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融融。立秋過後,暑氣大消,正是不冷不熱的好時候。
一大清早,祁長樂就吭哧吭哧的揹着個小藥鋤,屁顛屁顛的跟在孃親跟哥哥身後,往山谷走去……爹爹說,這裡長着一種她叫不上名字的稀有藥草,每三年開一次花,原本爹爹答應他們,等到開花的時候,就帶他們來這兒採藥,可是,現在爹爹去了離國,便只剩下孃親、哥哥和她了……
“孃親,爹爹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啊?”
想到自己已經大半個月都沒有見到爹爹了,小丫頭不由扁了扁嘴。
“爹爹昨天才飛鴿傳書回來,說剛剛進入離國境內……”
一旁的祁長安,顯然對自家妹妹這種粘人的小豆包屬性,十分不以爲然,常年冷冷清清的一張臉上,一副不符合年齡的深沉模樣,“……哪有這麼快回來?……”
每次瞧着自家兒子這一副少年老成的表情,白冉冉便忍不住有扶額的衝動……明明跟長樂從小一起長大,吃一樣的米,喝一樣的水,祁長樂好歹長成了個傻白甜,咋這個兒子就偏偏這麼彆扭呢?
也不知像了誰。
漾在脣邊的寵溺笑意,因爲這毫無防備的劃過腦海裡的一個念頭,瞬間僵硬,白冉冉一時有些慌亂,停了下來。
“孃親,你怎麼了?”
長安隨之停了下來,眼瞧着自家孃親略略有些蒼白的面色,眉頭不由一皺,“是身子不舒服嗎?”
說這話的小傢伙,雖然仍維持着一副鎮定的模樣,但動也不動的望向孃親的一雙黑漆漆的眸子,卻還是不由泄露出陣陣擔憂來。
一旁的祁長樂,更是嚇了一跳,擔心的扯着白冉冉的衣袖,“孃親……”
“孃親沒事兒……”
定了定神,嘴角扯出一個安撫的笑容來,白冉冉在一雙兒女面前蹲了下來,像往常一樣伸出爪子,愛憐的捏了捏他們的小臉,彷彿只要這樣看着他們,就足以讓她心情好起來。
“我們去採藥吧……”
不再想那些有的沒的,白冉冉一手牽着長安,一手牽着長樂,站了起來。再往前不遠,就是祁大哥說的那個山谷了……
祁清遠……
想到這個名字,白冉冉心中涌起絲絲熟悉的溫暖之感。他已經走了大半個月了,這些年來,她似乎早已習慣了每天都能看到他,這一次的驟然分離,讓她不可抑制的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就像是生命裡陡然少了什麼東西一般。
對他,只是一種習慣,還是更多呢?
心頭一恍,這一刻,連白冉冉自己都分不清。
不知不覺間,已進了谷。
山野幽靜,空氣裡瀰漫着不知名的花香,偶有彩蝶,翩翩飛過,一片盎然生機。
久在宮裡待着,乍然見到這山野景緻,祁長樂小孩心性,早已忍不住歡呼一聲,掙脫了白冉冉的手,就自顧自的撒歡跑了起來。
“慢點兒……”
白冉冉在她身後,無奈囑咐。
祁長安顯然是瞧不上自家妹子的這點出息,一臉淡定,負手慢慢踱着。
谷中空氣清新,白冉冉忍不住深吸一口氣,享受着這難得的平靜。
有風吹過,落葉沙沙,原本一片明媚的天色,突然被飄來的濃雲遮了住,空氣裡似乎劃過一抹異樣……
白冉冉原本輕闔着的眼眸,驀地睜開,一把將身邊的長安與長樂護在懷中,同時警惕的望向四周,“什麼人?”
方纔一剎那間,她清楚的聽到人的腳步聲……雖然,那聲音極輕,像是武林高手……但因爲不止一個人,行止間,不免露出些許動靜……
來人不僅會武功,而且不止一個人……
意識到這一點,白冉冉心中一凜,不禁將懷中的一雙兒女攬的更緊了些。兩個小孩子,顯然也察覺到了什麼,一時大氣也不敢出。
很快,他們母子三人,便被從四面八方冒出來的十幾個黑衣蒙面人圍了住……這些人動作極快,極有組織,顯然是經過特別的訓練……
晦暗日光,照在他們手中的兵刃上,泛出青冷寒芒……白冉冉清楚的看到,這些人的刀尖上,猶掛着尚未乾透的新鮮血跡……
白冉冉心中一個激靈……雖然此次他們來欽州贈醫施藥,乃是微服出行,並未經東官府,但爲保障他們的安全,祁清遠在臨去離國之前,仍派了不少侍衛暗自保護他們……他們今天出來採藥,白冉冉知道,那些侍衛也是悄悄在後面跟着的……
而現在,面對這一羣突然冒出來的蒙面人,那些侍衛卻沒有一個人出來保護他們……
刺客手中兵刃上的斑斑血跡,觸目而驚心,平地風起,似有濃烈血腥之氣,瀰漫在空氣中,令人噁心欲嘔。一步步向着他們逼近。
白冉冉死死咬緊牙關,她知道,爲着兩個孩子,她絕對不能慌,更不能亂。
“你們是什麼人?”
