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臉色大變,惱火的瞪一眼癱倒在地上的奴才,一腳把人踹翻,“敢對客人如此無禮,誰教給你的規矩?!來人,把這混賬拉下去,等宴會散了,我再找這個奴才算賬!”
立刻有兩個手腳伶俐的小廝上來,捂了嘴把人拖下去。
鳳鳴一臉慚愧的隔着車簾向阿玖賠罪,“都是堂叔用人不當,讓不長眼的下人怠慢了大將……國公,還請國公見諒。”態度端正,沒有痛哭流涕,喋喋不休的請罪,也沒有承諾如何嚴懲,但無論從他的表情還是動作,都能看出來他對馬車內鳳大將軍的尊重,同時也讓人相信,他絕對不會輕易放過那個冒犯大將軍的奴才。
馬車裡,姬贏眼露讚許,傳音阿玖,“這倒是個聰明人。”無論是哭哭啼啼的請罪,抑或是承諾如何嚴懲,究其原因,無非是爲了全了阿玖的面子。但這條街道上停着上百輛馬車,達官貴人云集,若是他如此做派,阿玖難免會在衆人心中落下一個恃強凌弱,斤斤計較的印象。
但鳳鳴這麼處理就剛剛好。
那個管事是鳳府的下人,鳳鳴作爲主子,有權利對他進行責罰,即便是要了性命旁人也說不出什麼來。
而那個下人冒犯了身爲國公的鳳涅,夏朝律例,賤民辱朝廷命官,仗三十。本就是鳳府的下人犯錯在先,鳳鳴向鳳大將軍道歉是應該的。
只從鳳鳴的應對就能看出來,這個一臉喜慶的男人十分懂得爲人之道。
阿玖脣角翹一下,眼內似含了一道譏諷,“能當着正主的面把謊話說的坦然自若,自然不是尋常之輩。”挑開簾子,從馬車裡下來,衝鳳鳴淡聲道,“看在五堂叔的面子上,這次事情我就不計較了,走吧。”姬贏緊跟在她身旁。
鳳鳴因爲着急,額頭沁出冷汗,聽阿玖這麼說,才鬆口氣,笑道,“國公大度。”眼睛不經意似得掃過一身護衛打扮的姬贏,心裡默默評估,這個侍衛能跟鳳大將軍同乘,可見是大將軍的心腹,以後也得當上賓對待才行。
阿玖輕哼一聲,沒接他這話茬,端着一張淡漠的臉往前走。
周圍人聽鳳鳴和阿玖的一問一答,即便沒見過阿玖的,也知道眼前這個玉樹臨風的年輕人就是赫赫威名的鳳大戰神,忙着圍攏過來說話。
“早就聽說過鳳大將軍的威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少年英傑,不外如是。”
“鳳大將軍,您可還認得我嗎?當初您在演武場上比試的時候,我還給您助威來着。那時候我就知道鳳大將軍必然不凡……”
“鳳大將軍自然是不凡的了,還用得着你說?只看鳳大將軍這通身的氣派,就非常人可比,我可是聽人說了,咱們鳳大將軍是武曲星君下凡呢……”
這馬屁拍的着實露骨,即便阿玖有了準備,也被噁心的不輕,臉上的淡然幾乎保持不住,“鳳某隻是一介普通人,衆位這麼說,實在是讓鳳某無地自容。所謂的武曲星君下凡之事,不過是以訛傳訛而已,還請衆位不要再提。”
馬屁沒拍成,反被隱晦的告誡一番,那人鬧個大紅臉,立刻被後面的人擠開。
好不容易走到鳳府門口,阿玖如釋重負的微微鬆口氣,想着在門口就被這麼多人圍着,一會兒宴會上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就忍不住頭疼。
鳳鳴也鬆口氣,低聲囑咐一遍守在府門口迎接客人的族人,自己帶了阿玖走另外一條路進入內宅。
阿玖問,“不是說家宴嗎?怎麼來了這麼多人?五堂叔不會把整個京城的勳貴都請過來了吧?”
鳳鳴扯扯嘴角苦笑,“確實是家宴來着,只是國公的名聲太過響亮,這些人聽說國公今日要來鳳府,都想過來拜會,所以就……其實大多數人都是不請自來的。”就是他也沒想到京城中臉皮厚的人有這麼多。要知道,兩家關係如果不是特別緊密,沒有受到邀請就擅自登門參加宴會,可是非常失禮的事情。而京城文人墨客彙集,是一個最講究禮儀規矩的地方。
阿玖也很驚奇,嘖一聲,“沒想到我的名頭竟然這樣大。”這個是真沒想到。
鳳鳴不輕不重的拍一記,“大家都爲咱們夏朝有你這位戰神爲榮。”
阿玖下巴點一下眼前這清幽的小路,“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
“前面有一處精緻的客舍,是大伯特意交代下來,專門供國公小憩的地方。這裡環境還算雅緻,四周都有僕役把守,國公累了的話,可放心的在這裡休息。”
阿玖點一下頭,“對了,你說今天堂姑母也過來了?”
