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提着繁複裙角,向婉兒氣急敗壞的追至門口,卻也只能眼睜睜的望着那道毓秀挺拔的身影,頭也不回的消失在茫茫雨霧之中,惱恨的幾乎將一口銀牙咬碎。
一旁的瑜貴人瞧着她咬牙切齒的模樣,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聲,“婉兒姐姐,你就別喊了……陛下已經走的遠了,就算你喊破喉嚨,陛下此時也不會回來的……”
向婉兒惡狠狠的回眸瞪住她,“你少在這裡幸災樂禍的說風涼話……”
轉首,猶自心有不甘的望着宇文熠城離去的方向,一字一句,從齒縫裡往外擠着字眼,“自從綴錦閣裡的那個狐狸精,故意命人來告訴陛下,她身子不適,不能來這裡賞月之後,陛下就一直神不守舍的……眼下,更是不管不顧的丟下咱們這麼一大幫人走了,不消說,陛下一定是去找夏以沫那個賤人了……”
聽得她一口一個“狐狸精”,一口一個“賤人”的,端坐在上首的皇后紀昕蘭,不由微微蹙了蹙眉,溫聲道,“婉兒妹妹……無論怎麼說,沫兒妹妹她也都是陛下的妃嬪,與你我同爲姐妹,那些個粗俗的字眼,以後就不要再說了……”
向婉兒卻顯然極之不以爲然,一口銀牙咬的咯咯作響,道,“誰同她是姐妹……”
猶感不解氣之時,腦海裡卻驀地靈光一閃,想到了一件極重要的事情。身着一襲豔粉宮裝的女子,遂急匆匆的向前走了幾步,站到了紀昕蘭的面前,張口就是埋怨道,“皇后娘娘,你方纔怎麼不跟妾身一起攔住陛下啊?……”
她僭越的語氣,令得紀昕蘭一張溫婉端莊的面容,都不由浮起幾分藏不住的怒色,那向婉兒卻猶不自知一般,繼續不滿道,“……那夏以沫說她身子不適,我看她分明在撒謊,她根本就不是什麼身子不適,只不過想借這個機會博同情,叫陛下去看她罷了……那個女人實在是太不要臉了……”
越說越氣,一想到宇文熠城此去,肯定是爲着去見那個女子,向婉兒一張妝容精緻的雪白臉容,只氣的更白了些。
“話也不能這麼說,婉兒妹妹……”
坐在左側,一直有如旁觀的顧繡如,此時,卻突然悠悠出聲道,“……或者沫兒妹妹她真的是身子不適呢……”
將指尖把玩着琉璃盞的動作一頓,女子一雙美目,突然斜斜睨向對面的上官翎雪,然後,輕笑了一聲,“……畢竟,這些日子以來,沫兒妹妹她一直都在爲司徒公子的死而傷心……身子不適,也是有可能的……”
她話中絲毫未提及“上官翎雪”的名字,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卻在她說到“司徒公子的死”一句之時,齊齊望向那個端坐右側上首的女子。
上官翎雪卻彷彿絲毫沒有察覺旁人的視線,只自顧自的抿着杯中清冽的酒液,一張在燭火掩映下越發明豔動人的臉容上,始終掛着抹柔柔的淺笑,就好像周遭發生的一切,都跟她全無關係一般。
直到一杯桂花酒飲的見了底,上官翎雪方纔玉手纖纖的將空了的酒杯,擱回了面前的桌案上,然後,幽幽嘆了一口氣,道,“是呀……真是可惜,翎雪原本還想着,沫兒妹妹被陛下軟禁了這麼久,這一次好不容易在嫺妃姐姐的求情下,被放了出來……”
說到這兒,女子似漫不經心的停頓了一下,果然,座上衆人——身爲皇后的紀昕蘭、猶在咬牙切齒的向婉兒、閒坐一旁看好戲的瑜貴人,甚至包括一直都沒有開口的褚良國郡主阮迎霜,都皆是面色一沉,神情微妙……那向婉兒,更是直接惡狠狠的瞪向了顧繡如,毫不掩飾的怪責她多管閒事,害得陛下將夏以沫放了出來……
顧繡如卻絲毫不以爲仵,眼角眉梢,仍舊滿溢着盈盈笑意,如聞他人是非一般,恬淡而閒適。
上官翎雪亦似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秋水桃花般的脣漾着笑,繼續柔柔說着她的話,“……翎雪還以爲,趁着今日中秋家宴,大家一衆姐妹能夠坐在一起好好聚聚呢,哪知沫兒妹妹她竟又突然身感不適,真是可惜的很……”
就像是真的覺得這件事很可惜一般,女子話音既落,又是一聲幽幽輕嘆。
偌大的清思殿裡,燭火搖曳,一時無聲。