白冉冉一壁帶着兩個孩子往後退去,一壁飛速的思索着該怎樣逃過這一劫。
“冉妃娘娘不必擔心,我等不是來要你性命的……”
爲首的黑衣人,似乎瞧出他們的害怕,突然冷笑了一聲。
白冉冉顯然沒有料到,這羣刺客,竟不是要殺他們,聞言瞬時一愣,但旋即卻意識到,就算這些人暫且不要他們的性命,但想必他們的目的,更不簡單……
心中正疑慮之間,果然便聽那爲首的黑衣人冷冷續道,“我家主人想請冉妃娘娘與兩位皇子、公主走一趟……”
白冉冉心中一動,迫着自己冷靜下來,問道,“不知你家主人,是誰?”
“娘娘去了,自然知道……”
黑衣人一步一步逼近,顯然不打算再跟她廢話,只道,“在下奉勸娘娘,還是不要反抗的好……若是我等一不小心,傷着了皇子與公主殿下,就不好了……”
這一番威脅,果然有效,白冉冉原本下意識的不斷往後退着的舉動,都不由的一頓。
“我總得知道,是什麼人……”
還未等白冉冉的話說完,身後卻是勁風突起,濃烈的肅殺之氣,卷着瀰漫開來的血腥味道,直抵她的背心而來……
“孃親……”
長樂嚇得一聲驚呼響起的同時,白冉冉本能的回頭望去,泛着寒光的利劍,已到了近前,眼看着下一秒,就會毫不留情的刺穿她的胸口……
只聞咔嚓一聲,利刃入肉的悶痛聲響,在一片肅殺的靜謐中,顯得格外清晰……
這一劍,卻不是刺在白冉冉的身上……她怔怔的望着那穿過面前刺客喉嚨的一柄長劍,殷紅的鮮血,順着鋒銳的劍尖,一滴一滴的滴落着,在陡然死寂如墳墓的山谷裡,久久迴盪……
那執劍的刺客,顯然也沒有料到,明明是他要殺人,爲何突然之間,變成了人殺他……望着一瞬洞穿他喉嚨的利劍,那刺客費力的轉頭,向後看去,似乎想要看清,自己究竟是死在何人的手中……
可是,他還沒有來得及擰過頭去,已是瞳孔放大,沒了呼吸……死時,彷彿猶不能置信……
隨着刺客高大的身子,轟然軟倒在地,那一劍取了他性命的男子的模樣,也終於露了出來……
那個男人,甚至沒有多看一眼這剛剛死在他手中的一條性命,一雙淬了濃墨般濯黑的眸子,只是死死的盯住面前的女子,眼底狂熱、激盪、痛苦、歡愉……像是席捲而來的熊熊烈火一般,一瞬間燃燒到極致,像是要裹着那映在他瞳底的身影,與他一起焚燬殆盡……
一瞬間,白冉冉看清了那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冷峻的眉眼,漆黑如墨的眸子,鋒銳的似能夠割傷人的顴骨,緊抿的涼薄的脣……熟悉到像是烙印在她腦海裡的一般……
有什麼東西,在心頭激烈翻滾,刺骨的疼痛,幾乎要將她淹沒。
白冉冉幾乎站不穩,一剎那間,一片空白的腦海裡,唯一閃過腦海的念頭,就是逃……
可是,她甚至來不及往後退去,便被面前的男人長臂一探,將她整個人都死死的按進了懷中……清冽如鬆的脈脈氣息,一瞬間,將白冉冉緊緊包裹住,男人死死抱住她,不斷收緊的長臂,像是恨不能將她揉進他的體內,成爲他的骨中骨,肉中肉一般……
彷彿惟有這樣,才能證明她的存在,彷彿惟有這樣,才能證明,這一刻,她是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在他的懷抱裡,溫暖熾熱,真真切切,而不是又一場冰冷殘忍的幻夢……
天地無聲,彷彿只剩下從男人喉嚨深處溢出的死死抑壓着的殘音,像是哽咽,又像是嘶吼,破敗沙啞……
白冉冉整個人都在發顫。身子僵硬,明明天氣這樣的暖和,明明男人的懷抱這樣的炙熱,可是,她卻只覺得冷,如墮冰窖的冷,像是從靈魂深處鑽出的冷意一般。
時間像是停在了這一刻般。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似乎超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天地之間,彷彿唯剩下這緊緊相擁着的一男一女。
