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天,一直十分平靜。上官翎雪依舊被軟禁在結心閣內,林太醫和那名喚妙晴的宮女,也在繼續審問之中。
但這種平靜,就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壓抑的氣氛,如同緊繃的一根弦,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突然斷裂。
而在這種平靜之中,夏以沫卻覺得越來越不安。就彷彿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就要發生了一般。
這種不詳的預感,隨着時間的推移,有愈演愈烈之勢。夏以沫終於再難沉住氣,在第三天的一大早,匆匆用過早膳之後,就帶着柔香和翠微出了門……她要去見見顧繡如,跟她商量一下接下來的打算……
昨夜剛落過雪,地下積了厚厚的一層,被腳一踩,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夏以沫急於見到顧繡如,便有些心不在焉,腳下一絆,差點摔倒。還好,被柔香和翠微及時扶了住。
經過倚梅園的時候,梅花淡如浮煙的香氣伴着冰雪的冷,緩緩沁入鼻端,夏以沫深吸了一口氣,冰涼清香溢滿胸腔,覺得心裡暢快了些,這才慢慢放緩了腳步。
再往前走了幾步,但見一棵粗老的梅花樹後,忽而轉出一個男子,夏以沫沒防備,本能的立刻退後了兩步,眯眼去看,此刻日頭正好,映在男人半邊身子寶藍色的直綴上,色澤純粹鮮亮,而他另半邊身子卻被梅樹的陰影遮成了昏暗的墨藍色,袍子上的紋路便如暗刻上去的琺琅點翠般迤邐。
夏以沫看清他的模樣,心中驀然一動。而男子已在她面前站定,高大忻長的身姿背光而立,遮出整片巨大的陰影,將她生生罩在裡面。
夏以沫望着他脣邊緩緩綻開清潤淺笑,喚她,“越妃娘娘……”
男人語意溫柔,目光和煦,便如涼意始起的深秋裡,最後一抹淡金色的陽光,慢慢的爬上夏以沫的臉龐,照的她有些臉熱。
“景言大哥……”
半響,夏以沫方纔稍稍回過神來,輕聲疑問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宇文徹溫潤一笑,“我與齊墨小皇叔今日進宮向皇叔請安……請安之後,貌似皇叔與小皇叔還有其他的事情要談,本王就一個人先出來轉轉了……本想着一會兒再去娘娘的綴錦閣拜訪,卻沒料到,竟會在這裡與娘娘偶遇……”
聽到宇文燁華今日也入宮了,夏以沫心中莫名的咯噔了一下。微微失神的剎那,卻聽面前的男人似突然響起了什麼事情般,清朗笑道,“原本本王還打算將折的這枝梅花,帶到綴錦閣,送給娘娘……但現在看來,本王似乎有些多此一舉了……”
說到此處,男人煞有介事般,十分遺憾的嘆了口氣。
夏以沫望向他手中,但見他手裡真的折了幾枝白梅,那梅花開的正好,粉白瓣蕊上彷彿猶沾染着冰雪的涼意,幽幽散着淡如浮煙的清香,沁人心脾。
夏以沫心底攢起點點的暖意。
“不會……”
夏以沫從他手中接過梅枝,垂眸嗅着近在咫尺的冰涼清香,一顆心彷彿也漸漸柔軟起來,不由放輕了嗓音,“我很喜歡……”
粉白瓣蕊,襯着她清麗的臉容,花面交映,似一幅濃淡相宜的畫,從她口中那樣輕柔的說出的“我很喜歡”四個字,就像是一根緩緩飄落的羽毛,輕柔的拂過他的心底,在那原本如水平靜的地方,微微漾起一圈圈的漣漪。
宇文徹有些不自然的轉了轉眸,彷彿惟有不看她,方纔能叫自己不受控制的亂了頻率的一顆心,稍稍沉靜些。一把嗓音,也儘量的維持住以往該有的語氣,“娘娘喜歡就好……”
但他知道,有些東西,終究還是跟以前不一樣了。
夏以沫卻彷彿不覺有他,擡眸,向着他莞爾一笑。
那樣明亮而純粹的笑容,卻令宇文徹心中莫名的微微苦澀。比起她,他突然覺得自己方纔那一剎那的想法,是那樣的齷齪與不堪……她大抵是隻將他當做任何一個普通的朋友吧?
