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鎮山聲色俱厲,威勢凌人,但他心頭是沉重的,若非萬不得已,他絕不願輕殺一人。
八名神風門門人與那一名頭領面色如土,叩首觸地,哀哀求饒。
薛鎮山硬下心腸,向站在一旁的另外二十餘名神風門人喝道:“本座以門主之金批令箭下令,着令爾等將他們九人速行誅卻!”
那二十餘名神風門人同樣的面色如土,聞言略一遲疑,但卻立刻朗應一聲,各自抽刀拔劍,分由三面掩了上來,不由分說,將跪在地上的九人悉數殺死。
原來神風門中門規極嚴,通敵叛門,律應寸磔而死,那二十餘人俱皆暗暗慶幸自己沒有沾上這樣重大的罪嫌,又怎敢違抗薛鎮山之命?
薛鎮山把視線由橫七豎八的屍體上轉了開去,偷偷籲出一口粗氣,仍然面色陰沉的道:“爾等之中,是否尚有叛門通敵,而未被本座發覺之人?”
那二十餘人聞言大驚,刷的一聲,俱皆撲地跪了下去,同聲叫道:“總護法明察!”
薛鎮山冷笑道:“通敵叛門,至少也是死罪,方纔的九人就是一個例子,本座未經發覺之人,自然是不會承認的了!”
二十餘名神風門人個個如遭雷擊,叩首觸地,不敢仰視。
薛鎮山沉聲又道:“本座離開瀟湘別館之時,曾奉門主嚴諭,飄香山莊對本門威協至大,不拘用何種手段,都要將之一鼓而殲,不幸門主任用非人,寧長老首先叛門通敵,以致爾等之中,不乏與他同氣相應之人……”
二十餘人誰也不敢吭聲,雖然明知這新任的總護法存心不良,但人人皆存僥倖之心,免得多言招禍。
薛鎮山目光轉動,搖搖頭道:“既然無法將你們之中的叛徒查出來,本座說不得要採取一項不得已的嚴厲措施了……”
聲調一沉,喝道:“你們都自裁了吧!”
二十餘人又都震了一震,但卻目光轉動,相繼擡起頭來,面部之上都有一片隱隱的煞氣!
薛鎮山森冷的一笑,道:“本座列身邪道之首,在瀟湘別館之內曾經獨力逐退號稱黑閻羅的九幽令主,你們如想妄動,那可是自討苦吃了……”
微微一頓,又道:“如你們甘願就死,本座可將你們列入攻襲飄香山莊殉難的名單之內,封妻廕子,猶有餘榮,否則,爾等身己雖死,妻家老小,亦將慘遭誅連,你們自己思量着辦吧!”
二十餘名神風門人又都把頭垂了下去。
薛鎮山哼了一聲,道:“本座話已說完,你們還猶豫什麼?”
終於,其中有一人站了起來,叫道:“總護法不會食言吧?”
薛鎮山慨然道:“本座言出如山,豈會有負爾等?”
那人流淚道:“小人妻弱子幼,果爾總護法恤及孤寡,小人九泉之下,也就瞑目心安了!”
雙掌互握,向胸前擂去,但聽蓬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身軀委頓倒地,已然自碎心脈而死!
一時但聽蓬蓬連聲,二十餘人俱皆先後自碎心脈而死,屍體東倒西歪,橫七豎八,躺了一地。
薛鎮山鋼牙緊咬,霍然轉身,向依然篩糠般不停顫抖的寧長老肩頭連拍兩掌,解開了他的分筋鎖骨。
寧長老受刑過久,雖然痛苦解除,但已虛弱得挺不起身來,雙目則像噴火一般注視着薛鎮山叫道:“好狠毒的心腸!”
薛鎮山眉宇深鎖,嘶啞着嗓子道:“我沒有辦法……老前輩……你……原諒吧……”
他聲調不但嘶啞無力,而且低得糊塗不清。
寧長老目光露出一絲困惑之色,乏力的叫道:“你……說……什麼?”
薛鎮山嘆口氣道:“我不能向你解釋什麼,總之,我的秘密不能泄露給神風門主,不過,我可以向門主報告你是因進襲飄香山莊而忠勇殉職……”
寧長老神志逐漸委頓昏迷,原來薛鎮山由鬼仙杜靈所學的分筋鎖骨之法與衆不同,薛鎮山因迫死三十多名神風門人,費時過久,以致寧長老血凝心經,氣涸丹田,已經到了垂垂欲斃的地步,聞言吃力的道:“那也……隨……你……了……”
薛鎮山目光移注到別處,聲調極不自然的道:“如你有未完的心願,可以告訴本座,只要力之所及,我一定替你去辦!”
寧長老雙目一張,顫抖着叫道:“如果你……真有……誠……心,就……照顧……我……那……可……憐的……獨……生……女……兒……吧……”
薛鎮山忙道:“這一點請你放心,我一定使她不受別人欺侮,他日替她找一個良好的歸宿,她已在神風門中麼?”
寧長老已經虛脫得說不出話來,費盡力氣,方纔掙扎着道:“不……在……”
薛鎮山皺眉道:“她叫什麼名字,在什麼地方?”
寧長老眼皮已經垂了下來,但仍拼力叫道:“叫……寧……小……鳳……在……”
他聲音低得幾乎無法聽得出來,而且話未說完,脖頸一扭,一顆頭歪向一邊,也與另外三十餘名神風門人一樣,魂歸那世去了。
薛鎮山籲出一口粗氣,目光轉動,望望滿地的屍體,暗暗叫道:“天啊!我究竟做了些什麼,我是這樣殘忍的一個人麼……”
但已經發生的事實,卻不容改變,他終於定下心來,折來幾根樹枝,在地面上挖掘了起來。
因爲一來死者入土爲安,讓他們這樣曝屍荒郊,那實在是太殘忍了,二來,這些屍體也絕不能讓神風門人發覺,否則他就不好向門主交代。
忽然,他發覺另一個人也在幫他挖掘。
定神看去,方纔看到是那儒衫少年,也折了一段枯枝,在一旁默默的幫他挖掘泥土。
原來他一直站在十餘丈外,並未離去,見到薛鎮山挖掘泥土,立刻躊躇着走來幫忙。
薛鎮山眉宇深鎖,冷冰冰的道:“你可以走了……”
聲調微沉,又道:“但願你忘記今天之事,不要向任何人提及。”
那儒衫少年嘆口長氣,答非所問的道:“我很……難過,我覺得這些人都是因我而死!”
薛鎮山苦笑一聲,道:“這與你沒有關係,只不過事情由你而起而已,我不會怪你!”
儒衫少年感激的道:“你倒是一位事理分明之人!”