連那羣刺客,彷彿都愣在原地,一時之間,像是拿不準這突然冒出來的男人是何方神聖,不敢輕舉妄動一般。
長安瞅瞅他們,又瞅瞅一旁明顯完全搞不清狀況的祁長樂,最後一雙微微皺起的眉頭,落在了那個緊緊抱住自家孃親的男人身上……雖然,他剛纔看得真真切切,是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男人,救了他孃親的性命,但是,不知爲何,他本能的不喜歡他……
“孃親……”
少年沉穩的聲音,在一片暗流洶涌的死寂中,像是驀地落進平靜湖水中的一顆石子般,顯得格外清晰。
像是突然從噩夢中驚醒一般,白冉冉驀地一把推開了懷中的男人……像是用盡全身的力氣一般……
男人驀然被她推得一個踉蹌,一雙眼睛,卻仍是不肯放的,死死凝看着她,漆黑雙眸,凜凜如火,熠如焰,凌厲嗜人的像是恨不能將她烙進他的眼底一般。
“夏以沫……”
那從喉嚨深處一字一字擠出來的破敗嗓音,沙啞而晦澀,像是深入骨髓的眷戀,又像是不顧一切的卑微與乞求,輕而厚重,像千迴百轉的一聲夢囈。
男人腳下一動,像是情不自禁的想要再次走到她的身邊,將她再一次的攬入懷中,絕不放手……
白冉冉渾身發抖,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她想要驚恐的尖叫,想要迫不及待的後退,可是,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卻仿若被一根帶鉤的絲線緊緊勾住了一般,又疼又酸,沉重的壓着她,不能呼吸。
就在男人腳下一動的同時,一個小小的身影,卻驀地擋在了他的面前,阻住了他想要靠近的步伐……
“不許你碰我孃親……”
清脆的童聲,還帶着不可避免的稚氣,卻是異常沉穩鎮定。祁長安擡起頭,一雙與面前男人相似的眉眼,狠狠瞪住他,毫不懼怕,卻是充滿防備與敵意。
一旁的祁長樂,瞅瞅哥哥,又瞅瞅像是被嚇住了的孃親,雖然她自己也很害怕,卻還是挺了挺小身板,與他哥哥站在了一起……爹爹不在,那麼就讓她和哥哥保護孃親吧……
像是直到此時,男人方纔注意到這兩個長相肖似的小小孩童……他們剛纔喚那個女子“孃親”?……
臉色一白,男人眸光驟變,望向面前兩個小小孩童的黑眸,一瞬劃過無數的情緒,似是震盪、疑惑,又似是一簇而起的驚喜,像是揉進了萬般情意,在兩個小小孩童與白冉冉之間輾轉着……
白冉冉心頭一突,像是陡然反應過來一般,一把將兩個孩子攬入懷中,唯恐他會傷害他們一般……
男人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那羣先前一時不敢輕舉妄動的刺客,到得這個時候,也終於反應過來,便見那爲首之人,向着手下使了一個眼色,十數人瞬時向着白冉冉和她的一雙兒女撲去……
但因爲那個男人除了自己以外,顯然此次離宮,身邊還帶了幾名侍衛,雖然相較於刺客的人數來說,不可同日而語,但到底也能阻擋一陣,不至於讓他們立時三刻就傷到白冉冉和孩子……
空氣裡一片肅殺,嗆人的血腥氣,漸漸轉濃,男人一襲白袍仿若卷雪,不知何時,濺上的點點殷紅鮮血,像是雪地裡,漸漸綻開的朵朵紅梅一般……但大部分並不是他的……
男人淬了濃墨般的寒眸,染着陰寒的肅殺之色,怒火如熾,出手之間,盡是殺招,像是自地獄而來的惡魔一般,像是要將每一個膽敢傷害那個女子的人,都毫不留情的斬殺殆盡……惟有在望向白冉冉的剎那,男人眼中的冰冷與嗜血,方纔會稍稍淡去,眸色深凝,目中波光如炙,但眉眼之間的蕭寂,卻又冷似千年寒池,情深而又苦澀……
