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上陽城已經進入了寒冷的冬季,天空偶有小雪飄落在院中的臘梅枝頭上,卻也只是停留片刻,便化作了滴滴水珠,落入泥水之中。
這已經是遙兒過繼給墨螓卿的第五日,這些日子裡,御好時常站在疏影閣的窗口,失神看着前方。有時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可偏偏這一日日的都撐過來了,她內心深處,極希望有一日蕭權能突然帶了遙兒來看她,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可是沒有,已經五天了,蕭權彷彿已經忘了她的存在一般,一步都不曾踏足過疏影閣,更遑論帶遙兒來看她,她的耐性也在慢慢的消失,心中的不安愈發得深了。
成婚這麼久,她不是沒和蕭權鬧過彆扭,以前母妃也曾和她說過,夫妻之間是不可能沒有矛盾的,只要兩個人的心都沒變,矛盾早晚都可以化解的。御好曾經以爲,自己和蕭權走過了那麼多的風風雨雨,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改變彼此的心,但是到頭來,她還是高看自己了,也許他真的不要她了。
“帝姬,您別站窗邊了,天越發涼了,小心得了傷寒。”
“傷寒?”御好看了知心一眼,眸光一閃,又陷入了一片沉思之中……
知心沒有說錯,御好真的得了傷寒,當晚便渾身發熱,頭痛不已,只是這傷寒並非是站在窗口吹風得的,御好只是赤了腳在外面院子裡走了一圈,當晚便得了風寒。
蕭權來的時候,御好故意裝作昏睡不醒,任由沈逐驚在一旁焦急的爲她把脈,施針,都一直緊緊的閉着眼,偶爾含糊的呢喃幾句,這一招御好自小運用得很熟練,百試百靈。她相信,只要蕭權對她還有一絲情意,他就會來看她,果然,一聽說她暈倒在了房裡,他立馬就來了。
“她怎麼樣了,怎麼會昏過去呢,是不是我先前廢了她武功,讓她失去抵抗力,纔會這麼容易感染風寒的?”蕭權問得很急,聲音帶着慢慢的關切和焦慮。御好心中一暖,他果然還是關心她的。
“你放心吧,你幫她廢去內力是助她打通了七經八脈,對她目前的身體狀況來說,只會有益無害,她的身子本就弱些,加之鬱結於心,纔會感染了傷寒,倒是你自己,這次廢她武功,自己受損也不小,要好好休養了,不然恐怕會留下病患。”
“我知道,只要她沒事就好。”蕭權溫柔的替她掖了掖被角,沉吟了一會兒,小聲問道,“折顏那邊有消息了嗎?”
“派出去的人還沒到北朝京都,就遇到了折顏一行南來上陽,原來折顏早就打算來上陽的,按日程計算,想來今晚就會抵京。”
“那就好,御好身子弱,北地氣候乾燥溫熱些,對她的身子也好,折顏若是知道恩師是他的親伯父,必然會設法帶走御好,如此,我也就能放心了。”蕭權說着突然止不住咳了幾聲,但立刻又被他壓了下去。
御好聽了這番話,早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大腦中一片空白,只是不停的回想着蕭權的話,相國大人是折顏的親伯父,怎麼會這樣呢?如此說來,她不就是……
御好不敢動彈,過了一會兒,蕭權站起了身:“時候不早了,我先走了,她要是醒了,別告訴她我來過。”
“我知道。”
御好躺在那裡,緊緊的閉着眼,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彷彿被抽離開來,一瞬間,所有的感官都停止了運作,只一味的沉浸在無邊的回想之中。
他在城樓上羞辱她,打她,揚言爲她準備了休書,廢她武功,奪走遙兒,卻原來一切都是爲了不讓她捲入是非之中。
聽到蕭權離去的聲音,御好緩緩的睜開了眼,沈逐驚送了蕭權回到房裡,黑暗中,看到一道纖細身影坐在桌旁,即使在黑暗中依舊璀璨明亮的雙眸中,有驚痛,有悔恨,有黯然,複雜極了。
沈逐驚一驚,下意識的回頭看了眼走遠的蕭權,又回頭看了眼御好,說不出話來。
“你來了?”御好擡起頭,揚起蒼白無色的小臉,衝
他莞爾一笑。
看着御好未達眼底的笑容,沈逐驚覺得渾身冰寒,猶疑了半晌,才道:“別站在這裡,快躺牀上去,我倒杯水給你。”
“逐驚哥哥!”御好突然親暱的喚他。
沈逐驚正在倒水的手微微一顫,灑出幾滴來,腦海中不由得回想起江南竹屋那張明媚璀璨的笑容,再回頭看如今的這張臉,美雖美矣,卻少了快樂,也許蕭權的選擇是正確的。
“告訴我,我究竟得了什麼病,爲什麼要他幫我廢去內力,爲什麼他說要我到北地去住,還有,我到底是誰?”