看阿玖主動提起鳳氏,鳳鳴心底高興,臉上笑容深了幾分,“族姐一早就到了,正在內宅陪着老祖宗說話。方纔還派人來問看國公到了沒呢,心裡對國公十分惦念。”
阿玖脣角勾一下,“那就有勞五堂叔派人跟堂姑母說一聲,就說我很好,勞她惦記着了。”
鳳鳴呆怔,話說到這,難道不是該大將軍主動提出來,進內宅給鳳氏請安麼?卻沒膽量反駁阿玖的話,忙點頭,“我這就使人告訴表姐。說起來,不只表姐,就是老祖宗也十分惦記國公呢。”
“老祖宗?”
“對,是我大伯,也就是你伯祖父的生母,也是咱們鳳家輩分最高的老人家。”鳳鳴給她普及。
阿玖囧一下,這輩分,確實是高!叫鳳鳴堂叔她還可以接受,叫別人曾祖母,她可是叫不出口,索性轉移話題,說一些別的。
見阿玖絕口不提給老祖宗請安的事情,鳳鳴掩下心底的失望,打發小廝去傳信,自己繼續陪着阿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不一會兒,小廝帶着一個丫鬟回來。
鳳鳴認出這是在太夫人身邊伺候的,忙問,“可是老祖宗有什麼吩咐?”
那丫鬟端端正正的行個禮,偷眼打量阿玖一眼,見阿玖望過來,忙着垂眸,嘴裡道,“老祖宗聽說鎮國公過來了,十分歡喜,請鎮國公進內一敘。”
阿玖挑眉瞅姬贏一眼,還真讓這個傢伙說中了。
夏朝和昌國不同,昌國人豪放落拓,男女同席是常態;夏朝人嚴謹端方,雖然不至於“男女七歲不同席”,但成年男女卻是要分開的。
阿玖答應參加鳳府的宴請,一方面是通過這個宴請正式出現在衆人面前;二來,也是想通過這個宴請接觸一下鳳氏,摸清楚攛掇鳳氏的人是哪一撥勢力。
故此,來的時候阿玖就做好了見鳳氏的準備。是姬贏告訴她,不必一上來就去見鳳氏,讓她把姿態擺的高高的,只管等着鳳氏派人來請他就行。只要她把姿態擺的高高的,讓人們知道她不好拉攏討好,那麼,想拉龍她的人才會重新評估她的性情,儘可能多的亮出各自的底牌。
阿玖聽了姬贏的話,從在府外面的時候就擺出高姿態來,面對一路的奉承也是淡然着一張臉,果然,鳳鳴待她的態度更加恭謹,內宅那邊也確實派了丫鬟過來邀請她過去。
阿玖站起來,“既然太夫人有請,那我就過去一趟吧。”
鳳鳴愣住,怎麼叫太夫人,不是改叫曾祖母,或者老祖宗麼?有心想要提醒,見阿玖的表情淡淡的,到嘴邊的話又咽下去。算了,隨便大將軍喜歡叫什麼吧,本也沒有血緣關係,大將軍肯當衆叫他一聲堂叔,承認他們這門親戚,就已經給了他們鳳府天大的面子,他們也要知道進退,不可得寸進尺。
他這麼想,太夫人卻不這麼想。
這次家宴,因爲有名震各國的鳳大將軍參加,京城裡有頭有臉的人家幾乎都派人來了。鳳太夫人今年七十有一,去年過七十整壽的時候都沒有今天這場宴會熱鬧隆重,被平日那些看都不看她一眼的誥命夫人們捧着,飄飄然的幾乎以爲自己是在夢中。
多聽了旁人幾句好話,連她自己都覺得鳳涅是他們鳳家人,鳳涅能有現在這樣的威名,完全是因爲她教子有方,府裡才能教養出這樣優秀的後代。聽外院傳話進來,說鎮國公來了,太夫人立刻讓人去請。
輕車都尉的夫人高氏笑道,“早就聽說了鳳大將軍的威名,只可惜我是內宅婦人,大將軍凱旋後又迅速歸隱,是以從未見過大將軍的模樣,不過聽說是面向極俊美的一個年輕人,今年才十九歲?”