殿外,落雨紛紛,遮天蔽日般從天上傾倒下來,一片茫茫水霧。
瑜貴人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輕聲笑了起來,“說起來,沫兒妹妹她還真是可憐呢……原本她是爲着救那司徒陵軒的性命,才決定回宮的……卻沒想到,到頭來,那司徒公子還是死了……”
語聲頓了頓,這瑜貴人一雙明眸,滴溜溜的轉了轉,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對面的上官翎雪,就像是突然想到了某件極之有趣的事情一般,紅豔豔的脣畔,笑的更歡快了些,“……只怕,沫兒妹妹如今恨死了那個害死司徒公子的人了……”
上官翎雪遞到脣邊的酒杯,動作一滯。旋即卻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小口小口的繼續品着杯中清冽酒香。
一直未出聲的阮迎霜,這個時候,卻突然擡眸瞥了她一眼,冷笑出聲道,“可惜沫兒姐姐之前一直認爲陛下是害死那司徒陵軒的兇手,還對陛下百般怨恨……卻沒想到,原來兇手竟另有其人……如今真相大白,沫兒妹妹和陛下之間沒了司徒陵軒這個阻礙,日後想必會恩愛纏綿,更勝以往的……”
明眸如利刃一般,落在對面的上官翎雪身上,阮迎霜毫不掩飾自己對她的怨懟,她原本以爲那司徒陵軒真的是死在宇文熠城的手上,所以纔會迫不及待的就去找夏以沫……她想看到她爲着司徒陵軒是如何的痛苦;想看到她爲自己回到宇文熠城的身邊,是如何的後悔不迭;想看到她和宇文熠城之間,從此因爲那司徒陵軒的死,產生再也無法消弭的齟齬……
一開始,事情也的確朝着她的預期發展,她爲此甚至高興了許久。卻沒有想到,不幾日之後,她又突然聽到,司徒陵軒是被這上官翎雪所害的消息……除了最開始的震驚之外,她自是不可抑制的感到絲絲的失望……
她甚至一度懷疑,之前傳到她耳中的,說司徒陵軒是宇文熠城害死的這個消息,就是上官翎雪故意泄露給她的……只是,她如今卻無心追究……她想的只是——
沒有司徒陵軒的死做牽絆,夏以沫和宇文熠城,很快就會和好如初的吧?
一念及此,阮迎霜心中不由又惱了幾分。
在座衆人,除了顧繡如之外,更是個個憂慮起來,就彷彿已經看到了夏以沫和陛下兩個人恩恩愛愛,更勝從前的畫面一般……
向婉兒忍不住恨的牙根癢癢,惡聲道,“真不知陛下心裡是怎麼想的……那個夏以沫有什麼好?陛下費盡心機的將她接回宮來不說,還一次又一次的寵幸她,縱容她……就拿陛下這次手受傷來說,明明是那夏以沫傷的陛下,陛下不僅不追究她的大不敬,如今只聽着她所謂的身子不適,就迫不及待的去看她了……真是氣死個人了……”
一屁股坐回到座位上,那向婉兒越說越氣,不管不顧的就端起桌上的酒杯,送到脣邊,猛灌進了口中,略帶甜香的桂花酒,顯然不是什麼適合解愁的東西,喝在她嘴裡,只覺索然無味,肺腑間窩着的那一大片邪火,也越燒越旺,女子氣的一把將手中的青瓷酒盞,摔在了地上,隨着酒杯破碎的清脆聲響,氣急敗壞的嚷着,“什麼破東西……”
其餘衆人,都看好戲一般的瞅着她。
這個時候,一直在紀昕蘭身邊服侍的管事嬤嬤,突然喝聲出口道,“皇后娘娘在此,不得無禮……”
隨着她的話,被一腔烈烈妒火燒的失了理智的向婉兒,也逐漸清醒起來,意識到自己方纔的舉動,有多麼不妥……雖然心中仍不服氣,但礙於紀昕蘭皇后娘娘的身份擺在那兒,她也只得暫時收斂……只不過一張化妝濃豔的俏臉,卻仍舊拉的極長,毫不掩飾的寫滿不以爲然與悶悶不樂……
紀昕蘭淡淡瞥了她一眼,在身旁的管事嬤嬤打算再次爲她教訓她之時,出聲道,“算了……婉兒妹妹她也是一時心中氣憤,纔會如此失儀的,都是自家姐妹面前,也不必過於拘那些虛禮……”
她這番話一出來,坐在下首的瑜貴人,便殷殷的接口道,“皇后娘娘對待妾身們,實在是極寬容大度,妾身們都銘感於心……”
紀昕蘭微微一笑。
瑜貴人察言觀色,又道,“方纔婉兒姐姐因一時吃醋,言語行爲間,雖確有不妥,但倒也提醒了妾身一件事……”
紀昕蘭似疑惑的“哦”了一聲,問道,“什麼事?”