沈逐驚倒了杯水放到她的手中,順勢握住她的手:“御好,在我回答你之前,你答應我,在他面前,你要當做什麼都不知道,好嗎?”
御好深深的望進沈逐驚美麗的眸中,他的心思她都懂:“好,我答應你。”
“你的病並非一時導致的,你自小受過很多次毒,身體原就和別人不一樣,你在皇陵休養了三年,又加上習武,那些沒有除盡的毒素才被壓制了下來,可你生遙兒的時候難產,身體發生了變化,那些原本對你有益的內力,便成了破損你身體的外力,南邊多雨,氣候潮溼,像你這樣的身體狀況,最好是到北方休養。”
“這並不能成爲他逼我離開的理由,不是嗎?”
“御好,你還記得墨伊克這個名字嗎?”沈逐驚拉過御好的手,在她的掌心寫下了幾個北朝的文字。
“墨伊克?”御好跟着唸了一遍,想起曾在《北朝野史》中看到過這個名字,心中隱隱有些明白過來。
“你只知道你的父親是墨相國,可你不知道墨相國他就是北朝皇室四十多年前走丟的嫡系皇長子墨伊克。”
“所以,我纔是真正的北朝嫡系公主,是嗎?”
“是。”沈逐驚沉痛的點了點頭,“你纔是血統最正的北朝公主。”
空氣彷彿一下子凝固住了,只餘下兩人呼吸之聲,沉寂得可怕。
御好突然重重的吸了一口氣,認真的問沈逐驚:“逐驚,你說如果我離開了,他會不會輕鬆一點,墨螓卿其實沒有說錯,一直以來都是我在拖累他,如果沒有我,他必是位極人臣,榮華富貴。”
“我只知道他如果沒有愛你,或許會更好過一些。”沈逐驚握住她的手,“他的壓力很大,他既不想辜負你的深情,又不能對不起跟隨了他那麼多年的兄弟。”
“是我思慮不周。”御好將手中的水杯放在了一旁的梅花小几上,顧自埋首進了膝蓋中,“你讓我靜靜吧。”
“遙兒有相國夫人照顧,你放心吧。”沈逐驚拍了拍她的顫抖的肩膀,嘆息着轉身離去。
御好埋首在錦被中,緊緊的閉着眼,渾身被黑暗包圍,心卻一刻都不能靜下來,她相信蕭權的選擇都是爲了她好,可她怎麼捨得離開他,又怎麼捨得下年幼的遙兒。
突然一陣冷風吹來,御好渾身一顫,擡起頭看到窗戶被風吹開,一個熟悉的黑色身影從窗外躍進來,來人進來熟悉的倒了杯水喝,不甚在意的問:“哭夠了嗎?”
御好揉了揉腫脹的雙眼:“殿下大可從正門進來,何須偷偷摸摸的。”
折顏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徑自走到御好的牀前,挑起她的下巴,笑道:“嘴巴還是這麼厲害,看來是我小瞧你了。”
御好不自然的撇開了頭,開門見山:“你當初給蕭權下了蠱,我要你幫他解蠱。”
“我沒辦法。”折顏抿了口茶,平靜的道。
“什麼?”御好心一沉,“爲什麼?你不是說那蠱是你下的嗎?”