薛鎮山又苦笑一聲,並未答言,他不願意再說什麼,他對這個幫他掘土的少年並無好感,而且十分厭恨他,雖說他只是個被寧長老欺凌的弱者,但如不是因他之故,自己絕不會一舉殺害三十多條人命,闖下這樣的彌天大禍。
那儒衫少年也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幫他掘土,不久時光,兩人已經合力掘出了四座大坑,分別將三十多具屍體拖入坑內,掩埋起來。
由於心靈上的打擊過深,這些事情做完,薛鎮山像是已經筋疲力盡,斜倚在一株樹幹上不停喘息。
那儒衫少年輕輕搖了搖頭,趨向薛鎮山道:“相公高姓大名?”
薛鎮山眉頭一皺,不耐的揮揮手道:“在下不願多說什麼,再見了!”
拖着沉重的腳步,轉身走去。
那儒衫少年不放的道:“相公慢走!”
薛鎮山腳步微收,但卻頭也不回的道:“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儒衫少年道:“我是替相公擔心,你該怎麼辦呢?”
薛鎮山淡淡的道:“好意心領,但在下自有安排!”
儒衫少年又道:“你平白無故的殺了這麼多神風門的人,神風門主會放得過你麼?”
薛鎮山仍然淡淡的道:“神風門主永遠不會知道。”
原來他早已打定主意,雖然他不是善於扯謊之人,但這次卻非扯一次謊不可,他可以回到劍閣召集門人,告訴他們已由寧長老率領三十餘名門人先行潛往飄香山莊,見機行事。
到明晚血洗飄香山莊之後,他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指稱寧長老等人已經殉難,這將是永遠查不出的一樁疑案。
只要能攻下飄香山莊,將莊中之人一舉屠戮淨盡,神風門主絕不會追查寧長老等人的詳細殉難情形。
殊料那儒衫少年忽道:“只怕神風門主一定會知道吧!”
薛鎮山震了一震,霍然轉身喝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儒衫少年嘆口氣道:“逃走了的那人會不向你們門主告密麼?”
“什麼?”
薛鎮山如遭雷擊般的跳起來叫道:“什麼逃走的人……”
儒衫少年皺皺眉頭道:“那三十多人中明明逃走了一個,是我親眼見到的!”
這話使薛鎮山無法不信,因爲在整個變故的過程中,他都有些迷迷茫茫,以致是否有人逃走,他實在難以肯定。
當下急道:“他逃向了哪一方向?”
奮身拔步,就欲追去。
那儒衫少年搖搖頭道:“現在他至少也該逃出了三四十里,追不上了!”
薛鎮山只覺雙腿疲軟,眼前發黑,身子搖搖擺擺,就要往地上倒去。
那儒衫少年急忙趕了過去,伸手把他扶住,叫道:“相公,你怎麼了?”
但就在伸手一扶之間,卻五指微揚,撒出了一股淡淡的白霧,向薛鎮山臉上罩了上去。
薛鎮山終於身子一歪,頹然倒地。
儒衫少年神秘的一笑,忽然伸手向他頦下摸去。
薛鎮山的面具應手而落,立刻露出了他的本來面目,但見劍眉深鎖,星目緊閉,天庭飽滿,地角方圓,是一個夠得上英俊透逸的少年。
那儒衫少年雙目中放射出兩道奇異的光輝,定定的凝注在他的臉上,幾乎有盞茶之久,不曾移動過一下。
等他緩緩的擡起頭來,只見他雙頰上已經泛起了兩片紅霞。
然後,他迅快的把薛鎮山的面具扯好,又爲他慢慢推拿。
不久。
薛鎮山悠悠醒轉,雙目一睜,挺身而起。
儒衫少年溫柔的守在他的身旁,輕聲道:“相公,好些了麼?”
薛鎮山頷首道:“多謝你的照顧,再見了!”
說着又欲走去。
儒衫少年又道:“相公難道還是要回神風門麼?”
薛鎮山搖搖頭道:“不會了,神風門必然已把我當做死敵,再也不能見他們了!”
“那麼相公要去哪裡?”
“以天下之大,何愁沒有安身之處,何況,我還有許許多多要做之事!”
“相公現在可以告訴我真實姓名了麼?”
薛鎮山怔了一怔,苦笑道:“告訴你也沒有關係,在下姓薛名鎮山,神風門主薛搏九,本來是在下的一位叔叔!”
“啊?……”
儒衫少年吃驚的叫道:“你就是被白骨門下令天下武林緝拿的薛鎮山?”
薛鎮山強笑道:“不錯……你不是武林中人吧?”
儒衫少年雙手連搖道:“寒舍世代耕讀爲生,哪會涉足武林……”
微微一頓,又道:“相公目前不宜獨行,您……”
薛鎮山哼了一聲道:“爲什麼?”
儒衫少年目光凝注着薛鎮山道:“莫非您一點也不知道麼?”
薛鎮山奇怪的道:“知道什麼?”
儒衫少年道:“方纔那位什麼長老,曾經暗暗的向你撒了一把毒藥……”
薛鎮山大驚道:“什麼……這是真的麼……”
儒衫少年忖思着道:“我確實見他向您撒了一把白濛濛的東西,也許那不是毒藥,您試不出來麼?”
一言提醒了薛鎮山,當下顧不得多說什麼,立刻雙目微瞑,運息行功。
一經運息,不由大驚失色,只覺三焦之處像被利刃刺了一下一般,痛澈骨髓,幾乎昏了過去。
一時額頭汗珠滾墜,眼前金星四冒,咬牙叫道:“糟糕!我……完……了……”
身子一陣踉蹌,仆地便倒。
那儒衫少年又連連忙上前把他抱住,輕輕叫道:“薛相公,看來只好委屈到舍下休養幾日了……”
薛鎮山似聽到又似沒聽到,只覺天旋地轉,完全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時光,薛鎮山又悠悠的醒了過來。
四肢仍然疲軟,頭腦也還有些昏沉,是以仍然懶懶的躺着不動。
他不知自己置身何處,但卻躺臥得十分舒服,只覺身子下面軟綿綿的,同時一股暖香飄蕩,襲人慾醉。
他腦際間靈光閃動,立刻驚覺到自己的遭遇,當下連忙挺身而起,此刻方纔真正的清醒了過來。
轉目四顧,不由大感訝然。
只見自己是睡在一張香榻之上,羅帳低垂,流蘇飄動,綿衾繡褥,暖香氤氳,分明是女子臥榻。
當下心頭大驚,撩起羅帳,晃身下地。
身子雖仍疲弱,但卻已經大致復原,縱目看時,只見自己果然是在女子臥室之內,妝臺銅鏡,一塵不染,四盞宮燈,燈光搖閃,室中不見一人,外面寂靜無聲,想是正當深夜之中。
他拉拉房門,只覺是由外面反扣了的,旋身四顧,除房門之外,尚有兩扇巨大的圓窗俱是上好的檀木花格,裱糊着細緻的綿絹。
他不由心中暗笑,這些木櫺門窗,豈能阻擋得住自己,反扣房門又有何用?