聽得她開口相問,瑜貴人一雙杏子眼,先是在殿中每一位娘娘身上都悠悠的轉了一圈,然後纔在秀麗的臉容上,攢開絲絲恰到好處的擔憂,輕聲嘆道,“沫兒妹妹她因爲傷心於司徒公子的死,之前還一不小心就傷到了陛下……如今,陛下手上的傷勢,纔剛剛好了點……雖說沫兒妹妹眼下已經知道了陛下不是害死司徒公子的兇手,但若是沫兒妹妹心中仍怪陛下包庇兇手的話,不知還會不會再遷怒陛下,對陛下做出什麼不好的事情呢?……”
說到這兒,那瑜貴人似驀然想到了那些可怕的可能,忙伸手捂住了一張櫻脣,裝扮的精緻的臉容,更是做出一副恰到好處的恐懼模樣。
紀昕蘭彷彿也嚇了一跳,面色微變,沉默不語。
向婉兒卻是迫不及待的跳起腳來,“沒錯……之前,那夏以沫將陛下的手割的那麼深,若她再突然發起狂來,傷到陛下的龍體,該怎麼辦?……”
女子臉上漾出真正的擔心,望向高高在上的紀昕蘭,焦急的開口道,“皇后娘娘……我們趕快去找陛下吧,千萬不能讓夏以沫那個瘋女人,再傷到陛下半分……”
紀昕蘭眉頭微微皺起,似有些猶豫。
瑜貴人這時插口道,“是呀,皇后娘娘……婉兒姐姐的擔心,不無道理……”
紀昕蘭卻彷彿還在躊躇。一雙端莊秀麗的眉眼,似漫不經心的一一落向坐在下首的各個女子。
顧繡如畫作般的脣角,在雨過天青色的酒杯後緩緩扯出一抹笑,然後,將還是滿着的杯盞,姿態優雅的放回了面前的桌案上,微微擡眸,一雙點漆般的明眸,悠悠的落向了對面的上官翎雪,道,“儷妃娘娘,你覺得呢?……”
語聲稍頓,嫣紅的脣畔,含着一絲笑,“……畢竟,陛下當日是在儷妃娘娘你宮中受的傷……也就是說,儷妃娘娘看到了沫兒妹妹是怎麼傷害陛下的全過程……”
女子漾在脣畔的笑靨,越發的深,“儷妃娘娘覺得,沫兒妹妹她現在還會對陛下不利嗎?……”
她的一番話,瞬時將宮中衆人的目光,引向了那一直隔岸觀火的女子身上。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的反應。
這些各懷心事的眼光,落在上官翎雪身上,卻彷彿石沉大海一般,女子緩緩擡眸,卻是誰人也沒看,只淡淡掃了一眼對面的顧繡如,宛若秋水的一雙眸子裡,極快的閃過一抹銳利的浮光,話卻說的輕,“嫺妃姐姐這樣問,可真難住翎雪了……”
眼眸微垂,精緻瞳底透出一種回憶傷懷舊事不願多說的悲傷般,“那日在翎雪宮中……沫兒妹妹似發了瘋一般,想要致翎雪於死地,被陛下攔阻之後,又迫不及待的想要自盡……當時若非陛下及時抓住了那把鋒利的匕首,只怕沫兒妹妹她真的會將它刺進自己的心口……”
似水眼瞳裡閃爍出更多的不知所措和驚魂未定,女子柔媚嗓音裡,也不由的溢出更多的悽惶痛楚,“……翎雪至今都記得,陛下當時滿手都是鮮血的情景……實在太可怕了……太醫說,若那把匕首再多刺進去半分,陛下的右手,大抵就保不住了……”
原本就因爲那夏以沫傷了宇文熠城這件事而耿耿於懷的向婉兒,此刻一聽這上官翎雪將那天的事情,如此栩栩如生的講出來,心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那邊上官翎雪話音方落,她這邊已是一掌重重砸在了花梨木桌案上,將擱在其上的青瓷酒盞,都震的咯噔一下悶響……
“夏以沫那個狐狸精,她根本就是一個禍害……”