“蠱雖然是我下的,用的卻是墨螓卿的血,要解蠱只能用墨螓卿的血,我沒辦法替他解蠱。”折顏的琥珀色的眸中閃過一絲歉然,突然靜默不說話。
“我知道了。”御好垂眸,眸中濃濃的都是失落,她原以爲折顏可以幫蕭權解蠱毒,如此她就算離開了,也可以
放心了,可如今一切竟然系在了墨螓卿的手上,看來她還是小看了墨螓卿的城府。
折顏不自然的咳了一聲:“我以爲墨螓卿早就替她的心上人解蠱了,卻不想她竟然還留了一手。”
“你不用解釋,我不怪你。”
“我可沒求你原諒。”折顏急急的辯白道。
御好看了他一眼,沉默不再說話,折顏急了:“你大老遠把我找來,不會就和我說這麼幾句話吧,我可是日理萬機的人啊。”
御好擡眸,清麗的眸中閃過一絲悲痛,開始細細的打量起眼前的男子,折顏本就是長相極美,不同於蕭權的好看,也不是沈逐驚那樣的美麗,他有一雙狹長的丹鳳眼,妖嬈如斯,笑起來的時候,嘴角總是有絲絲縷縷的邪氣,仔細算算,他也算是個極好看的男人,人也不算壞,只是有時候嘴巴缺德了點,有這麼一個哥哥倒也不算壞事。
“喂,看夠了嗎?”折顏從未耐着性子被人打量這麼久過,面上微微有些不自在,“你是有夫之婦,怎麼能這麼赤-裸-裸的偷看別的男人呢。”
御好暗中腹誹他嘴上缺德,卻不得不一本正經的道:“聽說我們是兄妹。”
“聽說。”折顏大感不爽,“你很吃虧嗎?我收到蕭權的信的時候,原想着有你這麼一個妹妹是件很不錯的事,看來你很不以爲然嘛。”
“他讓你帶我走嗎?”御好眸色一暗,心裡莫名的有些難過。
“我就知道,我妹妹這麼聰明,那個蕭權委實做不來薄情郎,怎麼可能瞞得住你呢。”折顏不以爲意的點點頭,“他說你是墨相國的親生女兒,那個墨相國是我父王的胞兄,你就是我的妹妹,北朝嫡系公主。”
“你信他的話?”據她所知,折顏與蕭權一直是戰場上的對手,當初在朝堂上也起過爭執,他怎麼會輕易相信蕭權的話呢?
“別的我不敢說,蕭權的人品那是一流的,我和他在戰場上交手過很多回,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品性,他不會騙人。”
御好心裡複雜得緊,蕭權越是好,她就越捨不得,她此刻倒寧願蕭權是個薄情郎,是個負心漢,這樣她離開的也可以心安理得一些。
“說句實在話,我在北朝也都聽說了,那個君曜他喜歡你,你留在蕭權身邊只會成爲他的負累,如果君曜本身只想將蕭權流放,你若執意留在他身邊,和他同生共死,君曜那小子一時衝動一定會將他推出午門斬首。”
“不准你編排曜哥哥。”御好薄惱,冷靜下來想想,折顏話粗理不粗,那日自己一味的站在蕭權一邊,卻全然忘了曜哥哥的感受,他如今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男子了,他是掌握着天下蒼生社稷福祉,萬民生殺大權的皇帝。
“我舍不下遙兒,他還那麼小。”御好說出了自己最後顧慮。
“墨螓卿已經不會生孩子了,哪怕是爲了討好蕭權,她也會善待遙兒的。”
“遙兒才中了她下的毒,你讓我如何放心得下。”
折顏伸手戳了戳御好的腦袋:“你怎麼這麼笨,你當真以爲這回的事是墨螓卿做的嗎?”
“難道不是嗎?”御好問出口的同時,心裡也起來疑惑,難道真的是自己誤會墨螓卿了。
“依我看墨螓卿是真的喜歡遙兒的,如果不是你突然回來,她或許真的能改邪歸正也不一定。”
“是嗎?”御好撇撇嘴,一臉不信。
“怎麼,不甘心,不甘心將到手的男人讓給她,其實你也可以選擇留在蕭權身邊,讓我帶走墨螓卿,可你有沒有想過後果會是什麼?”
“後果?”御好喃喃,心裡難受得緊,卻又真的找不到爲自己辯駁的話。
“我會等你的消息的,反正你和墨螓卿都是我妹妹,都可以做大祭司,只是我更希望是你,我的公主。”
折顏說完,躍窗而出,徒留下絲絲縷縷的冷風灌進來,吹得牀邊的金鉤輕輕碰響……
(本章完)