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生變

表面平靜的過了幾日之後。

波瀾陡生。

月生看着面前被綁住手腳的人微微出神, 青灰呆滯的眼,僵硬的肢體,手上烏紫的脈絡紋路, 自小在西域長大, 他自然不會看不出這是被下了蠱的痕跡。

他上前撕開那人的衣襟, 清晰的看見心口處不停涌動的鼓包, 極不安分, 似想破體而出。

——馭人蠱。

他微微皺眉——現在有需要有能力這麼做的,恐怕只有一個人,不過這蠱極不好養, 還真是下血本!

——然而這樣的情狀,明顯是蠱蟲失控的狀況, 都到了這個地步還會失去控制……

他輪廓略深的雙眼眯了眯, 冷笑了一聲——看來連天都不幫着你!

他隨後伸手從袖裡拿出一個拇指粗細的木桶, 拔開蓋子,裡面是淬了藥的銀針, 他選出幾根,手法熟練刺進那人心口處的穴位,那人立時渾身一震,劇烈的掙扎起來。

月生不爲所動,翻出一把匕首就朝着那人心口涌動得劇烈的鼓包刺去, 那一下極狠, 擦着鼓包的邊緣直直插進心口, 甚至攪了攪, 生生將扁平的傷口擴成了洞, 隨後匕首就被拔了出來,然而, 一滴血都沒有,心臟上的脈絡卻已清晰可見。

隨後噗的一聲,一隻通體金黃的蟲子就這麼拱開心臟的表層,慢慢悠悠的爬了出來。

月生盯着那隻看着一副蠢相的蟲子冷笑了一聲,把匕首遞了過去,讓那隻蟲子爬了上來,隨後拿近了細細端詳起來,而就在蟲子離體的那一刻,那人就閉上了雙眼倒在地上沒了氣息。

“雜種。”他盯着匕首上爬來爬去的蟲子嗤笑,隨後吩咐道:“把這人心口上的針拔了,繩子解開,用手把他得心口抓爛,僞裝一番扔到焚天宮入口的樹林邊界去,謹慎點,別被發現了。”

“是。”

死屍很快被帶走,月生將蟲子隨手收進袖中的藥瓶裡,也隨後出了門。

一刻之後,焚天宮入口處樹林邊界,蒙着臉的人盯着面前雪堆裡的死屍鬆了一口氣,上前翻看了一下他心臟處的傷口,又看了看他沾滿血液的手,如釋重負般的卸了渾身緊繃的力道,稍後將屍體擡起來,匆匆掩埋到別處,確認無人發現之後趕往焚天宮,進了密室。

“宮主,屍體在樹林邊界發現,那人抓爛了自己的胸口,蠱蟲破心,已經死了,周圍沒有人來的痕跡,應該沒被月生的人發現。”

昏暗的光線下,那人隱在邊角衝着背對光線的宮主說道。

“怎麼會出現這種情況?你不是說萬無一失麼?”

“這……屬下無能,請宮主責罰。”

“罷了,僅此一次,你應該知道,再出差錯意味着什麼!”

“是。”

沫白坐在走廊的欄杆上靜靜看着院落裡的融雪,她的神色有些憂鬱,瞳光渙散,似乎想什麼入了神。

宮主已經在她身後站了很久,靜靜的看着她的側臉,見她一直都沒注意到他才伸手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啊……”沫白被嚇了一跳,一下子站起來看向身後,見是宮主鬆了口氣,神色卻依然有些懨懨的樣子。

“怎麼了,這幾天老發呆。”宮主理了理她的鬢髮問道。

沫白搖搖頭上前一步靠在宮主肩上:“沒事,我也不知道怎麼了。”

“你這幾日飯吃的也不多,我讓人綁了一個大夫進來,在屋裡等着呢,回去讓他給你看看。”

“嗯。”

