的心中,滿滿的都是對那個男人的心疼,對自己與他生生錯過這麼多年的悲哀與痛楚……
“等皇兄醒來之後,知道他原來竟昏睡了一月,知道了你仍是生死未明,知道了上官翎雪做的一切之後……”
宇文燁華緩緩將目光投向角落裡瘋瘋癲癲的那個女子,此刻她正低着頭,混沌的眼眸,只一個勁兒的癡癡的望着懷中的假娃娃,偶爾咯咯輕笑兩聲,彷彿對房間的這一角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一般。
“那一刻……皇兄是想要殺了她的……”
昏黃的燭火,被窗縫裡透進來的夜風,吹得搖搖欲墜,半明半滅的火光,將宇文燁華眼中映着的那個癡癡瘋笑的女子的身影,映的搖曳不定,如幢幢鬼影一般。
白冉冉驀地望向他。一句“皇兄是想要殺了她的”,令她一瞬渾忘其他,惟有一顆心砰砰跳的飛快,說不清是驚疑未定,還是更多的緊張……
“……皇兄沒有聽她的解釋,甚至不顧她當時腹中還懷着孩子……一劍就刺向了她的心口……”
隔了五年的時光,那一瞬,宇文熠城毫不留情的刺向那個女子的那一劍,帶出的淋漓鮮血,彷彿猶豔紅如當年一般,在上官翎雪簇新的淺紫鑲纏枝玉蘭花長裙上,綻開如雪地紅梅般的熱烈顏彩……
宇文燁華猶記得,那一刻,那個女子精緻的臉容上,一瞬不能置信的神情,以及刻入骨髓般對死亡的恐懼……
“若非當時,我握住了劍刃,阻了阻劍勢……”
宇文燁華輕慢一笑,眼底激盪,一瞬說不清是什麼情緒,“……皇兄的那一劍,一定會當場要了上官翎雪的性命……”
男人又是一笑,“……原本在那個時候,她跟她腹中的孩兒,就應該已經死了……”
是啊,若是他當時沒有阻止的話,那個女子和她腹中的骨肉,一定會死在那個時候吧?
垂眸,望着右掌掌心兩道幾可見骨的傷疤……這便是當年,他空手握住皇兄刺過去的那一劍,留下來的痕跡……那一劍,宇文熠城用了十分的力,若非他當時大病初癒,內力不足,自己當時只怕會被那一劍生生的將半邊手掌都削去吧?……
宇文燁華微微笑着,那漾在脣畔的淺淡弧度,像是畫在那兒的皮影一樣,虛晃的沒有一絲真意……若是他當初沒有阻止那刺向上官翎雪的那一劍,若是他當時沒有救她……她和她腹中的孩兒,便會死在那個時候……呵,若是她真的死在那個時候,或者纔是最好的結局吧?……那樣,那個可憐的小小孩童,也不必被她帶到這個世上,在他短暫的五年的生命中,承受了那太多太多的苦難……
爲什麼她犯的錯,要報應在一個無辜的小小孩童身上呢?
有這樣一個孃親……是那個可憐的孩兒,最大的悲哀……
宇文燁華怔怔的望着角落裡的女子,抱着懷中的假娃娃輕輕晃着,口中呢喃着不知名的童謠,像是在輕輕的哄着他入睡一般……這一刻,她近乎溫柔的神情,就像是一個真正的孃親一般,如這世間任何一個可以爲兒女付出一切的孃親……
只是,她的孩兒,再也活不過來了……
更是他的孩兒!
想到那個可憐的小小孩童,宇文燁華只覺那股熟悉的劇痛之感,又一次如潮水一般迅速的將他淹沒。心,如同被人用力剜去了一角,從此之後,那裡永遠都空着一塊兒,永遠都鮮血淋漓,再也不會好轉……
原來,那個男人曾經在五年前,就想過要上官翎雪的性命……白冉冉心中反反覆覆的激盪着這個事實……原來,那日,他說,五年前,他原本就沒有打算對她手下留情,竟是真的……
因爲她的女子害得她墜崖,因爲那個女子害得他不能及時找到她,所以,他纔對她起了殺心嗎?……哪怕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上官翎雪腹中懷着的孩兒,不是他的親生骨肉,但因爲她,他還是毫不猶豫、毫不留情的想要取那個女子的性命嗎?……
在他的心中,她,真的比上官翎雪和他們的孩兒,更加重要嗎?
一瞬,有什麼東西猛地撲向心口,刺骨的疼痛,像是要將白冉冉一下子淹沒,似息似悲,若苦若甜,萬般滋味,無一而足……旋即,卻是掠過大片大片的悲哀……
爲什麼?爲什麼他沒有早一點意識到他對她的心意?
爲什麼她沒有早一點知道,他原是愛她的,愛的這樣深?