向婉兒原本化妝白是白、紅是紅的一張俏臉,此刻早已氣的只剩一片雪白,一張粉豔豔的脣瓣,卻是咬的鮮紅,一口銀牙磨的咯咯作響,“我真不明白……陛下那樣英明神武的一個人,怎麼會被她迷惑?……她就是個禍水,狐媚惑主,這樣的人,陛下怎麼能留她在身邊?……之前還那麼費盡心機的將她接回宮中……”
這一刻,當真是新仇舊恨,一齊涌上向婉兒的心頭,恨得她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目呲欲裂的,滲出絲絲的可怖模樣。
瑜貴人自然不會放過這個火上澆油的好機會,涼悠悠的開口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兒……誰讓陛下就是喜歡沫兒妹妹呢?像咱們這些不受寵的,也只有羨慕嫉妒的份兒……”
語聲一頓,一雙杏子眼在阮迎霜和上官翎雪身上滴溜溜的又轉了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一般,幽幽道,“當然,儷妃姐姐和迎霜妹妹是不必覺得羨慕的……畢竟,在沫兒妹妹離宮的那段時間,數儷妃姐姐和迎霜妹妹承寵最多……即便沫兒妹妹如今回來了,陛下也還是時時會留宿在儷妃姐姐和迎霜妹妹的宮中……這才更叫人羨慕呢……”
這番話,明褒實貶,分明實打實的是在羞辱上官翎雪和阮迎霜。
顧繡如閒閒一笑。遞在脣邊的酒杯,微微抿着,神情慵懶,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而上官翎雪,也只是微微攥緊了手中的杯盞,一張明麗絕豔的臉容上,卻是什麼情緒都沒有。彷彿全不在意。
相較之下,阮迎霜就惱恨的多。她貴爲褚良國的郡主,又有一位殺伐果決的大將軍王兄長,自然不是什麼忍氣吞聲之人,耳聽着那瑜貴人竟敢如此嘲諷於她,如何能忍?
捏在手中的青瓷酒杯,一下子就被她擱回了案上,發出嗒的一聲。阮迎霜冷冷盯住說話之人,“瑜姐姐若是對迎霜有什麼不滿的,不妨直言,在這裡陰陽怪氣的,算什麼本事……”
瑜貴人被她的氣勢一震,話裡卻更酸溜溜起來,“迎霜妹妹說的哪裡話?我怎麼會對你有什麼不滿呢?我方纔說的……”
話音未落,卻突聽一道凌厲的語聲,“夠了……”
衆人瞬時噤了聲,望向說話的女子。
紀昕蘭面若沉水,端麗眉目一一掃向坐在下首的各個妃嬪,冷冷開口道,“大家都同爲陛下的妃嬪,誰受寵多些,誰受寵少些,本沒有什麼好計較的……若是因此傷了姐妹之間的和氣,就不好了……”
衆人垂首立在一旁,心中各懷心事,這一刻,卻是齊聲開口道,“皇后娘娘教訓的極是,妾身們知錯了……”
紀昕蘭心中煩躁,面上容色卻還要裝出緩和的姿態來,一把嗓音,也斂去了方纔的不耐和凌厲,親和卻也不忘皇后應有的威儀,道,“都坐吧……”
衆人應聲坐了。
一時偌大的清思殿裡,什麼聲音都沒有。
各懷心事之中,上官翎雪柔婉的嗓音,就那麼狀若不經意的輕聲響起,說的是,“雨下的這樣大……也不知現在,陛下與沫兒妹妹在做什麼……”
如一顆輕巧的石子,不經意的落到一池暗流洶涌的湖水當中,一石激起千層浪。
搖曳的燭火,被灌進來的涼風,吹得忽明忽暗,昏黃燈光,映在殿中一張張明豔嫵媚的臉容上,若幢幢鬼影。
殿外,磅礴大雨,珠子似的從半空中傾灑下來,砸落在明黃琉璃瓦上,發出陣陣噼裡啪啦的脆響。
雨,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