他雙眉微鎖,在房中蹀踱慢步。
首先,他想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自己是怎樣來到此地?
最合理的推想,是那儒衫少年因見自己毒發,把自己救來此處,而這裡自然是他的家。
但他爲何會使自己睡在女子的臥房之內?
忽然——
正當他茫然忖思之際,只聽一串隱隱的腳步聲傳了過來。
那腳步聲輕微細碎,一聽就知是兩名女子同行之聲,判斷方向,則是正朝此處而來。
薛鎮山略一尋思,立刻返身躍回牀上,瞑目裝睡。
不久,腳步聲停在門外,但聽門環一陣響動,房門輕輕的伊呀一聲,慢慢的打了開來。
薛鎮山由羅帳隙縫中偷偷看去,只見進來的兩個侍婢,素衣淡妝,腰間繫着一條湖色絲巾,腰肢纖細,楚楚可人。
兩人一個手中捧了面盆巾櫛,一個則捧了一個紅漆木盤,其中放着一壺熱茶,幾盤細點。
那捧着面盤的侍婢在一張方凳上輕輕放了下來,悄聲道:“小紅姐,看樣子咱們來早了,他還沒醒過來哩……”
接着又有些埋怨的道:“等會不但這臉水要重換,你那茶點只怕也冷了!”
那被叫做小紅姐的侍婢則微微一笑,把托盤放在桌上,道:“小姐吩咐的時間絕不會錯,小娟,快請他起牀盥洗吧!”
那叫做小娟的侍婢果真湊近牀前,揭開羅帳,輕輕叫道:“薛相公,薛相公……醒一醒吧!”
薛鎮山充耳不聞,動也不動。
那侍婢柳眉微鎖,轉向小紅道:“硬是叫不醒他,只怕藥力還沒過去!”
小紅哧的一笑道:“那是他裝佯,去抓抓抓他的胳肢窩,保管他就醒了!”
小娟杏眼圓睜道:“你怎樣知他醒了?”
小紅哼了一聲,指指地上道:“他的鞋子呢?”
原來薛鎮山方纔一躍上牀,忘記了把穿好的鞋子脫下,以致露出了馬腳。
小娟也哧的一笑道:“小紅姐,倒底是你細心,他早下過牀了!”
小紅又哼了一聲,道:“這不是細心不細心,而是會不會用腦筋,如果你多跟小姐侍候上一段日子,也就會變得聰明點了!”
小娟嘻嘻一笑,轉向薛鎮山道:“薛相公,我看你還是乖乖的起來吧,要不我可真要抓你的癢了!”
薛鎮山出於無奈,只好一挺身躍下牀來。
小紅微微襝衽一禮,道:“相公盥洗一下,該用茶點了!”
薛鎮山搖搖頭道:“別忙,請你們先告訴我,這裡是什麼地方?”
小紅板着臉道:“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地方,我們主人的家!”
薛鎮山見她慧黠可愛,也忍不住一笑道:“你們主人呢,爲什麼我會來到這裡?”
小紅仍然一本正經的道:“我們主人替你治好了毒傷,到別院安歇去了!吩咐過我們伺候薛相公!要茶要水,請您隨時吩咐!”
薛鎮山大聲道:“我並不要茶要水,我要知道這是誰的臥房,你們主人貴姓大名,爲什麼我會睡在這裡?”
小紅平靜的一笑道:“薛相公毒傷初愈,最好不要爲這些事勞神,還是盥洗一下,用些茶點,安心休息一晚,等明日見到我家主人時,就會明白一切了!”
薛鎮山嘆口氣道:“這樣說來,你們是一句話也不會回答我了!”
小紅點點頭道:“薛相公知道就好,未得主人允許,我們不敢亂說……”
眸光輕俏一轉,又笑道:“薛相公那副面具做得真好,除了我家主人之外,只怕誰也看不出假來,不過,在此地用不着僞裝,還是暫時取下來吧!”
薛鎮山面頰一紅,果真一下子把鬼仙杜靈的面具扯了下來。
同時,他心中暗忖:這侍婢口中的主人想必就是那儒衫少年了,但自己的僞裝,是寧長老看穿了的,爲何這侍婢卻說除她主人之外誰也看不出假來。
其次,這侍婢又曾提到她們小姐,她們小姐是誰?是那儒衫少年的姊妹麼,但爲何他不把自己安置在客房或是他的房間之內,卻要自己睡到他姊妹房中來?
一時之間,不由疑念重重。
那叫小娟的侍婢也在一旁催促道:“薛相公,水涼了!”
薛鎮山搖頭苦笑一聲,忽然心頭一動道:“現在是什麼時光?”
小紅應聲答道:“二更剛過!”
薛鎮山怔了一怔道:“那麼我來到這裡……”
小紅淡淡一笑道:“整整一天一夜了。”
薛鎮山目光轉動,忽然擺擺手道:“你們請回吧!”
小紅面無表情的道:“薛相公不要我們服侍盥洗麼?”
薛鎮山一笑道:“我自己還會動手,你們儘管走吧!”
小紅向小娟投注了一眼,雙雙襝衽一禮,道:“相公既無差遣,小婢就大膽告退了!”
於是,二婢姍姍退出房外,順手掩好房門,蓮步細碎,由近而遠,慢慢的沒了聲息。
薛鎮山並不遲疑,急急盥洗完畢,就去飲用茶點。
原來他肚腹之中甚感飢餓,那茶點糕餅香甜可口,不一時間就被他狼吞虎嚥吃了個精光。
當下靜坐桌前,默默運息行功。
功行三週天,只覺五腑舒暢,百脈調和,滾滾內勁,勢如濤涌,顯然所中的毒傷早已痊癒。
他霍然起身,略一傾聽,立刻輕輕推開後窗隔扇,飄然而出。
一經踏入院中,一股濃郁的香氣沁人慾醉,薛鎮山轉目四顧,在颯颯夜風中不由心頭一爽。
原來那是一座花園般的精緻小院,最大的特色是遍地的菊花,與數不清的丹桂,襲鼻沁心。
薛鎮山像一縷輕煙一般,首先縱上房頂,向四外眺望。
只見這是一片不算小的莊院,巨廈櫛比,樓閣連雲,但到處黑漆沉沉,只有靠右角上尚有一片閃爍的燈光。
薛鎮山略一打量,立即穿房越脊,向那片燈火傳來之處撲去。
所經之處俱皆悄寂無聲,不但沒有護院眺哨的武士,連巡更之人也不見一個,薛鎮山疑念漸失,心想:這倒真是一處樸實的莊院。
終於,他到達了那片燈火輝煌的大院。
薛鎮山縱身上房,只見那裡原是柴園炊房,二十餘個大師傅正在和麪的和麪,燒火的燒火,進進出出,忙碌非凡。
向房中看去,雪白的大饅頭已經堆得像小山一般,那至少已夠數百人一天吃用不完。
薛鎮山不由暗暗奇怪,正在納悶之際,只聽正在燒火的一個精壯漢子打個呵欠,道:“再蒸出這一鍋來,明天大約夠了!”