若是早一點,他們能夠明瞭彼此的心意……若是沒有當中的這些兜兜轉轉,沒有這種種的誤會和錯過……他與她,是不是就不會有這五年多的生離死別?是不是他與她便早已幸福的在一起了?……
越想,心越痛。白冉冉緊緊闔着眼眸,彷彿惟有這樣,才能掩住眼底那幾乎想要滿溢而出的脹痛之感。
心似洪爐,在這一刻,漫過大片火燒一般的炙痛。
“後來,皇兄便不顧一切的開始找你……”
抹去心底不合時宜的悲哀苦痛,宇文燁華盡力平靜的繼續講述着那一段她不知道的過往,“……沿着你落下的地方,那幾年,皇兄幾乎找遍了江邊的每一寸土地,但沒有一個人見過你,或者知道你的下落……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漁民們都說,那汨靈江,水勢險惡,便是水性極好的漁民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去,生還的機會也微乎其微……況且水中有食人腐肉的大魚……若是尋不見屍體的話,大抵是被魚羣分食了……”
說到這兒,宇文燁華頓了頓,似是想到當年宇文熠城聽到這些話之時痛苦而瘋狂的模樣……那樣丰神俊朗的一個男子,在那幾乎不眠不休的尋覓中,短短几個月,便迅速的衰敗下去,漆黑的眸子裡,佈滿血絲,一張清俊的臉容,卻是半分血色也沒有……
“但皇兄卻不信你死了……”
斂了斂心緒,宇文燁華低聲繼續說道,“……仍是沒日沒夜的四處尋你……他本就重傷未愈,再加上連日的奔波,更如雪上加霜,幾次三番,皇兄都幾乎挨不過去……若不是有你支撐着,皇兄那個時候,大抵已經死過好幾回了吧……”
如今,再說這一段慘烈的過往,彷彿只不過三言兩語,但對經歷過那一切的那個男人來說,卻又是怎樣的痛苦呢?
白冉冉想象不出來。她不敢想。
在那個男人拼了命般的找她的時候,她又在做什麼呢?……那個時候,祁大哥早已經帶她離開了離國境內,而她也發現了自己已經有了身孕……因爲落崖的時候,她傷了元氣,所以,懷孕的時候,胎像很不穩,爲着替她尋找保住她腹中的孩兒的藥草,祁清遠將她安置在了一個比較偏僻的小鎮,在那裡,他們一直待到長安與長樂降生,並且一直到她和兩個孩子的身體狀況,適宜遠行之後,他們才離開那兒……
而那個時候,已經是一年半之後了……
再然後,她與長安和長樂,便隨着祁清遠一起走南闖北,四處行醫贈藥,一直到祁清遠的父親病重,要他回去祁國繼承大統的時候……
她記得,在回祁國的路上,她曾經無意中聽到過過往的客商,提及過那個男人在找她的事情……那個時候,距離她墜崖,已經差不多三年了……
乍然從一個陌生人口中聽到宇文熠城的名字,聽到他在找她,哪怕是到得今日,她也記得自己那一刻的砰然心跳……
那個時候,祁清遠已經知道了她過去的身份,也知道她和宇文熠城之間的恩恩怨怨,所以,當他也聽到那個男人在找她的時候,曾經問過她,可願意回離國……但她最終拒絕了……她不能在祁清遠最需要她的時候,離開他;而且,那個時候,她仍是放不下曾經那個男人給過她的那些傷害,她不願意再回去面對他,面對他的那些妃嬪,以及上官翎雪和她爲他生下的孩兒……
當時的一念之間,讓她與他,竟又蹉跎了這麼多年……
也許,這就是命吧?
註定他與她的錯過。
可是,爲什麼?這一刻,白冉冉清楚的感覺到,那種撕心裂肺般的慘痛呢?
就像是有人將她原本以爲已經好了的傷疤,再一次毫不留情的狠狠撕裂,露出裡面的淋漓血肉,暴露在日光之下,硬生生的提醒她,原來,那些傷,從來沒有好過,仍會痛,仍會疼……
白冉冉將指尖幾乎嵌進案上,彷彿惟有這樣才能支撐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望着她,宇文燁華亦是心中狠狠一疼,但有些事情,他還是想讓她知道,“沫兒……皇兄他一直整整找了你三年……直到有一天,在離國邊境的一個小鎮上,有一箇中年漢子,拿着你墜崖那天帶着的一對白玉鐲子,去當鋪的時候……”
眉目微斂,宇文燁華沉聲講述着當時的情景,“……可想而知,皇兄驟然看到你的舊物之時,有多麼激動……可是,在逼問下,那個人,卻道出了一個再殘忍不過的事實……他說,他原是汨靈江畔的一個漁民,有一日去打漁,在江裡撈出一個女子,等他將那女子撈上岸的時候,才發現,那女子早已死去多時……但因爲你身上的穿戴,讓他一時見財起意,所以,就將你身上值錢的東西,全都搜刮了,然後,胡亂將那具屍首埋在了地下,因爲怕被人發現,第二天,他便匆匆的離開了那裡……直到三年後,他帶着從你身上搜刮出的財物中僅剩的一對白玉鐲子,卻當鋪換錢的時候,恰好被皇兄遇到……”
頓了頓,男人續道,“……最終,那個人帶着皇兄找到了當年他埋屍的地方……因爲他的手中有你身上的舊物,又對你當時的衣着和模樣,說的七七八八相似……皇兄也只得相信,你確實早已經死了……”
說到這兒,宇文燁華語聲一緩,沉重的似一時之間,再也說不下去。
半響,方繼續道,“後來,皇兄便將你的屍骨,帶回了京城,親手埋在了當年你們生活過的京郊別苑……然後,皇兄將自己關在房裡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一筆一劃的親手雕刻出你的靈位……然後,皇兄就那樣呆呆的守在你的墳塋旁,不吃不喝,一直到他再也支撐不住,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