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晚宴

就在這一刻,蒼鳶閣的某處臥房內,紫笛驀然睜開了眼,他一雙清澈的眼睛在昏暗中盯着帳頂看了很久,腦子裡的記憶紛雜混亂,直到他慢慢理清卻噌的從牀上坐了起來,僅穿着一身單衣就往外跑,負責看護他的弟子剛出去打了水打算給他擦身子,不想才端着水盆進來,就看見這個昏迷着的少年匆匆跑了出去,他趕緊將水盆放在地上去追人,豈料這人身法極爲詭異,饒是他費勁全力也僅僅能跟在他身後十米遠。

然而,更令他驚異的是,看這少年奔跑的方向,竟是閣主的住處。

這時晚宴剛散,閣主好巧不巧就在回來的路上,生生跟他們撞了個碰面。

紫笛臉上有着顯而易見的急切與悲傷,眼神慌亂,瘋了一樣往前跑,根本沒注意到閣主的身影,直到他被人拽着攔下,他下意識出手將人隔開,卻不想對方武功並不弱,他很急,出手就成了殺招!

跟着閣主一道往回走的人不在少數,見到這一幕本就覺得訝異,此刻再一看這少年的武功路數,竟並非中原武林之列。

蒼鳶閣內,怎麼會有西域人?

就在衆人疑惑的時候,閣主突然開口道:“星城。”

他叫得極爲平常,自是早已聽星嶽說過,還沒顧上去看一眼,卻沒想到這孩子這麼快就醒了。

然而幾個年歲較長的弟子卻嚇了一跳,定睛朝紫笛仔細看去——那個叫柳星城的小師弟,不是十年前就死了麼?

紫笛一怔,神思清醒了些,扭頭看向閣主,臉上的表情隨即變得思念又委屈,衝着閣主直直跪下去,恭敬叫道:“師父。”

所有人俱是一驚,閣主把紫笛拉了起來,仔細看了看少年的臉道:“出來怎麼不穿衣服?”

紫笛愣了愣:“我忘了。”隨即手拽着閣主的衣袖迫切問道:“師父,桃鳶呢?桃鳶在哪啊?”

閣主的身子頓時幾不可察的震了一下,眼中神色頹然,卻一閃而過,輕輕道:“鳶兒已經去世了。”

“您說什麼?怎麼可能!”紫笛一下子後退了一步,不管不顧的憑着記憶往桃鳶居住的地方跑去,閣主交待了一聲在他身後跟着,看着這個‘死而復生’的孩子嘴裡喊着桃鳶滿臉驚慌的在他故去女兒的房間裡一遍又一遍的找尋,最後得不到應答無力的坐在地上,視線在逡巡中看向了屋門外桃樹下的石碑,那碑都有了些許歲月的痕跡,上面有力的刻着‘愛女桃鳶之墓’幾個大字,在燈光的映襯下分外淒涼。

六個血紅的字,隱匿在粗壯的樹幹之後,像是毒一樣浸透了眼,讓紫笛的眼淚不受控制的就流了出來——她真的死了!

閣主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這麼顯而易見的地方,若不是他急的亂了方寸,來的時候就該看到了,他幾步走上前去,擋住了石碑,俯身拉着紫笛道:“起來吧,寒冬臘月的地上涼。”

紫笛隨着閣主站起來,卻一把拂開閣主的手,踉蹌着走到石碑的邊緣,頹然跪下來,深受抱着冰涼的碑身失聲痛哭。

“我纔剛剛想起你……剛剛想起你啊……”

一聲聲嘶啞的訴說,在淚眼迷濛間彷彿穿透了時空告訴了那時尚還在世的小姑娘,只是卻沒有那雙溫暖的手再把他拉起來,擦擦他的眼淚,說你個男孩子還哭丟不丟人啊!

閣主頹然的看着這一幕,退開到遠處沒有打擾他,沒有閣主的命令,沒有幾人敢跟着過來,桃鳶住的地方是個獨立的院落,此時就師徒二人,一個站在石碑十步之外,一個跪在石碑之前,周圍是漫天的大雪,燈昏黃的亮着,壓抑的哭聲環繞在空氣裡久久不息。

“師父,桃鳶……是怎麼死的?”

許久之後,紫笛頂着滿身的落雪,啞着嗓子問道。

閣主的眼中驀然就滿了掩不住的傷痛,沉聲道:“六年前被魔教妖女音鬼殺死的!”