沫白點點頭,就着宮主攬着她的姿勢往回走去。

被綁來的大夫戰戰兢兢的在屋子裡坐着,頭上一層的汗,擦了又冒出來,這會兒見進來兩個人噌的站起來,緊張的有點不知所措。

“別緊張,只是讓你給夫人看看身體。”宮主掃了他一眼道。

大夫聽了也沒見神色好轉多少,立馬打開隨身藥箱,拿脈枕準備給沫白把脈。

約莫須臾之後,他又擦了一把頭上的汗,扯出個笑臉道:“恭喜這位夫人,您,您有喜了,差不多兩個月,只是神思憂鬱,有些脾胃不調。”

這話一出來,宮主和沫白都是一愣,宮主是驚喜,沫白臉上雖是笑的,眼神深處卻是驚愕——這個節骨眼有了孩子,能保住嗎?

“真的?她有孩子了?”宮主手按在沫白肩上問道,深碧色的眼中滿是無法掩飾的喜悅。

大夫彎腰點頭,眼睛一直沒敢往上看:“是,是,我行醫這麼多年,這不會錯的。”

“好!那你就留下來給夫人安胎。”

一聽這話,大夫差點嚇暈過去,噗通一聲就跪了下來:“大人,大人,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平時也沒做什麼招惹到江湖人士的事,您饒了我吧!”

宮主頓時不悅起來,深碧色的眼中閃過冷光:“怎麼,你還不願意?”

“算了,讓他走吧,每個月來一次就行了,平民百姓的,這裡到處可見刀槍,難免被嚇到。”這時,沫白開口道。

她半低着頭,手覆在肚子上,別人看不到的眼裡都是惆悵。

宮主見她開口了也沒難爲大夫,手覆上她的手拍了拍,不在意道:“開了藥就滾吧,以後每月來一次,你要是敢跑,我就殺了你全家。”

大夫咚一聲磕了個頭:“不敢,不敢,小的不敢,謝大人。”

隨後就有人把大夫帶了出去,宮主坐在沫白對面一臉的笑容,沫白也跟着他笑,卻總也掩飾不了眼神深處的憂鬱。

宮主看着她,臉上的笑容慢慢減退不少,微微蹙着眉問道:“怎麼了?我們有孩子了你不高興嗎?”

沫白搖搖頭,又把頭低了下去:“高興。”

“我看你不高興,臉上是笑的,眼睛裡卻一點喜悅的意思都沒有。”

沫白再次搖搖頭,嘆了一口氣,實話道:“我覺得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

宮主聽了一怔,隨後忽然笑起來,把沫白摟在懷裡道:“你是怕月生和音鬼會對咱們不利?”

沫白把頭靠在宮主肩上,眉眼放空起來,嘆道:“我這麼和音鬼作對,以她有仇必報的脾性不會放過我的。”

“我說過,音鬼最重要的東西在我手裡,他們不能對咱們怎麼樣?況且就算她敢反了,我也有本事讓她傷不到你分毫,你不相信?”

知道宮主不能理解她心中所想,沫白順應道:“相信,只是也怕……要是,要是有一天我做錯了什麼事惹你生氣了,你會不會不要我?”話說完之後,沫白突然坐直身體看向宮主,眼裡的憂鬱被恐慌替代,看的宮主又笑出了聲,他摸了摸她的臉,嘴角彎彎道:“當然不會,我怎麼可能不要你,再說你又能做什麼事讓我氣到想要離開你?咱們現在連孩子都有了。”

沫白的表情很古怪,嘴脣動了動又緊緊抿上,最後靠回宮主懷裡,蹭了蹭他的衣領喃喃道:“那就好,我困了想睡一會兒,你抱着我不要鬆手。”

“好。”

而另一邊,幾乎大夫離開的時刻,月生就得到了消息。

來上報的下屬如實把宮主這邊發生的事一一陳述完全。

“懷孕了?”月生聽後有些訝異,隨後冷笑了一聲:“也好,一家子下黃泉,路上還省得他們夫妻兩個互相埋怨,把那大夫看好了,可別出了什麼差錯擾了宮主夫人安胎。”