而他,又在期待着些什麼?又在失落着些什麼呢?
宇文徹不敢細究。調整着自己的心緒。
而夏以沫卻似突然想起了什麼事情,關切的望向他,“對了,景言大哥,你的風寒好了嗎?”
聽得她開口相詢,宇文徹溫聲笑道,“多謝娘娘關懷,本王的身子,早已經無礙了……”
聽到他無恙,夏以沫也不禁放下心來,只是,卻仍有些小小的內疚,“若不是那天景言大哥你冒雨送我回綴錦閣,也不會感染風寒,以致未能起行回西北……”
宇文徹笑了笑,“娘娘說的哪裡話……是本王先前太高估自己了,結果沒想到只淋了小小的一場雨,第二天便病的起不了牀……”
像是真的覺得這件事很好笑一樣,宇文徹也笑的越發清朗,“其實,仔細說起來,本王還要多謝這場風寒呢……畢竟,本王已經許多年都未曾回過宮了,如今,皇叔體恤西北苦寒,特意留我在京城長住,等過了年,開春之後再啓程,已是極大的恩典……說起來,算是本王賺到了……”
他面容清雅,神情坦蕩,眉眼之間,盡是一種隨遇而安的自在與灑脫。
望着他,夏以沫突然是如此的羨慕。
面前的男子,就如同清風明月一般,不染纖塵,是她所希冀的所有乾淨與美好……而這些美好與乾淨,卻早已離她越來越遠……
想想這段日子以來,她處心積慮謀劃着的那些事情,那些直接或者間接沾染在她手上的鮮血,夏以沫不禁覺得陣陣的噁心。
宇文徹瞥到她蒼白的容色,心中就是一緊,脫口而出道,“沫兒,你沒事吧?怎麼臉色這麼差?”
那情不自禁的喚出的“沫兒”兩個字,男人自覺失言,一時有些緊張,也有些尷尬。
夏以沫卻彷彿絲毫不以爲仵,就彷彿這樣親暱的稱呼,於她而言,是再自然不過。
“我沒事……”
壓抑着翻涌在胃裡的噁心之感,夏以沫勉強笑了笑,道,“只是突然間想到了些不好的事情,所以一時有些難受罷了……現在已經沒事了,景言大哥,你不用擔心……”
她雖未說是什麼事情,但宇文徹卻也隱隱能夠猜出。望着她難掩憔悴的臉容,他心中就是輕輕的一疼,在理智阻止之前,已經不由自主的開口道,“這些日子未見……娘娘似乎清減了不少……”
聽他又換回了“娘娘”的稱呼,夏以沫不禁笑了笑,“景言大哥,這裡沒有旁人,你還是喚我‘沫兒’吧……”
頓了頓,自嘲一笑,“其實,我並不怎麼喜歡‘娘娘’這個身份……”
那總是提醒她,她不過是這宮中衆多嬪妃中的一個,是宇文熠城衆多妻妻妾妾中的一個罷了……與其他的女子,根本從來沒有什麼分別……
而她,只想做她自己。
宇文徹能夠清楚的看到她眼底的落寞與苦澀,心,微微一動。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最後,卻只清潤一笑,道,“好。沫兒……”
短短的三個字,已勝過千言萬語。
夏以沫擡眸,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沫兒……”
宇文徹開口相邀,“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陪我走走,可好?”
夏以沫只猶豫了須臾,便點了點頭,“嗯。”
兩人緩緩沿着小徑,向前走着。
腳下積雪柔軟,偶有飄落的梅花,落在肩頭,暗香浮動,盈盈縈繞在這一小方天地之中。
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
這樣的景緻,身畔這樣的人兒,一切都仿似靜好歲月,叫人不忍心打破。
最終是夏以沫先開了口,入水珠玉般的嗓音,卻終是帶着一絲逃不過的瞭然與不得不面對的苦澀,道,“景言大哥,你來找我,其實是有話要對我說吧?”
宇文徹腳步微微一滯,沉默了片刻之後,卻終究沒有否認,緩緩道,“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我亦略有耳聞……”
儘管知道他是爲近來發生的這些事情來找她,當親耳聽到他說起的時候,夏以沫心中還是不由的攢起些微的苦澀。略去了,方道,“那景言大哥你,對近來發生的這些事兒,有什麼看法?”