第二次聽到這樣的說法,紫笛覺得心臟被狠狠地捏了一把,卻是下意識的覺得不是這樣的,一直那麼保護他的音姐姐,明明沒有外表看上那麼冷漠的音姐姐,怎麼可能殺了桃鳶呢?

“爲什麼?”他聽見自己顫抖的問道。

“還能爲了什麼?都是我不該,不該將冷風曲那麼危險的東西放在鳶兒的房裡,讓音鬼有了殺她的動機!”

咚一聲,心擂如鼓——冷風曲,音姐姐因爲要拿冷風曲殺了桃鳶…….

幾乎瞬間他就信了一半,那個玉室裡已經昏迷不醒多年的人,那個在焚天宮裡已經不算是秘密的秘密,那是音姐姐的執念啊!如果是爲此,那是真的吧?音姐姐確實殺了桃鳶吧?

他還在遊移不定的想着,恐懼和悲傷夾雜在一起,溢滿了胸腔。

卻在這時,突然一聲略顯蒼老的‘師兄’揪轉了思緒,他循聲看向那個自他身後而來的人,莫名覺得後腦生疼,卻下意識的叫道:“師叔。”

來人是二閣主柳凌辰,滿身沉穩的對着紫笛點點頭,伸手抹了抹他臉上的眼淚,一臉笑意道:“我聽墨影說了剛纔的事,說你還活着,就趕緊跑過來看看,沒想到真的是,當年我們都以爲你葬在了荒原界,連屍體都沒找到,閣裡上下爲你悲傷了好一陣子,如今你平安的回到了這裡,當真是上天開眼,好事一樁啊。”

紫笛是想跟着笑笑的,一來滿腦子都是桃鳶的死訊實在笑不出來,二來,他不知怎的,就是覺得柳凌辰不懷好意!

閣主聽此收了剛剛流露出的傷感,點頭笑了笑:“確實是好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別站在這兒了,跟我去看看你師母,當年你死訊傳回來的時候,她哭了個把月,年年都做桃花糕放到你的衣冠冢去。”

然而,紫笛沒動,近乎懇求的說道:“師父,我一會兒再去看師母,讓我在這裡待會兒吧!”

他的眼睛幾乎沒有離開過桃鳶的墓碑,滿眼的絕望和說不清的期盼,讓閣主嘆了口氣搖搖頭,帶着柳凌辰先行離開了。

紫笛在他們走後直接坐到了墓碑旁邊,再次抱住冰冷的碑身,他現在不想去想究竟是誰殺了桃鳶,只想這麼靜靜的待着,閉上眼,就能欺騙自己那個桃花一樣的小姑娘就在他懷裡,就在他身邊。

然而,還是開口了,不可避免的將一切引到了她的死因上。

“你一定沒想過我會忘了你吧?”

“也一定沒想到我還活着……可我還活着,你怎麼就走了呢?我沒死啊,你都沒有親眼看到我的屍體怎麼能就這麼走了?”

“大師兄告訴我的時候我沒想起來,等我想起來了,我以爲是假的,以爲他是想刺激我快點想起你,然後我做了一場夢,夢到了我們小時候的很多事,現在夢醒了,我以爲我錯過了你十年,我還會再見到你,等我回來的時候還能補上,聽你告訴我這十年你都做了什麼……”

“可你走了……你走了啊……”

淚像傾盆而落的雨,一串接着一串的順着碑面融化了附着在上面的冰,彷彿那一聲聲悲傷到了極點的啜泣可以喚醒那個沉睡在墓裡的人一樣,喚醒那沉寂了十年的呼喚,讓她叫出那個已經被他遺忘了十年的名字。

“你明明說過長大了要嫁給我的啊……”

那些過往如飛花的記憶打着旋兒從眼前一幕幕飄過,那是一生中最爲美好真摯的時光啊,沒有欺騙,沒有牽累,我說我長大了要嫁給你,就是最爲真誠的喜歡,最無法懷疑的感情。

總角之宴,言笑晏晏。

然而終究時光已過,哪怕一別就錯過了一生,也無法再回來了。

雪落滿身,永別的悲痛連風聲都已吞噬,偌大的院子裡,只有他一人哭泣到絕望的聲音。

躲在遠處的人靜靜的看着這一幕,悲傷如許,卻仍是在見沒什麼有用的消息之後,匆匆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