康安伯夫人笑道,“可不是麼,尚未及冠就能憑着自己的本領得封鎮國公,咱們大夏朝自開國以來,這還是頭一份。當初鎮國公凱旋時,我倒是在酒樓上遠遠的見了一眼,真真是一個集天地靈秀的人物,那通身的氣派,騎着高頭大馬往人前一走,跟天神下凡似得。”
和她交好的壽陽侯夫人笑着打趣她,“淨胡說,你可知道天神下凡是個什麼樣子?不過大將軍相貌極好倒是真的。”
話題被兩人帶走,高氏又忙着扯回來,“說起來,旁人像鳳大將軍這樣的年紀,早就娶妻生子了,不知道大將軍可曾婚配?”這話是對着太夫人問的。
太夫人臉上的笑容微僵,眼睛去瞅鳳氏。鳳大將軍是半道上認的親戚,她連人長得什麼樣子都沒見過,哪裡知道人家有沒有婚配。
鳳氏忙笑着打圓場,“大將軍一直在山上習武,回來後在戰場上呆了大半年,之後四處雲遊,尚未論及婚事。”這可不是她胡說八道,而是兩年前她問過鳳大將軍的事情,聽魏青說,鳳大將軍尚未婚配,所以他們纔敢在京城傳鳳涅和魏家女要定親的消息,之後不了了之。前天鳳鳴去鎮國公府拜訪,傳回來的消息說鎮國公府上並無女眷,這不是說鳳大將軍一直單身呢麼?
衆人目光灼灼的盯着鳳氏,聽鳳氏這麼說,頓時眼睛都亮了,各自盤算着,府裡有適齡女孩的,一定要想辦法把女孩嫁給鳳大將軍;府裡沒有適齡女孩的,開始往旁支親戚裡面扒拉着找。旁支出來的親戚身份不足以當鳳大將軍的正妻,當個侍妾也行。只要能跟鳳大將軍搭上關係,就等於在軍中多了一個強大的助力。
高氏更加直接,她本就有心,現在聽了鳳氏的回答,笑的眼睛都沒了,“那可真是巧了,我孃家哥哥有一個女孩,長得花容月貌,知書達理,人又溫順賢惠,今年才十五歲,兩個月前剛及笄的,和大將軍差了四歲,年齡剛剛好。今兒我就厚着臉皮做一個媒,把我這外甥女說給大將軍如何?”講究的人家是不會當衆這麼大辣辣的保媒的,如果成了還好,要是沒成,女孩的面子往哪兒擱?以後還要不要見人了?但鳳涅太搶手,其自身價值比兩個郡王還高,高氏生怕晚說一步,這麼個搶手貨就被旁人預定了,所以也顧不上什麼講究不講究,面子不面子的了,先下手爲強,把他們高家有意和鳳涅結親的事情先捅出來。這樣,在事情沒有結論之前,旁人就不好再提鳳涅的婚事,否則就有搶親的嫌疑。
可她卻忘了一句話,在利益前面,一切都百搭。規矩是什麼?祖宗流傳下來的規矩,皇位都是由嫡長子繼承;臣子都要上忠君,下佑民;販夫走卒都要遵紀守法,感念天恩。但真正做到的又有幾個?要是人人都守着規矩,就沒有那些黨派傾軋,朝代更迭了。
所以,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在絕對的利益面前,這些最講究規矩的人家反而是最沒有規矩的。
景陽侯夫人笑道,“說起鳳大將軍的婚事,我這裡也有一個好的人選,乃是文郡主家的嫡次女蓉鄉君。蓉鄉君就不用我說了吧,鳳夫人應該見過,最是活潑明豔的一個女孩,人也大方高貴,十分孝順,今年十七歲的年紀,因爲文郡主疼愛,所以一直拖着沒有定下。早在三年前蓉鄉君就說了,非頂天立地的男兒不嫁。太夫人聽聽,這可不正好映在了鳳大將軍頭上?要我說,這才叫天定的緣分呢!”文郡主是敏郡王的胞姐,出身高貴,在京中素有美名,連帶她養的兩個女兒在京城的婚姻市場上也十分受歡迎。現在大女兒已經出嫁,只留二女兒尚未出閣。
話落,禮部左侍郎夫人也來湊熱鬧,“我這裡也有一個女孩子,我先給太夫人唸叨唸叨……”
阿玖就是這種場合下,隨着鳳鳴進來給太夫人見禮的。
阿玖衝太夫人拱拱手,行個晚輩禮,“晚輩給太夫人請安,太夫人身體可好?”