“是。”下屬道。

“沒事了,出去吧。”

“屬下告退。”

這人剛走,另一人就進了門,手裡託着一封信交到月生手上道:“月生大人,音鬼大人有信件送來。”

月生一怔,隨後立即接過朝那人擺了擺手示意他離開,直等屋裡只剩下他一個人才把信紙展開,視線接觸到內容,整張臉都變的異常柔和了起來,一共兩張信紙,寫的滿滿當當,他一字字細細的看過,目光有些眷戀又有些悲傷,彷彿要把字跡的一勾一劃都記下來,最後輕輕笑着自言自語:“你到底是要回來了。”

瞭然內容之後,他提筆回信,半晌叫了人進來,將信封好遞過去道:“轉告阿音,一切如她計劃進行,我會在這裡部署好一切。”

“是。”

下屬走了之後,他也出了門,想去玉室看看音鬼的哥哥卻還是住了腳,在走廊的欄杆上坐下看着院中光禿着枝椏的樹發起呆來,恍惚記憶就回到了從前。

就是在這個院子裡,幼年的音鬼眼睛上蒙着藥布,自己摸索着在這裡走,他就跟在她身後,手幾次想拉住她的手卻幾次放下來,知道拉着她也會被打開。

他似乎還能感受到當時的心情,那時候還沒愛上她吧,可是已經很在意了,眼睛一刻都不想離開她,就那麼緊緊的盯着,看她因爲看不見而摔在地上,心疼卻不敢去扶,那時候從沒想過他和她能發展到這種程度,他也沒想過,他一下子就陪了她十七年,陪得心甘情願,甚至都有些偏激。

——月生,你記得,要想在這裡好好活着,你就不能對任何人心存惦念,當棄則棄,當殺則殺。

他還記得師父臨終時跟他說的話,讓他不要對這裡的任何一個人太上心,魔教這種地方,有了軟肋就一定會被算計死,你看着表面平平靜靜,其實底下早就不知波濤洶涌成了什麼樣子。

然而,他還是沒能做到,他確實當棄則棄,當殺則殺,卻是爲了音鬼而棄了師父的忠告,殺了不能爲他們所用之人,不是爲他自己,而是爲了他和音鬼,更確切一些,只是爲了音鬼,甚至如果她需要,他連自己都能放棄,放棄的甘之如飴,只求她能記得他,愛上他,可從頭到尾,他卻連她的身世都不知道,下賤的是,即便如此,他還是捨不得放手,至少至少,她還信任他,還願意把她最重要的哥哥託給他照顧,他還能在她身邊幫她一把,這就夠了,也許這樣下去,有那麼一天,她就會忽然愛上他,讓他得償所願。

樹枝上融化的雪水嗒嗒滴落在地上,他忽然笑起來,彷彿看見當年音鬼撞到樹上的樣子,卻一聲不吭的自己站好,繼續摸索着向前走,他在她身後亦步亦趨的跟着,自始至終一言不發。

“從前這麼跟着你,就這麼跟下去也沒什麼,就像你眼睛好了之後看到我跟在你身後一樣,一切都完成之後你總會停下來看我一眼吧!”