白冉冉緊緊抱着兩個孩子,將他們摟在懷中,儘自己的所能,讓他們遠離這一場殘忍的殺戮……可是,她自己,卻終究忍不住怔怔的望向那個護住他們的身影……五年多了,她曾經設想過無數種她與他可能再次相見的情景,她以爲,就算有朝一日,他真的出現在她面前,她也終於可以坦然的面對他……
但是,原來不是。
他的出現,就像是夜來的一場風雨,那樣猝不及防,卻是直抵她的心底最深處而來……
她不受控制的慌了,亂了,她是那樣的震驚、疑惑、害怕、心痛、不安……他比之那些突然冒出來的想要取她性命的刺客,更叫她恐懼,更叫她不知所措……
就像現在,明明深陷重圍,死生只在一線之間,她卻彷彿絲毫感覺不到周遭的殺戮與血腥,她的眼裡,只能看到那個男人的身影,惟有他的一舉一動,才能夠牽扯到她的心跳……
一瞬間,白冉冉只覺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跳的極快,以致於她整個胸口,都彷彿疼痛起來。
不,她不想看他,不能再看他。
白冉冉迫着自己垂下眼眸,彷彿周遭的一切,全都不存在,眼前卻是忽然人影一閃……
白冉冉怔怔的望着突然擋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他溫燙的懷抱,緊緊將她扣在懷中,像是緊抱着他生命中的至寶一般……
白冉冉不知道,他爲什麼一瞬之間,就到了她的面前,明明前一刻,他還在奮力抵擋着那些刺客,不是嗎?
緊緊抱住她的懷抱,起先,冰冷一片,旋即,卻漸漸溫暖起來,像是有滾燙而黏溼的液體,一瞬間從男人的胸膛間,源源不斷的淌出來,溫暖着她的心口……
白冉冉怔怔的望着男人的後背,雪白的衣衫,被一瞬間暈開的大片鮮血,染得一片豔紅,像是開的如火如荼的大片秋海棠一般,極致妖嬈與豔麗。
明明前一刻,他還離得她那樣遠……爲什麼,爲什麼,他要擋在她面前?
似乎察覺到什麼,男人稍稍放開了她,一雙漆黑的眼睛,眸中浮光掠影,映出她的模樣,似墨似黛,如笑如殤。
他輕聲道,“別怕……夏以沫,我會保護你……”
柔若暖玉的嗓音。
男人靜靜望住她的一雙墨眸,流光蘊轉,一字一句,蒼白涼薄的脣,甚至帶着一抹笑,彷彿這一刻,他是那樣的歡喜。
大片的鮮血,像是隨着他的這一笑,不斷的從胸前的傷口涌出來……方纔刺客的那一劍,從他的後背,直穿胸口而過……
明明那一劍,刺向的應該是她纔對!
爲什麼?爲什麼他要擋在她面前呢?
白冉冉怔怔的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像是一剎那間,整個人都被抽光了靈魂。
“夏以沫……”
男人擡起蒼白的指尖,似乎要撫向她的眉眼,如畫的眉眼,琥色瞳仁,漸漸有些失焦,卻是固執的凝看着她,像是要將她烙進他的眼底一般,他說,“……你還活着……真好……”
一股什麼東西,猛地撲向白冉冉的心窩,一瞬間,渾身冰冷。
白冉冉怔怔的望着面前的男人,有什麼東西,在眼底一點點碎開,然後,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一般,女子忽而一把推開面前的男人,“我不是夏以沫……”
女子被淚水矇住的雙眼,似是恐懼,又是悲慟,撕裂的嗓音,一字一句,卻不知是說給面前的男人,還是說給自己聽。
下一秒,女子甚至不再多看他一眼,只緊緊拉着一雙兒女,拼命的向着山谷的出口跑去……彷彿拼命的在逃避着什麼……
男人身受重創,本就是強弩之末,被她驀地一推,瞬時一個踉蹌,重重跌倒在地,卻兀自伸出手去,試圖想要抓緊她……
“夏以沫……”
男人氤氳的眸色,死死望住女子離去的身影,一口鮮血,驀地自喉間嘔了出來。
天地無聲,惟有這苦澀的一聲輕喚,久久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