太夫人今日穿了件藏青色刻絲寶瓶紋樣的斜襟褙子,硃紅色鏤花織金纏枝紋緞裙,額頭上帶了條栗色掐牙鑲邊事事如意抹額,端端正正的坐在主位上,樂呵呵的聽着人們的恭維,橘子皮似得老臉笑成了一朵光燦燦的菊花。尤其是看着鳳涅進來後,這朵菊花立刻變成盛開的樣子,但是聽了鳳涅的稱呼後,這朵菊花的花期明顯縮短,幾乎馬上要凋零。好歹還知道鳳涅的身份,臉上的笑容纔沒有徹底隱沒,只是眼中一閃而過的不悅卻沒逃脫衆人的眼睛,“你這孩子,叫什麼太夫人,就和鳳鳴他們一樣叫我老祖宗吧,沒的叫生分了。論輩分,你父親還得叫老婆子祖母呢,你也別自稱什麼晚輩了,和春兒他們一樣,以後在老祖宗面前自稱孫兒就行。”
鳳老夫人自有自己的想法,人生七十古來稀,她都七十一的人了,讓這麼一個毛頭小子叫她一聲老祖宗不是應該的麼?這個鳳涅要是個真正知禮的,不用她提點,他就該叫她老祖宗。更何況,這個鳳涅出身不詳,想必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或者出身低賤,不然當年也不會假借他們鳳府的名頭去參加演武場比試。說起來,沒有他們鳳家人幫忙瞞着,他連參加比試的資格都沒有,更遑論其後戰場揚名了。他們鳳府幫他作弊欺瞞皇上,擔了一個欺君之罪,鳳涅功成名就後不該得感謝他們,提拔他們鳳家人麼?別說只是讓他叫她一聲老祖宗,就是她拿捏他的婚事也是應該的!肥水不流外人田,鳳府姻親不少,可以從嫡枝的出嫁女生下的子嗣當中挑一個品貌年齡都合適的嫁過去,這樣鳳涅就成了鳳家人板上釘釘的親戚,以後他不想提拔鳳家人都不行。
阿玖詫異的瞅上首的老太太一眼,這人沒毛病吧?她肯過來就已經是給了她天大的面子,她竟然還敢挑剔她的稱呼?她跟鳳家人什麼關係,旁人不清楚,他們鳳家人還不清楚麼?讓她叫她老祖宗,她也不怕承擔不起。
阿玖臉上的表情太過明顯,跟在阿玖身旁的鳳鳴看的清清楚楚的,心頭一緊,生怕太夫人再說話會惹怒阿玖,忙着岔開話題,對太夫人笑道,“國公給老夫人請過安了,孫兒這就帶他去前面,客人們還都在前面等着呢。”
太夫人不買賬,“着什麼急啊,我好不容易見這孩子一會兒,還沒稀罕夠呢。好孩子,快過來,讓老祖宗好好瞅瞅。”
阿玖站着沒動,臉上帶着淡淡的笑,“還請太夫人見諒,本國公在戰場上和敵人廝殺慣了,不習慣和陌生人靠的太近,太夫人如果想看的話,只管這麼看就行。”
太夫人臉上的笑也淡下去,“你這孩子,好好的日子說什麼打呀殺的,真是……”小門子小戶出來的,一點規矩都不懂!心裡腹誹着,到底沒有說出來,掃興的揮揮手,“算了,既然你不喜歡靠近人,那就在那呆着吧。”
鳳鳴也被太夫人的做派弄得極爲尷尬。太夫人被底下兒孫捧着,尊榮慣了,向來沒有人敢忤逆她,導致她這些年養成了說一不二的脾性。但這也僅限於在府裡,遇到封號比她高的人,她說話也十分知道進退,怎麼今天碰到大將軍,就改了脾性了呢?鳳鳴偷偷去瞅阿玖,見阿玖並不介意的樣子,這才鬆口氣,剛要說話,就聽阿玖問,“聽說懷遠將軍夫人來了,不知道哪位是?”
坐在太夫人下手,同樣面色尷尬,內心忐忑的鳳氏見問,幾乎反射性的就要站起來,“妾身就是,不知大將軍有何見教。”當年丈夫來信斥責她的話猶在昨天,今日見了真人,本能的就開始心虛——要是丈夫知道了她在京中的事情,不知道會不會再氣惱的來信罵她,但她也是爲了下面的孩子們着想,只要能扒上鳳大將軍,有鳳大將軍提攜,孩子們的未來還用愁嗎?就是丈夫也可以高升。想起旁人勸她的話,鳳氏的心慢慢堅定。
阿玖勾脣,“不知堂姑母是從何人口中知道我回京的消息的?”
一聲堂姑母叫的鳳氏緊張的心瞬間放鬆,脫口道,“是景陽侯夫人派人過來和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