只聽另一人立刻接道:“四鄉的貧民成千上萬,就算再多蒸一倍,也是不夠發放!”
先前那精壯漢子嘆口氣道:“倉裡的存糧已經搗騰得差不多了,我們莊主爺還是這樣施飯放糧,這樣下去,只怕本莊也有沒飯吃的一天!”
只聽另一人哼了一聲道:“我們莊主爺不愁,要你愁什麼?”
薛鎮山心頭暗道:原來這裡的莊主還是一位大善人呢!
身形一長,向另一座燈火閃爍的院中撲去。
那院中倒是寂靜得多,只見至少有四五十名僕婦分別散處在數間大廈之內,一心一意的縫製棉衣。
由那土藍布的短衣看來,分明是施賑的冬衣。
薛鎮山對這位未曾晤面的莊主不禁由衷的滋生出了一股敬意,在亂世之中,像這樣樂善好施之人,真算得是鳳毛麟角了。
當下心頭疑慮盡失,立時打定主意,回房去好好歇息一夜,明天再去拜見這位令人崇敬的莊主。
忖思既定,轉身疾馳,向原路射去。
忽然——
就當他即將返抵那座花園般的居處之時,忽見數丈外黑影一掠,一個夜行人向前院射去。
薛鎮山心頭一動,暗忖:這座莊院的主人是位施飯施衣的大善士,莊中並沒有護院武師,那麼,這必然是外路闖來之人,深夜之中侵入此處,除了謀財害命之外,絕沒有更好的事故。
自己蒙這莊中的少莊主所救,有天高地厚之恩,如今豈能眼見惡人入侵而袖手不顧。
忖念之間,晃身而起,向那黑影尾隨追去。
那黑影一路不停,越莊而出,眨眼已到莊門之外。
薛鎮山暗吃一驚,心想莫非他已得了手去不成?當下身形急掣,有如蒼鷹搏兔一般,攔在了那黑影面前。
及至看清了那黑影的模樣,薛鎮山不由又是一怔。
原來那人竟是一個妙齡少女。
“女賊……”
薛鎮山心中暗罵一聲,喝道:“你是什麼人?怎的如此大膽……”
那“女賊”噗哧一笑道:“薛相公,身體復原了麼?”
薛鎮山訝然叫道:“你……你是……”
那聲音聽來極熟,卻又並非小紅小娟,加上她戴着一方掩面絲巾,一時之間實在記不起她是誰來。
那少女又噗哧一笑,伸手把面巾扯了下來。
薛鎮山訝然大叫道:“你……你……原來是……”
原來那少女竟是那儒衫少年!
那少女甜甜的笑道:“我自幼被父母寵慣了,一向喜着男裝,昨天並不是第一次!”
薛鎮山心頭狂跳,他已猜測得差不多了,但仍吶吶的問道:“姑娘芳名是……?”
那少女爽然道:“章臺鳳。”
“啊?……”
薛鎮山差點氣得昏了過去,頓足道:“我早該想到的,丹桂飄香,這裡處處都是桂花,不正是飄香山莊麼……咳……我……”
一時連連頓足,氣血沸騰,凝注着杏眼桃腮,美豔如花的章臺鳳,有墜入了她的圈套中的感覺。
章臺鳳坦然一笑道:“怪我麼?”
薛鎮山搖頭苦笑道:“當我受命來此之前,神風門主曾一再指及飄香山莊的千金章臺鳳,是個最爲難纏的人物,要我特別加意小心,料不到終於我還是墜入了你的計謀之內……這是怪我年輕識淺,不諳江湖險詐……”
但他立刻就收了話鋒,面紅不語。
原來他忽然驚覺到章臺鳳的年紀也絕不會大過自己,這番話並不能爲自己遮羞。
章臺鳳嘻笑從容,伸手向前一指道:“敝莊夜色最美,薛相公不想瀏覽一下麼?”
嬌軀晃動,向前走去。
薛鎮山突然沉聲大喝道:“站住!”
章臺鳳收步轉身,道:“薛相公有何吩咐?”
薛鎮山咬牙道:“這飄香山莊可是白骨門的一處秘密分舵?”
章臺鳳搖搖頭道:“這話多少有些出入,飄香山莊不能算白骨門的分舵,但敝莊卻接受白骨門的支援及聽從白骨門的命令……”
薛鎮山大聲截斷她的話道:“這已經很夠了!在下有句話問你!”
章臺鳳坦然道:“薛相公請問!”
薛鎮山目光利箭般的盯注在她的臉上,道:“白骨門曾經號令天下武林,凡能捉到我的一律受上賞,酬萬金,爲何你不在我昏迷不醒時送去白骨門請賞?”
章臺鳳笑道:“最好的解釋就是不解釋,我不想爲此多費口舌!”
薛鎮山嘿嘿冷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也不願多追問,不過……”
聲調一沉,接下去道:“在下與白骨門有不共戴天之仇,也就與飄香山莊誓不兩立,快些請出令尊來決一死戰!”
章臺鳳忽然格格大笑了起來,直笑得前仰後合,花枝亂顫。
薛鎮山哼道:“你笑什麼?”
章臺鳳勉強收住笑聲道:“我笑薛相公過於莽從,不知道分析一下黑白是非……”
眸光一轉,接道:“白骨門爲善爲惡姑且不論,以飄香山莊而言,施賑施衣,遠近馳名,爲何薛相公定要血洗敝莊……”
薛鎮山吶吶的道:“這……這……”
但這了半天,卻也沒這出個所以然來。
章臺鳳輕籲一聲,又道:“神風門雄霸西天,荼毒江湖,恃勢凌人,薛相公爲虎做倀,甘受驅使,爲何不引以爲恥!”