宇文徹沉默了須臾,道,“後宮的爾虞我詐,歷來不是什麼新鮮事……眼前發生的,既不是第一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例……只是這樣的勾心鬥角,營營役役,到頭來能換得什麼,值不值得,誰又知道呢?……”
夏以沫心頭一恍,喃喃道,“是呀……”
宇文徹凝視着她許久,然後,輕輕移開了目光,緩聲道,“當初,我娘帶着我遠離宮廷,遠去西北,就是爲着逃離這些爭鬥……日子雖清苦些,但這些年來,卻是真正的自由自在,不用每日裡想着怎樣去算計旁人,又要防着自己被別人算計……日子過得真正的逍遙自在……”
像是想到了那些美好的歲月,宇文徹面如冠玉的臉容上,也不由浮現出微微的淺笑,那是一種真正回憶到過去的美好往事,所有的懷念……
夏以沫久久凝視着他,這一刻,她是如此的羨慕他。
“景言大哥,我真的很羨慕你……”
她輕聲道,澄澈透亮的眸子裡,有藏也藏不住的苦澀與嚮往。
“其實,你也可以的,沫兒……”
宇文徹不由開口,帶着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迫切,“我娘曾經說過,看戲的,永遠比作戲的幸福……很多事情,當你想要摻合進去的時候,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傷害了……惟有置身事外,方能真正自由……”
夏以沫低聲呢喃着重複道他的話,“置身事外?”
卻是驀地眼底一澀,心頭絞痛。
“可我原本就在此局之中,又怎麼辦?”
夏以沫茫然道,“我也想置身事外,但很多時候,由不得你選擇……很多事情,我不可以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那樣的話,對那些被傷害過的人,太過不公……”
女子澄澈眼瞳,閃過不可抑的一絲銳痛,與此同時,卻也有着點點藏也藏不住的不甘與怨恨。
那是爲着什麼,宇文徹也隱隱能夠猜出。
“我雖然不清楚前因後果……”
似猶豫了須臾,宇文徹還是輕聲道,“但我知道,沫兒你一直因爲那位司徒公子的死而耿耿於懷……只是,我相信,若司徒公子在天有靈的話,也只是希望你能夠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的生活下去,而不是執念於他的死,甚至爲着替他報仇,而不惜傷害自己……”
夏以沫靜靜的聽着他的這些勸慰,她何嘗不知道,若是阿軒還活着的話,他自己也會如此勸他……
但是,他終究還是死了。
而她,卻終是做不到當做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什麼也不做……
“阿軒是被人害死的……”
夏以沫嗓音低啞,有無論如何也放不下的執念,“我做不到,眼睜睜的看着他被人害死,卻無動於衷,什麼也不做……我也做不到,眼睜睜的看着害他的人,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依舊過着她的逍遙日子……”
“憑什麼阿軒死了,她卻可以好端端的活着?”
夏以沫難掩心底的激盪,“我只想,讓她也嚐到,被人陷害的滋味……讓她也嚐到,失去的痛楚……”
女子澄澈透亮的一雙眸子,此時被茫茫的仇恨佔滿,可是,卻依舊掩不住那漆黑瞳底的一抹深入骨髓的痛楚……
這樣的夏以沫,卻只讓宇文徹感到一種難言的心疼。
他想告訴她,不該是這樣的,她不該是這樣被仇恨矇蔽,被仇恨左右,令自己這麼痛苦的……可是,這些話,卻如同巨石一樣,抵在他的喉嚨深處,苦澀疼痛,令他不知該如何開口……
即便不看他,夏以沫也能夠清晰的感覺到,他深深的凝住她的一雙清潤眸子裡,有着藏也藏不住的悲憫……
他現在一定覺得自己很可憐,甚至很可怕吧?
他的世界,那麼明淨灑脫,而她卻自甘捲進這宮中惡心的勾心鬥角之中,機關算盡,不折手段。
他與她,或許原本就是屬於兩個世界的人。
心中一苦,夏以沫收拾心境,脣間抿出一絲笑,“景言大哥,其實你已經猜出,儷妃娘娘假孕之事,應該與我有關吧?”