他輕輕呢喃,隨後站起身來,往回走去。

紅燭頂着音鬼的臉坐在焚天宮入口樹林處的一株樹杈上,若非那一頭扎眼的紅色長髮,她一身白衣幾乎與周遭的白雪融爲一體,她仰着頭望着慢慢變得漆黑的天幕,緋紅的眼中閃着迷茫而悲傷的光,良久忽然長嘆一聲,將頭埋在膝上,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自那一日過後,她一直不敢再見月生,鼓足勇氣的告白被駁斥的體無完膚,彷彿這一生的盼望都沒了。

夜裡的空氣冷的讓人打顫,明明沒有誰會在這時候出來受凍,卻偏偏有人出現在不遠處的樹後,深碧色的眼睛探究的看着樹上的紅燭,目光中充滿了懷疑與微不可查的憤怒。

這人身邊還站着一個人,恭敬的站在那人身後,頭半低着,像是陪侍帝王的奴隸。

“她不是音鬼。”

又過了一刻,那人用極低的聲音說道,語氣十分篤定。

“宮主英明。”

陪侍的人奉承着,也擡起頭來看了樹上的紅燭一眼:“若是音鬼大人,這樹林裡不會有活物能隱蔽。”

“不愧是我焚天宮的頂樑柱,我一手培養出的孩子,徹底擺了我一道!”

宮主深碧色的眼睛裡驀然蓄滿戾氣,盯着紅燭哭泣的身影,聲音逐漸加大,終於驚動了顫抖着的身軀,然而,那雙緋紅色的眼睛望過來的剎那間,宮主還是一愣,隨後冷笑了一聲:“這易容術學的真是爐火純青!”

他說着已經動了身,足底一頓向着紅燭所在的樹飛掠過去,紅燭根本沒反應過來,呆呆的就被一掌打下樹梢,落在地上吐了一大口血,險些暈過去。

隨着宮主左右的人趕緊跑過來把紅燭綁了,劈暈了一把扛起跟着宮主往回走。

然而沒走幾步就碰上了月生。

“宮主要帶阿音去哪裡?”堪堪擋住去路,月生面不改色的問道。

宮主看着月生冷冷一笑:“我瞎了你也瞎了?這女人哪裡像音鬼?”

月生也笑:“那宮主覺得她哪裡不像阿音?”

“月生,事情到了這個份上,這麼說下去還有意思嗎?音鬼在哪裡?”

月生盯着宮主的眼睛故作深沉:“她在回來的路上。”

“她去中原了!”宮主眼一眯,極爲肯定。

月生搖搖頭:“她去了樓蘭,找起死回生藥,代替你手裡的長生玉。”

“這麼拙劣的謊話,你也想騙過我?”

“不信啊,你和蒼鳶閣的二閣主不是相互勾結嗎?那他有沒有告訴你,阿音在中原?”

宮主沒有說話,審視的看着月生,半晌才道:“中原是沒有音鬼的消息,但不代表她就不在,中原出現了一個不該出現的人,你很清楚。”

月生笑了,幾步走道扛着紅燭的人身邊,手搭上紅燭的肩膀:“那又如何?你以爲你能有什麼勝算?就算你告訴蒼鳶閣的二閣主那個不該出現的人是阿音,你以爲能把阿音怎麼樣?你以爲你又能怎麼樣?”

他說着已經把紅燭從那人肩上拽了下來,扶着她靠在他身上,手在她後頸捏了一下,輪廓略深的臉上有着挑釁而嘲諷的笑容。

“哼。”

宮主冷哼了一聲,沒再說話,帶着人走了。

彷彿緊繃的弦剎那鬆開,紅燭突然嘔出一口血來,睜開眼變得清醒,月生側頭看了她一眼,眼裡的神色極爲複雜,紅燭瑟縮着不敢看他,聲音虛弱的認錯:“月,月生大人,我不,不是故意的......”

她已經做好了會被責罵的準備,然而,並沒有。

“嗯,傷養好了就走吧,你也聽到了,過不了幾天,這裡就沒有這樣的日子了。”

月生說的雲淡風輕,沒有責怪也沒有憐憫,紅燭的眼淚就在這一句話無聲的落下來,染了血的嘴脣張了張,卻沒說出一句話,然後眼睜睜看着月生轉身離開,她的手已經擡起去抓他的衣袖,卻在即將碰到他的衣料的瞬間放了下來,頭低下去,眼淚成串的墜落。

她是徹底沒有機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