薛鎮山沉默無言,章臺鳳的話並非毫無道理,神風門素行如何,他知道不多,但飄香山莊施賑施衣,確然算得是善行昭著,自己怎能不問青紅皁白,只因爲與白骨門的關係而大肆屠殺。
何況自己已經落入了章臺鳳的手中,她並不向白骨門邀功請賞,單憑這一點,自己也不便翻臉動手。
忖念之間只聽章臺鳳幽幽一嘆道:“我爹爹年事已高,經不起風險,已經離開飄香山莊,與我母親到別處避難去了!”
薛鎮山道:“可是去了白骨門?”
章臺鳳並不否認的點點頭道:“除開白骨門外,這世上再沒有比較安全的地方了!”
薛鎮山冷冷哼了一聲,又道:“那麼貴莊除開姑娘之外,……”
章臺鳳苦笑一聲接道:“我爹孃就生了我一個女兒!”
薛鎮山不禁由衷的滋生出了一份敬意,憑她這一個年輕的弱女子,當大難將臨之際,送走父母,獨撐大局,而且應付從容,佔盡先機,若非昨日之變,只怕這片寧靜安詳的山莊早已血流飄杵,大火連天了吧!
當下喟然一嘆道:“姑娘不愧人海奇女子,在下敬佩無比……”
章臺鳳嘻嘻一笑道:“那倒用不着你給我貼金!”
薛鎮山認真的道:“在下不慣恭維別人,但對姑娘卻實在欽服得很,不論昨日姑娘是用的何種謀略,在下都願既往不究……”
微微一頓,又道:“眼下危機已過,姑娘可以接回令尊令堂安居一時了……在下就此別過了……”
身形一轉,就要離去。
章臺鳳輕聲叫道:“且慢!”
薛鎮山收步轉身道:“姑娘還有什麼話要說?”
章臺鳳道:“飄香山莊不但危機未過,而且轉眼之間就要變爲一片血河火海,如果薛相公胸懷正義,應該留下來助我!”
薛鎮山失笑道:“姑娘雖然心思縝密,聰明過人,但這一着只怕料斷錯了!”
章臺鳳眸光凝注着他道:“怎麼是我錯了?”
薛鎮山道:“龍無頭不行,寧長老已死,剩下的六七十名神風門人已經有如烏合之衆,哪裡還能進襲飄香山莊,這是姑娘過慮了!”
章臺鳳凝重的道:“這樣看來,薛相公是太小覷了神風門主薛搏九了!”
薛鎮山怔了一怔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章臺鳳道:“薛相公認爲他當真就是派來你這一路人馬麼?”
薛鎮山奇道:“難道說還有第二路不成?”
章臺鳳凝重的道:“神風門視飄香山莊有如眼中之釘,肉中之刺,由於過去數次失敗的教訓,他這次絕不會只派一路人馬,因爲他知道我不是一個容易對付之人……”
薛鎮山不信的道:“如果姑娘料斷不確呢?”
章臺鳳笑道:“如果料斷不確,我願意挖去我這一雙眼睛……”
微微一頓,又道:“薛搏九以陰狠出名,試想如是隻派你們這一路人馬,他絕不會讓你們公然乘車沿大路而行,更不能先期夜宿劍閣,明目張膽而來,那將豈不是使我事先有所防備了麼?……”
薛鎮山接道:“這確是神風門主的失算之處!”
章臺鳳大笑道:“這不是他的失算,這正是他的策略……”
薛鎮山皺眉道:“姑娘能否說得清楚一些?”
章臺鳳道:“這情形已經十分明顯了,他派你們前來,是故意使我知道,讓我事前有所準備,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你們身上,屆時一場大戰,縱然能把你們消滅,也必使飄香山莊陷於紊亂之中,那時神風門主親率精銳,掩襲而來,飄香山莊豈不立陷於災厄之中……”
薛鎮山咬牙道:“這倒是極有可能之事,在下未曾想到這一點……”
章臺鳳傲然一笑道:“薛搏九這一着果然夠狠,只可惜他仍然棋輸一着,沒料到他派出的這一支勁裝在進襲本莊的前夜,就披我兵不血刃的消滅了!”
薛鎮山微帶愧色道:“姑娘想必已有安全佈置,縱然神風門主親自前來,也不放在姑娘心上,在下留此無益,還是告辭了!”
雙拳一拱,又欲離去。
章臺鳳格格一笑道:“怎麼,是我傷了薛相公自尊了麼?”
薛鎮山被她觸了痛處,面色微微一紅,道:“不……不……在下……”
但在下了半天,卻沒在下出個所以然來。
章臺鳳從容一笑道:“薛相公急於要走,可能有三個原因,請恕小妹直言!”
薛鎮山紅着臉吶吶的道:“姑娘盡說無妨!”
章臺鳳道:“第一,薛相公想必是因白骨門之故,仍然遷怒於飄香山莊,故而袖手不顧,怫然而行……”
薛鎮山忙道:“不是,絕不是……在下懷恨白骨門,也不過是恨白骨門主薛公凌一人,怎會……”
章臺鳳笑接道:“據我想,也可能不是,因爲聖人有云:不遷怒,不貳過,薛相公是讀書人,自然不會如此……”
眸光一轉,又道:“第二,想必是薛相公懷恨昨夜之事,不肯原諒小妹?”
薛鎮山雙手連搖道:“姑娘用計卻敵,無可厚非,何況,幸蒙相救,原屬恩人,在下豈會對昨夜之事耿耿於懷!”
章臺鳳含笑道:“那證明薛相公心胸闊大,原是磊落不羈的英豪俠士……”
聲調一轉,道:“那麼只有第三個原因了……”
眸光盯注在薛鎮山臉上,住口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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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鎮山皺眉道:“姑娘怎麼不說下去了?”
章臺鳳苦笑道:“恐怕會又傷了薛相公的自尊心!”
薛鎮山慨然道:“倘若果屬事實,不論姑娘說什麼,在下也不會見怪就是了!”
章臺鳳略一猶豫道:“第三個原因就是薛相公懼怕神風門主薛搏九!”
“什麼?!……”
薛鎮山跳起來道:“姑娘把我薛某看成什麼人?”
章臺鳳連忙俯首道:“薛相公原諒,小妹失言了!”
薛鎮山喟然一嘆道:“既然姑娘如此說法,在下倒是不便離去了……”
微微一頓,道:“在下的第一路人馬已經兵不血刃而敗,姑娘預料神風門主還會恃勢進侵麼?”
章臺鳳凝重的道:“薛搏九雖失先機,但他親率精銳而至,又豈能徒勞而返,自然是要拼死力攻,展開一場血戰!”
薛鎮山道:“姑娘準備就緒了麼?”