所以,今日他纔會來找她,跟她說這樣一番話。
畢竟,設計上官翎雪假孕,所用的藥,正是當日他贈給她的那一小瓶牽機草藥粉……
還是他當初當做笑話一樣,告訴她,那牽機草,會令人有假孕的跡象……所以,她纔會與顧繡如聯手,將此藥悄悄下在上官翎雪的飲食中,也纔有了近日發生的一切……
只要稍一聯繫,面前的男人,就能夠猜出其中的關鍵……
只是,不知,他今日來找她,是爲着什麼?
像是知曉她心中的疑問般,宇文徹輕聲道,“我只是不想相信,你真的會這樣做罷了……”
說這話的男子,清潤嗓音中,並聽不出半分的諷刺或者指責,惟有對她深深的悲憫與……一絲藏也藏不住的心疼……
夏以沫能夠聽得出來,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就那麼輕輕的一動。
“景言大哥……”
夏以沫微微苦笑,難掩的自嘲,“現在,你一定覺得我很卑鄙吧?”
連她自己有時候,都覺得自己很卑鄙,很噁心。
這樣算計旁人,這樣處心積慮,用盡手段……她曾經如此逼視的種種行徑,終於有一天,她自己也淪落成了這樣的人……淪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
宇文徹心中微微一疼,“人心所欲,爲達目的,往往不折手段,至於是對是錯,旁人又怎有資格去置喙?……”
男人定定的凝視着她,“只是,沫兒,這樣做,你真的快樂嗎?”
他清雅溫潤的嗓音,是如此的輕柔,彷彿她是他多麼值得小心翼翼的對待的珍寶一樣,連一分一毫的傷害,也不忍看到落在她的身上……
從來沒有人問過她,做這些事情,是否真的快樂……連夏以沫自己都沒有問過自己……
她一心想要報復上官翎雪,可是,當看到她如今被軟禁,她真的感到快樂嗎?
她甚至沒有該有的報復的快感。
她只是覺得累,無盡的疲累。
宇文徹定定的望住她,他能夠清晰的感覺到,她心底的悲傷。這樣的夏以沫,令他覺得如此的難過。
“通過傷害別人,得到快樂……”
久久凝視着她,宇文徹輕輕開口,“我知道,我認識的夏以沫,不是這樣的人……”
他說,他認識的夏以沫,不是這樣的人……他爲什麼要這樣的信任她?在她自己都已經開始不相信自己的時候……
一剎那間,夏以沫只覺眼底發澀,有滾燙的淚意,不受控制的積滿瞳底,她惟有死死咬着脣,方能阻止自己會不能自抑的哭出來。
宇文徹望着她發紅的眼眶,望着她拼命咬住的飽滿豔麗的脣,望着她明明那麼脆弱,卻要強撐着的堅強,望着她單薄的身子,在冷風中止也止不住的輕顫……他突然很想將她抱入懷中,他很想能夠抹去她心底的一切傷痕,很想帶她遠離所有讓她痛苦的一切人與事……
但最後,他卻什麼都不能做。垂在衣袖裡的掌心,緊握着,任由那平整的指甲,將微帶薄繭的掌心,掐的生疼。許久,宇文徹方纔溫聲開口道,“沫兒,不爲任何人,只爲着你自己,不要再繼續下去了,好嗎?……”
他勸她的嗓音,是那樣的柔軟,像是帶着能夠治癒人心的一切傷藥一樣,他是那樣的真心誠意的要求她,做這件事……不爲任何人,只爲她自己……
他是真正的關心她,在乎她……
意識到這一點,夏以沫只覺心底似劃過陣陣的暖流,溫暖着她早已冰冷如雪的一顆心。那裡,原本已是千瘡百孔,但是,面前的男子,卻讓她感到也許這些傷痕,真的有朝一日,會得好轉……
她應該到此爲止嗎?
夏以沫突然如此的不確定。
宇文徹深深的凝望着她。
夏以沫心中一熱,方想開口,柔香與翠微卻忽而向這邊匆匆行來,面上是從未有過的凝重與焦急——
夏以沫心中瞬時重重一沉。有強烈不詳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