章臺鳳自負的一笑道:“掛一漏萬,在所難免,但是我已經盡了力量……”
眸光溫柔的一轉,道:“薛搏九劍術無雙,武功精湛,本莊屬下人中,尚沒有能夠接得下他三招之人……所以,我只好借重薛相公……”
薛鎮山慨然道:“姑娘放心,在下願意拼死一戰!”
章臺鳳感激的一笑道:“薛相公俠心義膽,小妹先行謝過了!”
說着微微襝衽,行了一禮。
薛鎮山還禮不迭,忖思着道:“神風門勢力龐大,就算這一戰能夠獲勝,也絕不能使神風門趨於覆亡之境,這飄香山莊,今後只怕……”
章臺鳳立刻接道:“這個何勞細說,不論今夜之戰爲勝爲負,這飄香山莊也將從此永不復存,只望能一挫神風門主,也就於願足矣……”
微微一頓,道:“薛相公不但是白骨門緝拿之人,也是神風門欲得之人,最好能戴起掩面黑巾,或是換一副別的面具!”
薛鎮山朗然一笑道:“在下既是留此對抗神風門,就不怕被他們認出面目身份,不過……”
微微一頓,又道:“倒是以鬼仙杜靈的身份出現,更有意義!”
章臺鳳甜甜的一笑,道:“那就全憑薛相公了……”
忽然——
章臺鳳一言未畢,只聽遙遙的傳來了兩聲蛙鳴。
飄香山莊四外河流湖灣甚多,蛙鳴本不足奇,但那兩聲蛙鳴拖着一縷細長的尾音,聽來與衆多少有些不同。
章臺鳳神色微動道:“不出我所料,他們果然要在正三更之時發動!”
薛鎮山困惑的道:“那蛙鳴是傳來的驚訊麼?”
章臺鳳頷首道:“不但是傳來的驚訊,而且他們已稟明瞭三裡外發現敵蹤!”
薛鎮山大是欽服的道:“無怪乎神風門每次派來之人都要栽在姑娘手中,單是姑娘這些匠心獨運的佈置就足以使敵人喪膽了!”
章臺鳳一笑道:“薛相公年紀雖輕,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都算得是一代少年豪俠,但也有兩個缺點!”
薛鎮山怔了一怔道:“敢請姑娘指教!”
章臺鳳笑道:“第一,是薛相公易於衝動,凡事不肯心平氣和的用腦子去想;第二是薛相公太愛恭維別人!”
薛鎮山面色通紅,勉強打了兩個哈哈,含含糊糊的應付過去。
章臺鳳也嘻嘻一笑,改轉話題道:“強敵壓境,不久即將展開一場血戰,咱們也該略事準備了!”
嬌軀一轉,向莊內行去。
薛鎮山轉首四顧,只見四處一片黑沉,萬籟無聲,窮極目力,也看不出哪裡有明樁暗卡,或是埋伏之人。
但他深切相信,在章臺鳳的調度下,飄香山莊的人馬,早已佈下了一片天羅地網,靜靜待敵。
忖念之間,隨着章臺鳳向莊中走去。
莊中仍然不見動靜,走至第一院落之內,方見兩名勁裝佩劍侍婢飄身迎了上來,齊施一禮道:“見過小姐!”
章臺鳳微微頷首道:“傳令下去,強敵已至,即刻就位備戰!”
兩名佩劍侍婢齊應一聲,同時以手握脣,發出了兩聲鴟梟的狂叫之聲。
章臺鳳面色凝重,回顧薛鎮山一眼,道:“咱們登樓吧!”
蓮步姍姍,向左首的一座小樓走去。
小樓雖不甚高,但卻可以一覽全莊,盡收眼底,頂樓的所有隔扇俱已打開來,有如一座高亭。
樓上擺着有几案坐椅,茗茶果點,如非夜色低沉,強敵寇境,倒有些像登樓賞月的模樣。
章臺鳳讓薛鎮山就坐,向緊隨身後的兩名勁裝佩劍侍婢叫道:“洛霞!”
只見其中一名侍婢連忙施禮道:“婢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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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臺鳳沉聲道:“查詢各處,是否俱已各就各位!”
那叫洛霞的侍婢朗應一聲,手握口脣,發出了一串鶴唳夜空之聲。
不久。
只聽一聲雞啼隱隱傳來。
那叫洛霞的侍婢立刻道:“柳塘口稟報小姐,已進入陣地。”
又是一串黃鸝的叫聲號傳而來。
洛霞忙又道:“莊南溪稟報小姐,已經準備就緒!”
一時之間鳥啼蟲鳴,紛至沓來。
洛霞侍婢如數家珍,依着鳥啼蟲鳴之聲,向章臺鳳一一稟報,所有飄香山莊的各處要隘,俱已佈置妥貼。
章臺鳳悠悠的籲出一口長氣道:“諸事俱備,只等神風門來攻了!”
一時之間,氣氛陷於沉寂之中,四周又復靜得出奇,乍然看來,靜蕩蕩的深夜中,似乎毫無事故發生。
但這沉寂的氣氛,卻有些使人感到窒息,薛鎮山感覺得出來,這短暫的沉寂正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奏。
不久。
忽然響起兩聲尖銳之聲猶如犬吠。
犬吠聲尖厲刺耳,劃破了靜夜的沉寂,聽來特別令人毛骨悚然。
章臺鳳霍然離座而起,冷笑道:“薛搏九如是聰明之人,就應該知難而退。”
薛鎮山困惑的道:“消息如何,是神風門主要退了麼?”
章臺鳳搖頭一笑道:“來了……”
眸光凌厲的一轉,又道:“縱然打垮了飄香山莊也將使神風門元氣大喪,薛搏九毫無所顧,是當真把飄香山莊恨之入骨了!”
薛鎮山縱目看去,絲毫無所發現,視力所及,只見一片黑沉,並沒有神風門主率衆襲來的影子。
方在困惑之中,只聽章臺鳳又叫道:“洛雲……”
另一名佩劍侍婢連而趨前施禮道:“婢子在!”
章臺鳳咬牙道:“下令迎戰!”
那名叫洛雲的侍婢朗應一聲,立刻向懸在樓右的一口巨鐘上敲擊了三下,那巨鐘的隆隆之聲爆響了開來,一時聲震天地,氣勢凌人。
鐘聲未歇,只聽一片喊殺聲傳了過來。
薛鎮山心絃立刻繃緊了起來,循聲看去,只見約在距莊門裡許之處,一片柳林之外隱隱可見刀劍閃光四起,兵刃槍擊與呼嚎慘叫之聲交織成了一片刺耳繁響。
估計相搏之人,至少約在三四百人,應是一場十分慘烈的劇戰。
只聽章臺鳳從容的嘆道:“神風門首先進攻的是柳塘口,我已在那裡布了一百精壯,約當本莊一半的實力……”
薛鎮山擔憂的道:“看來神風門人多勢衆,這一仗,只怕不甚樂觀!”
原來大略的估計,神風門來人至少也在三百之上。
章臺鳳淡淡的道:“神風門雄霸西天,所向披靡,以小小的飄香山莊,自然擋不了他們的大舉進侵……”
聲調一沉,接下去道:“不過,本莊佔天時、地利、人和的優勢,這一戰至少可使神風門損折五十名精銳門人!至於本莊……傷亡也將在二十人以上!”
喊殺連天,聲震天地,眨眼間過去了半盞熱茶的時光。
章臺鳳目注遠方戰場,忽然伸手疾揮叫道:“下令速退,殘餘之人轉往百萼樓,傷者送醫,健者備戰!”
另一旁的侍婢洛霞朗應一聲,向懸在另一旁的巨鼓擊去。
先是兩聲低沉的鼓聲,而後之高低起伏,連續敲擊了七八下,分明是以鼓聲傳示命令。
鼓聲甫起,只見那片柳林外混戰的人羣立刻發出了一片巨大的**,像是一部份人應聲急退,隱入了柳林之中。
呼喝喊殺之聲頓時戛然而止,另一羣人卻如潮水一般,向莊門涌了過來,顯然正是神風門主所帶領之人。
距離漸近,視線已可看清。
只見那羣人仍有三百之衆,個個疾如箭射,銳不可當,但莊門內內外外,此刻卻是一片靜寂,沒有應戰之人。
章臺鳳神情凝重,像自語般的道:“薛搏九攻至莊前,必會分兵三路,採左右包抄,與中線突破之策……”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潮水般的來人,已經涌至莊前,薛鎮山看得清楚,當先之人,果然正是神風門主薛搏九。
章臺鳳判斷得不錯,神風門人在薛搏九匆匆命令之下,驀然分兵三路,一向莊左一向莊右,另一路則由薛搏九親自率領,向中門突來。
章臺鳳從容不迫,面部凝重得有如一尊化石,咬牙道:“左有兩路均不足畏,一時之間,只怕他們難以找到搏戰的對象,等到他們找到之時,極可能就已陷入了我預布的兩儀大陣之中,倒是薛搏九的中路……”
只見薛搏九共約率領七八十人,神風門中的部份高手均在其內,氣勢洶洶,已經連越兩重院落,就要直搗後庭,與左右兩路會合。
薛鎮山已經忍耐不住,沉聲道:“時機已到,在下就去與神風門主一搏!”
振臂奮身,就欲躍下樓去。
章臺鳳橫身攔住道:“且慢,先等我設法剪除他的羽翼……”
急急向身旁的洛霞喝道:“派薛靈玉出戰!”
洛霞連忙朗應一聲,向懸掛的巨鐘上一高一低,連敲四響。
但聽一片吶喊之聲起處,十餘名勁衣仗劍的少女忽然一擁而出,橫截住了神風門主等人的去路。
其中一名爲首的少女大喝道:“薛搏九,你死期已到,還不快向本姑娘納命!”
薛鎮山高踞樓上,看得十分清楚,不由爲之訝然一怔,原來那橫劍而迎的少女,霍然又是一個章臺鳳。
薛鎮山方自呆怔之間,只聽章臺鳳幽幽的道:“那是我布就的化身,目的在於將他引入歧途,可以一舉而將他的麾下高手殲去十之八九……”
聲調黯然的接下去道:“只可憐那十二個與我情同姊妹的女孩子,卻也要與之同歸於盡了!”
薛鎮山心中愕然一驚,但對章臺鳳之言卻仍有些困惑莫明!
只見神風門主勃然怒叱道:“賤婢,還不快束手就縛,本座大兵已到,眼見就要玉石俱焚,雞犬不留……”
那僞充章臺鳳的少女厲叱道:“老匹夫休出狂言,可敢與我到練武場中決死一戰?”
不待薛搏九答覆,身形鶻起,率領十多名少女疾如箭射,向另一座院落中飛馳而去……
薛搏九大喝道:“追……”
率領屬下從人跟蹤疾追而到。
但就當神風門主率領七八十名從人追入那片院落之中,忽然一聲暴響有如春雷突發平地而起,一片火光直衝而上。
薛鎮山啊了一聲,心頭不禁爲之一沉。
他佩服章臺鳳的才華智計,但對她的殘狠手段,暗中卻有些非議。
緊接着那一聲暴響之後,又是數十聲暴響隨之而起,顯然那院落預置了不少火藥與爆炸之物,一下子引發了起來。
一時之間,連薛鎮山等處身的小樓也幾乎搖搖欲傾,火光瀰漫,濃煙蔽天,不知多少生靈已隨着那爆炸的火藥而魂飛魄散。
章臺鳳面色平板,看不出她的神色表情,只聽她淡淡的說道:“這一着雖然不見得會把薛搏九坑殺,但他的屬下之中,至少也該傷到八成以上……”
寧靜安詳的飄香山莊,頃刻之間已經變成了一片戰場,火光熊熊,前前後後已是一片大亂。
不久,在喊殺連天中忽然傳來一串梆梆的更鼓之聲。
章臺鳳面凝喜色,叫道:“左翼的九十多名神風門人已陷入兩儀大陣的陰極之內,這一戰至少已是平分秋色了!……”
忽然仰天一陣格格大笑道:“薛搏九!以你雄霸西天的武林四聖之一,總沒想到親率精銳數百之衆,竟會栽到飄香山莊吧……”
忽然——
又是一串鑼聲傳了過來。
章臺鳳退後幾步,輕輕坐到了椅子之上,展顏大笑道:“右翼的神風門人也已陷入陽極之內,加上柳塘口撤下來的精銳包抄,大約他們能存十之三四便是僥倖了!”
薛鎮山面色陰沉的道:“在下恭喜姑娘,飄香山莊已經大獲全勝了!”
章臺鳳搖搖頭道:“不然,這一戰傾本莊所有之力,也不過將來犯的神風門人殲滅上十之六七,但神風門徒不下萬人之衆,這點損失對神風門而言,也仍然還是毫不足惜……”
稍頓之後,又聲調沉肅的接着道:“目前的關鍵是神風門主薛搏九的生死下落,倘若他也死於火海之中,神風門才真的是一蹶不振,否則,尚難樂觀……”
四外依然喊殺連天!一片動亂。
忽然——
章臺鳳傾耳凝神,仔細諦聽。
其實,薛鎮山也已聽到了,那是一串低弱的羊鳴之聲,像是發聲之人身負重傷,以致聲調十分微弱。
章臺鳳頓時神色微變,嘆口氣道:“薛搏九果然未死,只不過略受輕傷……”
一言未畢,忽聽一串喋喋大叫之聲起自樓頂之上,一條黑影幽靈一般飄了下來,沉聲喝道:“章臺鳳,小賤人,本座定要將你碎屍萬段!”
來人正是神風門門主,神風劍客薛搏九,只見他衣袂破碎,血跡淋漓,顯然受過一些輕傷。
但他長劍斜舉,目光炯炯如電,那份嚇人威勢,仍足以使人不戰而畏,甚至魂消膽喪。
然而眼前的景象,使他立刻就怔了起來。
原來他發現了他的總護法鬼仙杜靈,正與章臺鳳並立一起。
章臺鳳神色恬然,毫無怯意,洛雲洛霞兩名侍婢早已撤出長劍,護衛章臺鳳之前。
薛鎮山也不在意的雙拳一拱道:“薛門主,久違了……”
薛門主面色鐵青,大怒道:“老匹夫,你怎的竟敢背叛本座!”
薛鎮山冷哼一聲道:“這也怪不得老夫,是你迫使老夫如此!”
神風門主怒極反笑,劍鋒一搖道:“難道你還有辯解之詞麼?”
薛鎮山大刺刺的道:“門主既已將血洗飄香山莊的重任交與老夫,爲何卻又親率精銳躡行於後,豈不是既不信任老夫,又不相信老夫麼?”
雖是強詞奪理,但也詞鋒犀利。
章臺鳳從旁笑接道:“另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杜老前輩深明大義,懂得明辨善惡是非,才仗義相助本莊!”
薛鎮山賣狂的一笑道:“不錯,這也是原因之一!”
神風門主大聲狂笑道:“很好,本座不願同你們繞舌講理,但本座卻給你們安排了一個最好地方……”
接着聲調一沉道:“本座偶然觸動了靈機,他日就將你們這一老一少兩名奸人裸縛在這小樓之上,活活餓死,本座並要在你們面前大宴十日,看你們那副瑟縮在寒風之中,忍饑受渴的慘相!”
薛鎮山冷喝道:“你自忖有這分能耐麼?”
神風門主大叫道:“那就請你們試試看了!”
長劍撤出一片劍花,向薛鎮山與章臺鳳同時攻了過來!
神風門主劍法詭異,獨步天下,一招同襲兩人,這尚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怪異絕招!
薛鎮山身形一長,就欲接戰!
耳際間只聽章臺鳳叫道:“別碰他的劍法,快些下樓!”
一拉薛鎮山,竟在險之又險的情況下避開一劍,涌身向樓下撲去!
但兩人甫行躍落樓下,卻聽兩聲傳慘呼傳來,原來章臺鳳與薛鎮山雖然堪堪避過,但洛雲洛霞兩名侍婢卻已慘死劍下!
同時,黑影飄閃,神風門主如影隨形,已經疾追而至!
章臺鳳嬌叱一聲,大叫道:“薛搏九,小心了……”
抖手一揚,一片白濛濛的霧氣撒了過去!
薛搏九似是已經恨透兩人,並不管那霧氣是什麼東西,依然不趨不避,直穿而過,長劍寒光疾掣,向章臺鳳背後刺到!
這一招又疾又狠,章臺鳳一把毒霧沒能逼退薛搏九,心中已知不妙,加上長劍電射而至,看來已是註定了必死劍下無疑。
薛鎮山一旁看得清楚,當下身形疾轉,左掌推向章臺鳳,右掌駢列如戟,欺身而進,向薛搏九持劍的右腕砍去!
要知鬼仙杜靈畢生精研小巧詭異之技,這樣硬拼下去,根本不曾有過,薛鎮山救人心切,這是一種冒險的打法。
薛搏九也未料到薛鎮山會奇招突出,微微一怔之間,章臺鳳已被硬行推開五尺,右腕上也被薛鎮山拍中一掌。
但聽噹啷一聲,一柄長劍已經跌於地下!
然而如此一來,薛鎮山全身空門大開,根本沒有第二招回救之術,只聽薛搏九大喝道:“老匹夫!你……死有餘辜了!”
雙掌同出,向薛鎮山腰眼上拍了過來。
薛鎮山哪裡還有回掌餘地,但聽蓬的一聲,竟被一拍而中,登時口血飛濺蓬然摔於兩丈之外。
薛搏九一招得手,探手抓起長劍,叫道:“你們還想……逃……”
但“麼”字尚未出口,卻已住口不動,面色急遽轉爲蒼白之色,身子搖搖欲傾……
章臺鳳驚魂略定,嬌叱道:“薛搏九,看來神風門氣數告終,你的性命也垂盡了!”
探手抓出一柄匕首,就欲撲去!
原來神風門主已被那白色毒霧襲中,一時毒發,正在運功迫毒,已到了要無法支持的境地。
但就在章臺鳳手持利刃,逼向神風門主的千鈞一髮之際,忽聽腳步連響,數名神風門人疾馳而至!
神風門主一振,奮聲叫道:“上官堂主,抓……”
但話未說完,卻蓬的一聲,毒發倒了下去。
章臺鳳並不怠慢,急忙抱起薛鎮山,涌身向一座花廳之中躍去。
原來來者是神風門外五堂中的遊弋堂主上官弘等人,但他們急於搶救神風門主,一時之間未顧到追捕章臺鳳與薛鎮山。
章臺鳳也就藉着這份時機,一連穿過花廳與另一座院落進入了一間下房般的石室之內。
那石室中空無所有,只有一個圓形小窗,章臺鳳一經進入室內,那石室小門即刻自動的閉了起來。
章臺鳳驚魂略定,輕輕放下薛鎮山,湊在小窗窗口,發出了一串高亢的咯咯的雞啼之聲。
薛鎮山受傷極重,但由於他食用過萬年仙桃,功力過於常人,是以尚未完全昏迷過去。
當下掙扎的叫道:“情……勢……怎麼……樣了?”
章臺鳳仍然從容笑道:“薛搏九已受毒傷,一時之間,並無再戰之能,至於本莊之人,方纔我已下令各自撤退,分途逃命去了!”
薛鎮山忽然嘆口氣道:“我……很慚……愧,事實上……我並沒有……幫了……你……什……麼?”
章臺鳳慢慢凝視了他一眼,忽然激動的俯上身去,湊在他的耳邊輕柔無比的叫道:“薛相公,你可知道……我需要的只是要你在我身邊,否則,我也不會有那樣大的勇氣面對強敵!”
同時,兩顆豆大的淚珠,由章臺鳳眼中滾到了薛鎮山的面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